莫谙一直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就和中国人在别人送礼时假意推脱一个道理。这种场合“要”她脸皮薄有点说不出口,可“不要”的话,她难道要身残志坚拖着一条伤腿穿过整个森林吗?
——她连自家皇宫都徒步走不过去。
好在艾斯虽然呆了点,嘴巴上不饶人,可人终究还是善良温柔的。他一边恶狠狠的警告莫谙,“再不说话就把你扔这了?小屁孩。”,一边灰溜溜的提起了莫谙,像捏着一个猫崽子,脸上很不情愿,手上的动作还有点笨拙和僵硬的温柔,从头到尾透露着第一次的生疏。
艾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地,就潜意识觉得莫谙和路飞不一样。路飞哭起来是眼泪像面条一样直流,张牙舞爪哭声震天;莫谙哭得就像个猫崽子一样,那种使劲克制住自己的用力感,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像玻璃上长出朵柔软的花,强烈的对比刺的人心痒痒的。
现在那个软乎乎的小猫崽子就趴在艾斯背上,一言不发,只有偶尔被艾斯颠簸的背咯到哪时,才发出一声闷闷的呼声。
科尔波山很陡,深处尽是野兽,密密麻麻的树林遮天蔽日,只留下一丝狭长的缝隙,洒下明亮的阳光。
莫谙从那缕缝隙中可以窥见天空,宛如深绿的海洋里缀着一条长长的天蓝色绸带。
她躺在艾斯的背上,穿过整片森林。他们踩着洒上点点光斑的草地,头顶的树影婆娑摇曳,女孩已经干了的长发和长裙在风中一起漂拂。当发丝吹到艾斯的脸上,第一次他愣了下,鼻尖都是香味,熏得他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后,他都会使劲甩开。莫谙也注意到了,她弯了弯眼角,随意的缠弄着艾斯头脑勺柔软的黑发,神情和把玩自己宫廷床旁边的玩偶没有什么两样。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下去。”艾斯恶狠狠的说,像个暴躁易怒的野兽。
“哦。”女孩漫不经心的应了声,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
过了几秒,“我是说真的!”说着艾斯还吓唬似的抖了两下,假意要把她扔下去。
莫谙紧紧抓住艾斯的肩膀,倒不是被吓到了,她平衡性有点差,要是不找个支撑还真要摔下去。等她平稳住身体,轻轻拍了拍艾斯的头颅,语调中透露着一种哎呀,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还真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你不是小孩子?”艾斯反驳回去。
莫谙一想,好像是的哎,就不吭声了。
艾斯见女孩手上的动作停了,挺满意得连走路的的步伐都轻快了,沉默了一会,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青草被踩踏的声音和清丽的鸟鸣。
“你要带我去哪。”
“把你卖了。”艾斯故意咬着牙阴恻恻的说。
“哦...记得卖贵一点,我很值钱。”这个人竟然不害怕,反而好心的提醒起来艾斯。“奴隶贩子都会压价,或者直接去中心城贵族那去找买家。”
艾斯听了会,觉得没吓到人有点丢脸,大喊“你别说了,烦死了!”
背上的女孩真的就安静了,上一个音节才刚说出口,下一个就骤然消声,像个被按下消音键的电视一样。突然安静的森林里,鸟鸣和脚步声显得格外的杂噪,艾斯气鼓鼓的走了几米,小声的说,“你还是说话吧...”
艾斯耳后突然传来轻轻的笑声,非常细微,羽毛一样在他耳畔划过,他红了脸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这个人在笑自己。
“你别笑了!”艾斯别过头警告她。
“有谁在笑吗?”女孩立马收住了笑,故作好奇的问。
“...”艾斯被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闷声快速走了起来,有些故意得肩膀一抖一抖,颠得背上的人不好受。
莫谙咬着牙,趴在艾斯背上,毛茸茸的头往他脖子里面蹭,小动物一样没有丝毫章法。黑发摩擦着艾斯的肩窝,有些痒,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一点点悸动,就听到自己肩窝里女孩轻飘飘的声音,“你要是再不慢一点,我就吐在这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这样让人可恨、威胁人的话语,她的声音却是细若游丝,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晕过去了。
艾斯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可怜她还是恨她,只得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的、时刻注意着别咯着背后这个人。
而走了一会,艾斯又觉得不太对劲——这个女孩指挥他指挥得太顺心应手了,就好像理所当然的。
艾斯长到十二岁一直是个孩子王,除了卡普的武力外,就没向什么屈服过,属于那种“杀了老子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的那种狂人,这下被一个小女孩牵着鼻子走,仔细想想还真是里外不对劲。
虽然看打扮是个贵族小姐,可是也不能这样啊,以往贵族也是只有被他揍的份。艾斯这样想着,一低头用余光看到了自己肩下女孩红肿的脚踝,和纤细白皙的小腿相比是很吓人。
每当走动时,一介碎光落在脚踝上,连皮肤上的纹路都看的一清二楚。艾斯感觉像是把自己的过错扯旗放炮,挂在最醒目的地方展览。
艾斯瞬间瘪了,把教训她的念头收回去了。
身后的女孩缓缓得哼起了歌,艾斯听不出是哪里的调子,只觉得她心情挺好的。树枝把明亮的阳光切成碎片,太阳就要升到最顶端了,他们的影子越来越短,和斑驳的树荫交叠在一起,女孩绵长、淡淡的歌声让艾斯产生种错觉,她不是穿着华丽宫廷裙的女孩,她从出生起就一直呆在这片森林里。
——不过她这腿要多久才能好呢?不然...等她腿好了再和她算账?
*
其实从海边到达旦家也没多远。
艾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种既把过程记得一清二楚好似发生了很多事情,又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的感觉。
这样一路下来,莫谙的状态还挺好的,虽然很疲倦的模样,眼神倒是神采奕奕的,还能和达旦据理力争,就自己的食宿费讨价还价。
这很了不起了。先不说达旦长得就是个童话故事里恶毒巫婆的形象,还一口一个小鬼、我们山贼,正常的小孩子见到她一般都被吓哭了。莫谙还能在经过一系列落水、脚踝被踩、翻过大山等铁人三项后,条理清晰口齿清楚的和达旦交谈。
艾斯见到莫谙神态如常的面对达旦后,毫不掩饰的叹了口气,很杂惋的模样——本来他以为能见到莫谙被吓得眼泪鼻涕直流的模样。
莫谙:“你眼神太露骨了,兄弟。”
艾斯还真对着反光的窗户盯着自己看了会,然后皱眉对着莫谙,像是在说,我眼神还好啊。
莫谙被逗得乐了。
莫谙被艾斯放在进屋的客厅里,找了半天能个能坐的凳子也没找到,只能跟着艾斯、路飞坐地上。天气挺暖和地板也不凉,可是很硬,莫谙平时坐的都是加了5层天鹅垫的宫廷椅,一下子这么忆苦思甜,整的她浑身不自在,和达旦说两句就要换个姿势,像个多动症儿童一样。
最后商议好的时候,她感觉屁股不是自己屁股了,双眼含泪眼巴巴的看着艾斯,颤颤巍巍的说,哥,扶我一下,我要坐床上。
艾斯被这声“哥”喊得通体舒畅,立马把她抱着起扔床上,接下来两天对着莫谙乐呵呵的。
达旦也一直在旁边观望着这三个人,莫谙越融入她越觉得有些有些不舒服,就感觉埋了个定/时/炸/弹,现在看起来一片平和欢乐,指不定哪天就爆了。
她本来是不想留下莫谙的,可架不住她有钱啊。卡普这个家伙一直赊账,达旦家族一大群人加两个饭量惊人的孩子,长期入不敷出,一度财政赤字,眼下有个人傻钱多生活费给的格外足的,那肯定是不能放过。
其实莫谙也不知道自己给了多少钱,她就从自己的裙子下扯了十几颗珍珠,还怕少了,忍痛把耳饰项链什么的全抵上,换来自己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到找到家人。
——他们潜意识把莫谙认作什么和家人失联的贵族少女。
莫谙的长相,完全是就被娇生惯养的废物画风,好像不管走到哪背后都有人在撒樱花。
达旦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就觉得莫谙是那种被大家族精心养大的壁花,等到了合适的年纪,为了家族卖个好价钱。
应该陪衬她这张脸出现的,是一个浮夸的城堡。在里面最高最让人仰望的地方,铺上十几层柔软昂贵的天鹅绒,装饰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她就面无表情的端坐在上面,花瓣一样的裙摆铺下来,周围人都在惊叹这是最美最精致的玩偶。
总之她不应该出现在这。
艾斯和路飞比达旦心大得多,完全没把莫谙当外人,每天该玩玩该吃吃。而路飞因为莫谙每次都把自己的肉分给他,第一个拜倒在莫谙的宫廷裙下,每天喊姐姐喊得可甜了。
虽然每次这个时候艾斯都会训他,什么才几天就喊姐姐了、不许喊、我才是你的哥哥!
莫谙看着就想笑,而等她真的咯咯咯的笑起来,艾斯又凶巴巴的瞪着她。
“好啦。我不笑了。”每当这个时候,女孩就单手拖着腮,半躺在床上望着艾斯,碧绿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幽幽的光。
他们见面的时候总是黄昏或者黎明,莫谙懒洋洋的躺着,侧傍的窗户里透出细微的光,仿佛夜雨微澜,又似初晨雾霭,这朦朦胧胧、飘飘摇摇中,别说神色,艾斯连莫谙的脸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光华潋滟,如明珠生辉。
可能是莫谙的眼睛太亮,又或者是她的目光太柔和,有时候艾斯会有一种错觉,莫谙望透了他。在她的眼神里自己仿佛在往下坠,他回到了自己最孤立无援、暴戾恣睢的时刻,然后一束光打在了他头上,他抬头一看发现是莫谙的眼神,那么亮又那么柔软,好像被这样望着就能走出去那个黑暗、到处都是嘘声和驱逐声的小酒馆。
彼时,其实艾斯和莫谙的关系不算太好。
莫谙的腿还没有好,大部分时候她就躺在房子里静静的看书,艾斯也依旧每天和路飞在外面瞎玩,只有在黄昏或者黎明时,两个人才有机会见面。
就是见面的时候,也多半是拌嘴中夹杂着争吵,艾斯在第一天就表现出自己全部的礼仪了,等混熟后就是个凶恶的狼崽子,对着莫谙没啥好脾气,三句里两句不离打打杀杀。莫谙虽然每天笑眯眯的,可与其说是开心的笑,更不如说是种习惯性的社交微笑,又假又好看,整个人脸上贴上一层漂亮浮夸、一戳就破的面具。
那时候艾斯还年幼,一开始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觉得里外不舒服,也没办法用自己贫瘠的词汇和语言描述出自己的感觉,等到过了老长一段时间,他才某天猛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之后看莫谙觉得她不一样了。
——总觉得和莫谙隔着一层膜似的。
他想明白之后,直接就对莫谙说,“你的笑好假啊。”
艾斯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是白天和黑夜交替的黄昏,窗外大片红云翻滚,绿色、摇摆的森林上一片沉甸甸的红,莫谙就靠在窗沿上,枕着手臂看夕阳,半个身子都被映成美好的玫红色。
达旦出门了,路飞在屋外闹腾,寂静的屋里突然响起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突然又诡异,却能惊得人心里激起滔天巨浪。
莫谙本来抬头望着天空,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听到这句话神情滞了一秒,这茫然的表情突现又很快就消失,像刀光一闪而过,她头都没有回,淡淡的说“这可真是电视剧里的境地经典台词,常常伴随着笑面虎类型的角色,你对这种感兴趣吗?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种热血少年漫,小艾斯。”
从艾斯那边看过去,只能看到莫谙动都没有动,就平静的给了他一个转移话题的回答。
“笑面虎...是什么?”他想了下,自己从来没听过什么“笑面虎”,又把这个问题撇在一边,难得有耐心的说,“明明一开始见你的时候还好好的,你这个家伙,现在每天摆着一副比哭难看的笑。”
“又没有人逼你笑...”艾斯越说声音越小。
他本来是在犹豫要不要说的,年纪十二岁的孩子,却总是想的很多。艾斯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立场来和莫谙说这件事,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等她腿好了就会自己离开,然后她是贵族大小姐,他是海贼,可能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遇上了。
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过是几个若有若无的眼神,几段漫不经心的对话,等以后说起莫谙也不过是,有个女孩子她的眼神柔软的像照亮了我的世界一样。傻不傻啊?一副呆逼纯情少年的既视感。
艾斯越说越没底气,渐渐沉默了。然后他就看到原本像没有骨头一样靠着窗沿的女孩坐直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动作有点僵硬——她那条华丽的仙女裙质地是蓬松柔软的纱,披着那条裙子艾斯现在才看出来她之前身体僵了下。
那眼神很复杂,很多情绪夹在在一起,像从杂乱无章的草地上猛的一眼俯视过去,一下子说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
莫谙现在才用认真的眼神打量了遍艾斯,十几岁的男孩子,身高远超同龄人,已经有了锋利的少年感,站在房间的暗处,黑发显得更黑,脸上点点雀斑,虽然他五官是一派蓬勃生机、充满朝气的阳光,眉眼间却有股思虑过多的阴郁。
这男孩现在正用闪烁、又摇摆不定的眼神望着自己,看的莫谙有点难受。她感觉糟透了,她知道自己面前是个敏感又温柔的男孩子,甚至知道他未来漂泊不定的命运,却没有办法狠下心为了他去改变什么。
莫谙心想,你傻不傻啊。你了解我吗?我才认识你多久啊,说不定我就是来害你的呢?路边见个人就捡。你知不知道以后你会被抓进监狱,还是我在中间推了一手,你现在每天对着我傻笑是什么意思?
女孩近乎无奈的叹了口气。
——莫谙早就想起了关于艾斯坎坷起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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