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川明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有幼年的她,无知无畏地依偎在鬼舞辻无惨怀里,听他用悦耳低沉的嗓音念着从异国传来的故事。
她像一个无关的旁人,冷静地注视年幼的自己和他,还注意到他讲过的故事里从来没有英雄讨伐恶鬼,只有善良单纯的公主住在高高的城堡里,从她父亲到了另一个人的身旁,整个世界依旧只有一座城堡的大小。
她还看见深夜里这个慈爱的父亲,拿着一支注射器,将药液注入她的手臂,脸上依然是那样温柔的笑容。
“爸爸,为什么要打针呢?”
“为了治好你的病。”
“我病了吗?”
“对,你病了。”他耐心又从容地笑着,轻言细语地摩挲着孩子的脸,像是对一件爱物,放在手里随意把玩,“但是不用怕,有爸爸在。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会赐你永生。”
“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他说,“做一个乖孩子。”
“不该记住的事就要忘掉。
“不要乱跑,在家里好好待着。
“我说的话才是正确的,不要相信别人。”
真烦人。森川明赖想,听话听话听话,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她小时候居然没觉得烦,可见她以前是真的蠢,好话坏话都混着听。
这个梦异常地漫长,犹如她过去人生的时光回溯,她像是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两侧都是房间,房间里保存着不同的过去,仿佛是记忆的沙漏里拾起了遗失的珍珠,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
她穿行在这些房间之中,却觉得自己像被蛛网缚住的一只虫子,难以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最后她回到了一开始的房间,孩子端坐在桌前,握着一支笔专心地练字。
【做个乖孩子。】
“不要。”
森川明赖下意识按住了喉咙,那两个字并不是她说的。
是房间里的孩子,仿佛打破了壁垒,目光远远地投来,对上了她的视线。
“谁要做你的乖孩子呀?”这句话说得婉转轻柔,又干脆果断。
她丢开笔,跳下椅子向森川明赖跑来,飞扬的裙角上跳动着细碎的光点,直直扑进她的怀里。
“久等啦,快回去吧。”
那个长达一生的噩梦终于可以醒来了。
……
此时是白天,但屋里挂着厚厚的窗帘,将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森川明赖从床铺里爬起来,首先在镜子里看见了如今的样子,和过去没什么变化,唯独一点是当她专注凝神的时候,那双绯红的眼眸显得更加地妖异,瞳孔竖立像警觉的野兽。
她又走到了窗边,用力一扯,拉开了一半的窗帘,阳光投射进来洒满一身。
她听见皮肤在嚎叫,血液在沸腾,疼痛在一瞬间席卷了全身,却仍然不以为意地面对着太阳,眯起了眼睛,仿佛是要辨清太阳的轮廓。
然后在身体快要烧起来以前,退后了一步,走入阴暗的角落,抬起手臂。
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在快速恢复,眨眼间就恢复了白皙光滑,连她从前的那些细小的伤口也不见了。
这就是如今的我吗?森川明赖想。
房间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梳着双马尾的女孩一把拉开了房门,冲进来合上了窗帘,“啊,小赖真是的!我又看见你拉开窗帘了!太阳还没下山,就算你再想出去玩也不行,就算晒到太阳没事还是会痛的!”
“小葵。”
神崎葵回过头,才发现她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神态?
笑容又像变魔术般消失了,清澈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娴雅的沉静,好像一昔之间,由孩童蜕变为成人,不复天真蒙昧。
“……小赖?”
她有点反应不能,“诶?你想起来了吗?”
“嗯,给大家添麻烦了。”初醒的少女神色冷静平淡,“我请求拜见主公大人,可以帮我通禀吗?”
“我、我知道了。”
出去以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回头小小声地说:“小赖,就算很辛苦,但是也不能忘掉笑容啊。”
森川明赖觉得无论怎样,变成鬼之后至少有一个好处,她的记性变好了。
即使没人带路,也能靠着乌鸦和隐的指示走到产屋敷宅邸,并且确信也能靠着自己回去,再也不必赖着别人带她。
她觉得这大概也算成长的一种,虽然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来得太晚了一点,非要死过一次才能懂得别人早就明白的道理,但她已经心满意足。
可惜记性就是变得有点太好了,她清楚地记得去岁的年末,产屋敷耀哉脸上的病纹才堪堪过了左眼,今时发现他已经双目失明,需要扶着孩子的肩膀才能走路,脸上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濒死之人才有的苍白感。
产屋敷耀哉在她对面坐下来,伸手就可以碰到这位访客的脑袋,而她也乖觉地垂下头来,表现出温顺的态度,正像是对着父亲撒娇的女儿。
“你能这么快恢复心智,我很高兴。”即使看不见了,产屋敷耀哉的语调也没有半点自怜自艾的苦闷,仅有满腔关怀,“毕竟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坚强的孩子。”
“主公大人,老师他……还好吗?”森川明赖首先想到这个问题。
“宫岛先生想必仍在为你的死悲伤吧,因为不能向外公布你存活的消息,不过除此之外他一切都好,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
“主公大人,为何不将我处刑呢?”森川明赖又问,“堕落为鬼,我是鬼杀队的耻辱。”
“我并不这么认为,为了守护他人而赴死,哪怕化身为鬼,也会牺牲自己来阻止别人受到伤害,这样的行为值得任何人敬佩,你是令我倍感骄傲的剑士。”
在失去了视觉之后,产屋敷耀哉的听力比以前更加敏锐,所以他捕捉到了对面的女孩在很久没说话之后压抑在喉间的细细呜咽。
森川明赖低下身,伏在他的膝上,眼泪大滴地掉下来,融入他深色的衣物里,看不出一丝痕迹。
产屋敷耀哉没有阻止她,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低低地叹息,“明赖,你能原谅自己了吗?”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没有愧对过任何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活下去。”
趴在膝头的女孩只是默默地哭着,哭够了以后抬起头,又端正地坐回去,红着眼睛问:“我还能做您的剑士吗?”
“如果那是你期望的话,我非常欢迎,但千万不可勉强自己。”产屋敷耀哉说,“在蝴蝶屋给大家疗伤也可以帮助别人。”
“我……对黑泽先生发过誓,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斩杀更多的鬼。无论怎样……我都还是我,那么誓言也不可废弃。”她残留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个称得上干净的笑容,“而且……虽然变成现在的样子有点难过,可如果这样的身躯也能为大家做到些什么,那我的不幸也能变成幸福的事了。主公大人,我希望能感受到那种幸福。”
“这样啊,那就请加油吧。”产屋敷耀哉温柔地笑了笑,“明赖一定可以做到的。”
森川明赖在产屋敷宅邸里等着她的新队服和日轮刀,原本负责为她打刀的刀匠不知道她还存活的消息,产屋敷耀哉亲自写了一封信给刀匠村的村长,请他以后给她打刀。
但她还没等到新刀送来,就代替抽不出空闲的剑士们去做了一个紧急任务。
没有日轮刀又没有准备紫藤花,要杀掉鬼很难,但她如今也是鬼,并不怕消耗战,只要拖到黎明来临就好了。
森川明赖也想过鬼是否还会被她的气息吸引,但想到失忆后遇到的那只鬼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她觉得自己的异常应当不会那么轻易被发现。
因为每只鬼都或多或少地拥有无惨的血液,间接造成了他们的气息容易被彼此忽视,不像在人类身上会引来特别关注。
不过她的脸仍然会被认出来,所以临行前带上了般若面具,遮挡阳光的披风和普通的太刀。
作乱的鬼果然没发觉异常,只是把她当成路过却要争抢地盘的鬼,森川明赖在天明之际将他钉死在树上,看着第一缕阳光将那只鬼化为灰烬,而后匿于阴暗中。
然而她不认路,走的时候太匆忙又没带钱,
不能进屋躲避就在升得越来越高的太阳下乱转了一圈,最后只能爬上树荫最密的大树,用披风将全身严实地遮起来。
这样能撑到晚上吧。
这么想的时候,听见了有人焦急喊她的名字。
声音很耳熟。
是不死川实弥。
他像是才结束了任务,没有歇过一下就赶路过来,身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形容很狼狈,眼里布满血丝。
发现她躲在树上的时候,森川明赖以为他的怒气值已经突破了极限,马上就会爆发出来,他却又忍了回去,阴沉着脸把她从树上抱下来,找了间旅店住下来。
单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旅店老板并不想让他们住下来,但迫于不死川实弥的气场,哆嗦着同意了。
趁着不死川实弥去换衣服的时候,森川明赖甚至还有闲心想,大家都说他脾气暴躁真是太冤枉他了,毕竟她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忍不下来的,而他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说,难度之大不亚于把即将喷发的火山强行压回去。
想归这么想,她还是保持正坐,摆出一副良好的认错姿态。
不死川实弥洗掉了身上的血迹之后,回来看见的就是她目光飘忽地盯着房间的某一处走神,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反省,实际上根本不放在心上。
虽然已经通过信鸦知道了她的变化,但刚压下去的火气好像蹭蹭蹭地又涨上来了。
“喂,明赖。”
“是。”
“我说了让你在蝴蝶屋等我吧。”
森川明赖抿着嘴唇严肃地摇头,“我不记得有这么和不死川先生约定过。”
不死川实弥还来不及生气,更在意的是另一点,“你叫我什么?”
“不死川先生。”她的表情似乎完全不觉得有问题。
不死川实弥忽然间不生气了,态度称得上出奇的冷静,“之前的事不记得了?”
“是,所以如果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给不死川先生添麻烦了,那么……”
“你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吗?”最后像是忍不下去了一样,不死川实弥伸手捏住她的脸,“完全——不会说谎,要拒绝我至少想个更认真的理由吧。”
装不下去了,森川明赖很干脆地放弃了挣扎,即使脸被捏住了,吐词也很清楚,目光移向了旁边,“非常抱歉,不死川先生。你知道小孩子总是善变的,说话也不负责……”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不死川实弥再次打断她,他觉得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竟然一点不快也没有,“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所以要拒绝我就拿出认真的理由,别说那种敷衍的话。”
她仍然看着别处,不和他对视,良久轻轻吸了一口气,“和鬼一起,不该是人应该过的正常生活,不死川先生。”
“哈?你在意这个?”
“我介意。”
“你是鬼吗?”
她咬住了下唇,到底没有应是,他知道她非常不愿意说出自己是鬼这样的话,就算她心里清楚这一点也不愿说出来。
不死川实弥为逼迫她感到一丝歉意,但语气一点松动也没有,“回答我,你这么觉得吗?”
森川明赖一直不说话,这么僵持到了最后,她的眼里泛起了雾气,带着一点难过的泣音说:“这是事实。”
几乎令他不忍心再继续下去。
“好,你回答我另一个问题,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她终于肯把视线转回来,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很轻地点一下头。
不死川实弥感觉手心里冒出了一点汗,声音因为难以察觉的紧张低哑了起来,“我收到信了。”
森川明赖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睁大眼睛。
“你写了我的名字。”不死川实弥继续说下去,不给她找借口的机会,“其它的什么也没写。”
“你要和我说什么?
“为什么不写下来?
“除了主公大人外,你根本没打算给别人写信。”不死川实弥停顿了一下,“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明明不会寄出去。”
“告诉我吧,我就在这里。”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所有问题都更令她无措,眼里有显见的动摇,红晕慢慢爬上了脸颊,连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那、那不是……我、我……是……误——笔误……”
“你喜欢我。”他用的甚至不是反问,而是肯定,“不和我结婚吗?”
红晕已经布满了整张脸,森川明赖觉得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再挣扎一下,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她舍不得,就算只是说谎,也舍不得说那个不字。
机会眨眼就消逝了,不死川实弥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他记起了最开始要给她的东西,拿出那个盒子,里面是重新定制的礼物,直到最近才从饰品匠的手里拿回来。
“耳坠找回来了。”他取出来亲手给她戴好,小小的铃兰在她耳边叮铃作响,一如女孩此刻的心情。
戴好耳坠的手顺势抚上了她的脸,郑重而珍惜地在掌中摩挲,“我会珍爱你的。”
“……嗯。”女孩的手终于贴上他的手背,贪恋着那只手的温度。
虽然是为了挽回不幸,可是,这是否太幸福了呢?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在他低下头的时候闭上眼睛,于旭日的光辉里,缠绵地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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