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私设如山。
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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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经过特里尤加时我见到他们焚烧建筑,那是一座圆形的六层高塔。他们把木柴和燃料堆到它的第二层,浇上油,又射一支燃烧着的箭矢落在燃料中。高塔白色大理石的墙面在耀眼的火光里泛黄,裂开能够容纳一匹骆驼经过的缝隙再突然剥落。它的碎片砸在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特里尤加的居民站在一条街外冷眼旁观。他们拦住了妄图冲入火光的白袍僧侣,在远处挥着手说着特里尤加当地的方言。我看见僧侣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和他无声融入泥土和灰尘的眼泪一样。
“那是通天塔图书馆(1),”其中一个僧侣用辛迪拉语说,“他们占领了我们的城市,焚毁了我们的图书馆。”
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在沙漠之外,我们很少能听见辛迪拉的声音。但他的目光从我身边掠过,什么也没有同我说。夜色中火焰蹿得尤其剧烈,映得这座城市如同正处战场中间。我指了指前方,于是辛迪拉的旅人们接着沿长街前行。这座城市叫做特里尤加,我们只不过是她的过客。
每一座图书馆都难逃被焚毁的命运。因为那里收藏着人类所有的诗歌、所有的梦、所有的故事和语言的记忆。每一个征服者都会烧毁他新征服城市的图书馆,让书籍化为灰烬。但他们永远无法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另一些人会重写同样的书,任何东西都不会真正湮灭(2)。
记忆与遗忘,我们将这称之为想象(3)。
那时我还是孩子,在沙漠边缘定居的辛迪拉的女儿。那时我可能只有十一岁。
我经常怀疑他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幻影,因为在其他人的记忆里,辛迪拉从未遭遇过我记忆里那样规模的风暴。“如果那样的风暴真正存在过,整个辛迪拉部落都无法幸存。”部落的长老在烛火下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神苍老而平静,“孩子,我想那或许只是你的梦境,一只飞翔的白鸟的幻影。”
“可他不是假的,”我固执地摇头,“我们穿过风沙,而他没有回来。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孩子,”长老说,“或许他存在和消失的目的就是让你明白,即使是辛迪拉的向导,也只能做旅人路上偶然的同伴。”
我拔腿飞跑。白色的砂砾扑打在长老的帐篷上。
太阳在沙山上逐渐西沉,低头在水源边饮水的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我再走几步就能把它踩在脚下。远处的沙山上出现几个黑色的小点,我眯起眼努力辨认,认出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牵着她的双峰骆驼。
我们是向导,我们是辛迪拉的女儿。
向导的意义通常是带领旅人走出沙漠,但辛迪拉存在的意义只是将旅人送到沙漠中他应当抵达的地方。
我们信仰辛迪拉沙漠深处居住着神明。只要你虔诚地向他朝拜,神明会给予一切答案。
长老的话可能是对的,只是我不愿他就那样离开我。
他的背影逐渐消隐,去往风沙之中。
他是东方人,有着黑色的头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篝火旁。长老告诉我那是我的旅人,来自东方的客人,我要作为他的向导带他去到沙漠深处。我准备好了骆驼、饮水和食物,缓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侧头看他眼睛里倒映的篝火和星空。
即使作为一个东方人他也过于清瘦了些,即使有白色的斗篷遮盖,辛迪拉的向导也很容易看出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辛迪拉沙漠深处是朝圣的土壤,即使这样我也不希望见到这些虔诚的旅人倒在途中。可这样清瘦的一个人,长老却准许了他的请求。
“我是你的向导,”我突然说,篝火发出噼啪一响,“我的父亲姓林,你可以叫我林。”
他眨了眨眼睛,侧过了一半身子。我们四目相对,我注视他年轻的面庞上那双苍老而睿智的眼睛。
他说:“你好,林,我叫裴之。”
我想我明白长老为什么准许了他的许诺。我曾带领无数人穿过沙漠,但我从未见过第二双像他这样的眼睛。
“你和他们很不一样,和其他的旅人。”
我们在沙山上行走。我牵着骆驼,裴之走在骆驼的另一侧。
辛迪拉的正午还不是太阳最烈的时候,但我在他转向我的脸侧看到了细密的汗珠。我想起东方的日照不剧烈,最烈的日光也比不过辛迪拉的日光。
我摘下驼峰上的水囊递给他,“走完这段沙山,我们可以休息一会,”我说,“太阳会在沙山的东面投下阴影。”
他接过水囊,温和地看着我。“谢谢,”他说,“我和你见过的旅人很不一样吗?”
“是的,”我说,“几乎所有的旅人都不相信辛迪拉的女孩才是沙漠里最好的向导,也不相信我们能带他们抵达辛迪拉沙漠的深处——但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无论是言语还是眼睛。”
他微笑,脚下蔓延着沙山的阴影:“我当然相信你。”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可以。”他说。
“我曾经见过很多来朝圣的旅人,”我说,“他们的白袍垂到脚背,额头点着一滴朱红色。他们在他们的旅途里五步而跪十步而叩。我不朝拜,但我看得出他们的虔诚。”
我的旅人注视着我,用眼神等待我说下去。
“可是,裴之,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说,“你不是来朝拜的旅人,你和朝圣者的眼神不同。”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被看出来了啊,”他说,“原来辛迪拉是这样睿智的部族。”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我问他,“如果你不是来朝拜的,辛迪拉对你来说除了风和黄沙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笑了,目光投向很远的远处。
“这就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他说,“如果你愿意听,太阳落山后我就给你讲她的故事。”
“她是谁?”我问,“是你喜欢的人吗?”
那是我唯一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悲伤。
他说:“她是我穷尽一生追求的人。”
我等待着他给我讲“她”的故事——“她”会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裴之穷尽一生执着地追求?但那天的太阳并没有落山,我和我的旅人迷失在黄沙的海上。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沙漠的风暴,每一个向导都必须学会如何躲避肆虐的狂风。我拉着裴之寻找沙漠中隐蔽的石洞,它们是辛迪拉旅人的庇护所,不会被流沙淹没。
但我并没成功,我并未找到它。骆驼和我们走散了,我拉着裴之的手躲在风中。
裴之说:“我看见地平线上的篝火。”
“那是海市,”我说,“长老告诉我,那只是因为光在折射。”
他只是凝望着远方,神情孤独而温柔。身旁的风小了一些,我仰脸看着他。
“你知道吗,”他声音很轻,在我耳边轻轻应和着风声,“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篝火边。那是在东方一个叫帕坦的城市,它海拔很高,山峦上有绵延不绝的雪线(4)。青年们在帕坦的篝火边跳舞和唱歌,那时我刚刚离家游历不久,我第一眼就在人群中见到了她。”
“她披着一头长及小腿的头发,手腕和脖子上戴着绿色和蓝色的宝石。篝火映亮她的面颊,她的朋友们在载歌载舞,只有她拿着炭笔,在白石板上写写画画。”
“我走过去,询问她的名字。我们的同行者都在起哄。她抬起头,把石板和炭笔递给我,告诉我我所追逐的她的姓名就藏在石板的字符中间,等待我的解答。”
“我是东方人。每个东方人都在十七岁等待一个神谕,那年我刚好时期。从她抬起头的一刻我就意识到,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比她更美的微笑。”
我想他要离开了,支着手臂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我如此想着。
沙漠中的风还是很大,但仿佛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在远处有一盏温暖的黄色的光。那光芒我很熟悉,辛迪拉称它为“神明的指引”。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我们知道那是向导和旅人分离的钟声。
“我还会见到你吗?”他即将走进风里。那是辛迪拉的风,即使拥有神的指引,魔鬼也会隐藏在风中吞噬旅人的灵魂。
我或许不该问这个问题。我才是辛迪拉的姑娘,是沙漠的女儿和向导。而他只是一位平凡无奇的旅人。每个沙漠向导都会在一生中见到无数旅人,他们有些离开了沙漠,有些永远留在了这里。
裴之或许会留在风暴中,但我不能挽留他。因为每个人的身上都系着一条线,辛迪拉的向导称之为“命运”。
我们无法阻止命运,就像任何东西都不会真正湮灭。
他说:“我该走了。”
“我们会死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你会回来吗?”
裴之蹲下身,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不要担心,朝夕,”他说,“我会回去。”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口中所唤的“朝夕”,是我从未告诉过他的真名(5)。
“那是她的名字吗?”我轻声问道。
“是。”他说。
“朝夕,”我说,“朝霞的朝——她一定很美。”
“你也是。”裴之说。
我揉了揉眼睛忍住哭泣,“我也叫朝夕,林朝夕。”我说,“朝圣的朝,朝夕。”
“林朝夕。”他又读了一遍我的名字,“再会,朝夕。”
“再会。”我轻轻抱了抱他的肩膀,“祝你好运。”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里,向着那个叫“林朝夕”的人,也向着那盏旅人的灯。
他说,朝夕,别哭。
——你知道吗,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不管离开埃及多远,都会再次回到埃及。
朝夕,别哭,别哭。
队伍行至特里尤加,这是一个离帕坦很近的城市。这里刚刚经历一场战乱,他们在露天的街口焚烧图书馆。
冲天的火光一路烧进我旅途中的梦。
我看见我和一群东方的青年男女一起游历。我们穿过高原翻过雪山,又经过加德满都,抵达这个由白色建筑构成的城市。
我们在篝火边弹琴和歌唱,火光映红每个人的面庞。我想起父亲在离家前写在我手心里的公式,他说朝夕,万物的奥秘都在这些简洁而精密的数字中隐藏,我期待你归来时告诉我它们的真名(6)。
忽然间我感到有人在注视,我抬起头,看见东方少年倒映篝火的清澈眼睛。
“你好,我叫裴之,”他说,“请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人群在身边起舞欢呼,我微笑着向他递出石板。
“喏,”我说,手腕上的镯子发出轻快的脆响,“我的名字就写在石板上的数字之中。明天我们就要启程离开,如果你有朝一日解开谜题,那一天欢迎来寻找我。”
“我叫林朝夕。”
辛迪拉的向导还在风中弹唱,风尘仆仆的旅人讲述的歌谣,
沙漠的风马,海岸边的雪,
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润饰诗行,
我来到这里,我还在找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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