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找月光,它随溪汇成了江
万里云下野花香,带着我弯回了故乡
——EDIQ《人生云下》
雪山绵延至琉璃境,一切寒冷都像是露珠般在清晨消隐,只剩下湿润的水汽氤氲在漫山遍野,连雨中的天空都被镀上一层灰白的底色。草原上生长着零星花朵,它们温柔秀美地开着,指引着他走向山谷中一座小小的木屋。
裴之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掀开怀中大氅的一角,看向那张沉默的脸上一双已阖上许久的眼睛。林朝夕的脸上总是带着稚气。尤其当她毫无保留地依靠在裴之的怀中,几乎会让他忘记她是昆仑的青鸾,也在人世长河中度过了不亚于他的年岁。
她的容颜那样安和,就像在睡梦中。
裴之将她放到床上,任凭华美的孔雀尾羽拖在地下,又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
“朝夕,”他轻声说,“我们回家啦。”
窗户开着,雾气蒙蒙的山谷中隐隐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遇见林朝夕的时候,裴之还只是天界一位地位尊贵却鲜少有人认得的神祗。
孔雀明王生为佛母,母亲又是凤凰明王,加诸在裴之身上的诸多光环让他只能居住于无上常融天雪山之上的神殿里,终日与连绵的风雪和大殿中的空寂为伴。
天界八大明王里,他是唯一以慈悲相示人的明王。孔雀身着白缯轻衣,灭一切诸毒怖畏烦恼,覆育一切有情获得安乐。信众的香火从人间袅袅升起,一直飘至最远的三十三天去。幼童有任性的权利,然而神祗只有需要肩负的责任。
每当裴之回想那些他在雪山生活的、尚是幼童的年纪,总会想起空洞回响着脚步声的神殿、佛堂中袅袅的香和一年一次与母亲见面的时刻。凤凰总是对他很严厉,对裴之而言,她更像一位上古神兽、一个端坐在莲花上的神,而不是自己的母亲。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责任的意义,知晓有时候对于一种重担的肩负,等同于对另一种渴望的放弃。
无上常融天的风卷起漫天的雪,向遥远的天际奔赴而去。
而风雪给他带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见到林朝夕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昆仑山的青鸾神鸟。每一代的西王母都会有三只青鸾伴随左右,通常是一母三胞的兄妹,是为西王母驾车的随从。雪地中的女孩紧闭着眼睛,裴之想不出究竟是什么风将她从昆仑吹到了这里。
林朝夕没有认出他的身份,而裴之也乐于隐藏。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曾经试图和其他神搭话,可他们只要看到他手腕上的璎珞和臂钏就会露出讳莫如深的恭敬神情,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告诉林朝夕他叫裴之,是孔雀明王座下的小小侍从,而明王最近恰好去了母亲那里,所以神殿中只剩下他自己。
林朝夕说:“裴之,给我讲讲你的事呀?”
他们并肩坐在大殿的中堂,看无上常融天的雪在天边画出纯白的伏线。裴之注意到烛火在墙壁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身着青衣的肩膀靠着身着白衣的肩膀。化形的青鸾都佩一枚青玉坠子。林朝夕的青玉垂在她的额前,和她清澈的眼眸一样,倒映出孔雀明王的倒影来。
她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裴之说:“我的事……你是指诵经吗?”
“只有诵经吗?”林朝夕指了指脚下的大殿,“从你出生起就一直在这?”
裴之点点头,“嗯,”他又想起自己每年拜访一次的母亲,“有时候也去我……有时也陪着明王一起去他的母亲那里。”
“凤凰明王吗?我听说那位明王很高贵严厉。”
“是。”
“除此之外呢?没有啦?”昆仑神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裴之摇了摇头,“没有了。我很少去无上常融天之外。除去拜访凤凰明王,每天做的就只有诵经了。”
“你太可怜了。”青鸾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明王大人居然不让你出去,你一定很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外面……是什么样的?”
望着她的眼睛,裴之不由自主地接上她的话。
“我给你讲讲呀。”林朝夕拉住他的手,神鸟的体温就像裴之手心的一团火焰,“我是给西王母驾车的青鸟,西王母带我们去过许多地方。”
林朝夕的讲述就像她本人一样美好。裴之听着她讲述无上常融天外的人事物,就像是自己也跟在那时的小青鸟身边。他听她讲太明玉完天庄严的法相,玄明恭庆天凶得要命的金刚夜叉明王(“我们每次去那都连大气也不敢出,”林朝夕说,“那位明王座下的侍从被吓得每天都苦着脸”),无思江由天上流过的灿烂星河和笛声悠扬,还有显定极风天有三十三天最好看的月亮。
他们从山川风物聊到佛法修心,林朝夕博闻强记,而裴之胜在智慧通透。孔雀明王常常抬起手控制风雪,为青鸾神鸟在空中绘出某个他依据她的叙述而想象的图像。后者常常被他的想象逗得大笑,一丝神鸟的形象也无。
某次裴之问林朝夕,她怎样看待孔雀明王。
他们相伴一起的日子越长,裴之就越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他见过不少的神祗,也看过太多信众的祷言。天下人神皆为利益奔忙,唯独林朝夕与众不同。
所以更加恐惧失去。
林朝夕说:“我记得他是一位很好的明王……当然,除了他不让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其他都挺好的。”
裴之转过头,沉静的眼眸注视着青鸾的脸。
“可我也记得有人说他眼高于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话不能这么说,”林朝夕回答,“我知道他是一位很好很好的明王,从诞生起就独自一人住在雪山上为佛祖和信众祈愿——他身上的责任真的很重,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他向你抱怨。所以我想,他真的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会孤单吧?”林朝夕的眼眸像一潭清澈的湖,裴之看到那里一闪而过的迷惘和孤独,“独自一人在雪山祈愿,如果换成是我每天只能对着冰说话,我大概早就崩溃了。可孔雀明王却依然在每日为了天界趋灾避祸,我很敬佩他,可我也很难过。”
天边的风雪忽然停了。
“裴之,你怎么啦?”
孔雀明王静静地垂着头,白缯纱衣铺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他摘下手腕上的璎珞,示意青鸾神鸟伸出手来。
“谢谢,我很开心,”他说,“这个璎珞送给你。”
他把锁扣为林朝夕系好,后者的神情依然迷惘。
裴之抿了抿嘴,像是有些紧张。
“朝夕,”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呀,是什么事?”
青鸾举起手腕上的复杂璎珞,歪头看他。
裴之从大殿中站起,示意林朝夕挽住他的手。
林朝夕听见他口中喃喃念诵经文的声音。
裴之踏出一步,在他脚下,无上常融天盛开千万朵白色的莲华。
就是这里了。
朱雀敛起双翼,化为一道火光落在琉璃境湿润的草地上,勾勒青年秀丽挺拔的身形。花卷抬首环顾四周,这是他第一次被孔雀明王允许进入后者的领域,三十三天坚不可破的琉璃境。
野花星星点点,簇拥着山谷中央一座小小的木屋。他缓步前行,有人身着白衣走出来,又小心翼翼关上木屋的门。
他的长发束在一枚银冠中,却依然自肩头流泻下去,耳间佩铛,臂上带玉。花卷忍不住屏息静气,朱雀本是长生神鸟,形容优越,对上孔雀明王却依然隐隐仍有落下风的趋势。
“裴之,你的尾羽呢?”
一朵莲花在孔雀明王的左手上空缓慢地旋转,裴之的右手却少了法相中本来应有的孔雀尾。他没有回答好友的话,脸却向木屋稍微偏了偏。
朱雀神鸟轻叹一口气:“我明白了。”
孔雀明王法相持物有四:莲华、俱缘果、吉祥果和孔雀尾,四者中只有孔雀尾是息灾避祸的。裴之将尾羽化成了一张大氅,将睡梦中的林朝夕细心地包裹,又把她安顿在只有自己能打开的琉璃境里。
“因为你们二人的事,凤凰明王和佛祖可称得上是震怒了。”
看着孔雀明王眷恋地看向木屋的眼神,朱雀摇了摇头。他抬起左手在胸前一抹,掌心顿时多了一枚跳动着的金红火苗。
“你要的朱雀心火,喏。”
裴之珍重地接过火种,示意花卷跟着自己向外退开几步。
朱雀心火空悬在身前,他双手相交,令火种化为金光,结成一枚佛母大孔雀明王印。后者像道光似的一闪,隐入木屋之中,看不见了。
“有我的心火保护,就算青龙、白虎、玄武和黄龙聚齐,也打不开你的琉璃境了。”花卷评论道。
“谢谢。”裴之说。
好友沉默而坚定的眼神让朱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们的结合本该得到天界的祝福,然而就在婚礼后三天,龙变梵度天的邪魔突然暴动,大梵天的一缕魂魄不知怎地就勾在了前去除魔的孔雀明王身上,又藉由后者附上了青鸾神鸟的魂魄。佛祖与凤凰明王得知此事,当即立断准备杀青鸟而除邪魔。匆忙赶回的裴之只来得及从佛祖殿前抢回业已昏迷的妻子。
“值得吗,为了她?”朱雀神鸟看向沉静的明王。
“值得。”裴之的声音轻而坚定。
“你知道佛祖已带着几位明王赶来琉璃境,誓要除掉梵天的最后一缕魂魄。”
“知道。”
“所以你把孔雀尾留给青鸟,又用朱雀心火结印,再将她封入你的琉璃境里,这样就算是佛祖亲至,也伤害不了她分毫。”
“嗯。”
“你从琉璃境里出去,就会面对整个天界的镇压和攻击。”
“嗯。”
“如果她醒过来,一定不会原谅你。”
裴之转向花卷,摇了摇头。
“我已经封了她的记忆。如果我战败,你就是唯一能打开木屋的人,我还要拜托你,到那时送她去轮回。”
朱雀神鸟垂下头。
“好,”他回答,“我只认你这一个朋友,你的忙,我自然是要帮的。只是……”
他指了指木屋。
“真的值得?”
孔雀明王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真的值得。”
“那是什么声音?”
从氤氲在山间的薄雾里,传来细细碎碎的清脆声音。
裴之凝神静听:“是牦牛的铃铛声。”
“你们倒也风雅。”朱雀微笑起来。
他与裴之并肩而行,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宁静。
“琉璃境里的,是她的家乡。”裴之说,“她以前经常会给我唱她家乡的歌。”
你还在找月光
它随溪汇成了江
万里云下野花香
带着我弯回了故乡
酒醉了总有梦
梦到你换上新装
山川中还回荡
我背着你一声一声唱[1]
他抬步前行。山风猎猎,将孔雀明王的衣裾吹得上下翻飞。
琉璃境中无灾无祸,驱除诸毒,珍贵的尾羽留在他的身后,用来守护他唯一的眷恋与故乡。
无论孔雀明王能否重返琉璃境,青鸾神鸟都会继续一段无忧无虑的生命。
裴之最后一次回头,长久地注视山谷中央。琉璃境外的明王们现出法身,无上常融天空寂的冰雪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孔雀明王向朱雀神鸟点了点头,一步迈出琉璃境。
他背对自己的爱人,面向满天神佛。
“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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