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an Song:天鹅临死前的哀歌,歌声婉转优美,感人肺腑。这是它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歌唱。也译作最终作品、绝唱。
“数学就是加密了的史诗,而且它真正做到一视同仁……有钱没钱端没有用,真正的神祗从不在乎那些东西,它要你的全部——才能、爱情——还有命。”
——诳言堂楼礼
张叔平空闲时间的两个消遣是读报和学数学。数学是他的大学专业,四年里他为这项作为专业的爱好贡献了百分之八十的清醒时间,因而余下的百分之二十——通常是在图书馆关门时间之后和就寝前的空隙里——全都在读报纸中读过。
学数学的人大抵都有些怪癖,否则就不会选择数学。一没钱,二没闲,三要提防自己走进思维死胡同里出不来,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正比,简而言之,性价比过低。
所以张叔平读报,枯燥乏味冗长苍白的劣质文字,结构松散丝毫不能体现数学之美。但他强迫自己沉心于生活的琐碎,像苦行僧一样,镇日高举一条手臂,直到三十年后骨上的肉变成木上的布,才敢长出一口气,说:好在,学数学并没让我住在空中楼阁里。
室友林兆生对此一笑置之。
他住张叔平上铺,在永川大学数学系八人寝里是纯粹的异类:不熬夜读书,不早起自习,经常翘课。气得点名林兆生上黑板做题的教授吹胡子瞪眼睛,在狠狠扣掉了他所有的出勤分数,但林兆生依然凭着占60%总成绩的期末考试分数得了60的总分低空飞过。
林兆生说:“好险好险,我以为我要沦落到补考了。”
他摸着胸口的样子像是长出了一口气。隔壁教室刚考完的女生听见这话横了他一眼,神情无外是鄙视一个平时分占40%还担心补考的垃圾。张叔平听到她发出不屑一顾的嗤笑。
林兆生恍若未闻,他转头跟张叔平说:“老张,等会去哪吃啊?”
他们看过老教授的记分册,张叔平的平时分是满分。如果没有意外,他的总分大概在90以上,又会是这门课的全系第一。
林兆生吹着口哨从广场上走过去,神情松散而无谓。张叔平揣测着他的心思,眼神里不知不觉地多了些羡慕的情绪。
惊险吗?惊险。
狂吗?狂。
只属于天才的狂妄。
林兆生在考前说他这门课只求及格,因为对他来说期末考试答100才能及格。换成张叔平,绝对不敢说自己笔试满分十拿九稳,可是林兆生就敢。张叔平怀疑他就算考试前一晚彻夜蹦迪第二天也依然敢许诺满分。他是全永川最适合学数学的人,是在永川数学系也少见的青年。
张叔平不羡慕努力的人。张叔平羡慕真正的天才。
林兆生总是懒懒的。张叔平无数次看见他懒洋洋起床、懒洋洋洗漱、懒洋洋边啃馒头边上英语课和懒洋洋躺在床上。
总有人恳求林兆生分享经验,这位永川数学系命定的第一总是在听完来者的请求后颔首思索,又说一句:“找到问题所在,然后解决。”
——约等于没说。
但张叔平知道那是真的,那就是林兆生解决问题的方式。宇宙里最简洁的东西就是真理,真理没有简略版。林兆生所走的每一步都来源于对之前经验的总结——错了吗?没关系,找到问题再解决就好了。一个简约的化归原理。他整个人都是一个对数学公理的证明——数学以外林兆生一无所求,数学以内林兆生别无所求。
张叔平在泡脚的时候读宏景的新闻:女孩三岁时被生母抛弃,考上重点大学后生母来找女儿拒不相认。评论员纷纷谴责女儿不知父母恩,养育固然辛苦,可十月怀胎也是美德,更何况母女之间仍抹不去那三年的情分。
他话音未落就已经激发讨论。同寝的男生滔滔不绝讲述起他妈妈带他和姐姐长大的辛苦,末了评论一句:“这种女儿认回有什么用?母亲再爱她,她长大也不会孝顺父母。”
张叔平抖抖报纸,余光看见已经躺下的林兆生从床上跳下,踢踏着拖鞋走向门外。他思索了一会,还是放下报纸追了上去。
他推门时,林兆生正靠在寝室外的阳台上抽烟。暗夜里一点火星,路灯的光勾勒出年轻人瘦削的轮廓。听见声音,他只是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打招呼。
眼神说不出的沉闷晦涩。
“怎么了?”
“被大军的混账话气着了。”
林兆生很坦然地看向他,举了举手里的烟盒,“来一根?”
张叔平取了支烟:“我很久没看见你生气了。”
“那你现在看到了。”
林兆生冲寝室的方向一抬下巴,门缝里漏出光和笑声,“那个宏景新闻,女孩的母亲当时是十九岁的大学生,被拐到宏景下属的村子卖给女孩五十岁的爸。她三岁离开女儿是为了回学校继续学业——她现在已经是京都大学毕业的博士了。”
张叔平叹了口气,“所以呢?”
“我大概只是能理解那个母亲,”林兆生自嘲地笑笑,吐出的烟雾在雪亮的白色背景下隐隐显出淡蓝色,“或者说……因为她的专业。我不想站在道德立场谴责她抛弃女儿的行为,只是觉得她做出的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张叔平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向林兆生。
林兆生自顾自地又吸了一口烟:“我最近经常有种感觉——在我研究数学的时候,数学也在审视和解读我。解读和审视越是深入,我越觉得警醒,同时也觉得兴奋。”
“走火入魔了吗?”
“渐入佳境吧。”林兆生呵呵笑道,他熄灭了烟,“快毕业了,老张,你想好你想深造还是找工作了吗?”
“我考了教师资格证,准备当老师。”
“教书育人好啊。”
他们并肩站在永川深秋的夜晚里,身后是万家灯火,眼前是寥寥行人。
“你呢?”他问林兆生。
“出国读研吧。”
“也好。”
“好什么好,”林兆生摇了摇头,可表情却是货真价实的喜悦与骄傲,“‘万物研究到极致是数学’听过吗?”
“听过。怎么了?”
“研究万物的极致是需要代价的。数学有灵魂,你研究它的时候,它也在审视你,你找到最终解的那天,就是他吞噬你的那天。”
“可我觉得你研究的很开心啊。”张叔平挑了挑眉毛。
“不疯魔不成活啊。”林兆生轻声说。
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什么。
“来吧,我准备好了,”他喃喃自语,“来拿走我的全部——年龄、学识、热爱——还有命。”
当永川的风还没来得及吹绿光启公园的树,张叔平接到了大军从学校收发室打来的电话。后者气喘吁吁,急切的声音里藏着掩不住的兴奋。
张叔平下意识皱起眉。
“怎么了?”
“关于林兆生的,绝对可靠的小道消息!”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但兴奋几乎要冲出话筒,“听说了吗?他把哲学院冯教授女儿的肚子搞大了~哈哈,不知怎么的现在全系都知道了,全议论这事呢。”大军居然笑了起来,“他不是刚拿到CHU的Offer吗?老冯头不愿意放过他,这回可去不了喽~”
听筒里的笑声说不出的猥琐,张叔平本能地涌起一阵厌恶。
“你很高兴?”
“啊?”
大军明显被他不着边际的一问打懵了,笑声戛然而止。
“我说,他去不上心仪的学校,你很高兴?”
“我、我没有啊,就是……”就是他天天眼高于顶的样子多讨人嫌啊。
张叔平冷笑一声。
“他的事情我还不清楚,”他说,“不过,宋军,奉劝你一句,做人留三分面,别落井下石。林兆生借你抄过十几次作业,就算他去不上CHU,永川的推荐名额也轮不到你。”
大军的回答支支吾吾起来。张叔平莫名觉得心烦,放下了电话。
林兆生走的那天张叔平去送他。校务部抵死不让搬家公司进学校,想来也是知道了林兆生惹上的官司,看人下菜碟而已。
好在林兆生东西不多,两个男生往返两趟,张叔平上铺的床板上就已经空无一物。一个人在某处的三年半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抹去,昔日光辉璀璨的名字变成一纸薄薄结业证上龙飞凤舞的“肄业”签章。张叔平莫名觉得喉咙梗住。
永川大学的校园里仍有提前到校的学生来来往往,交流或是准备补考。
他们不知道一个天才已经离开,或许永远不会归来。
“你要自己养他?”
林兆生从清洁工阿姨的手中接过拜托她照看的襁褓,粉红色的小被包裹着含着奶嘴熟睡的婴儿。婴儿长相甜美,眼睛的形状酷似林兆生。
“看起来只能这样了。”
林兆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此情此景他的神情竟依然轻松。
“需要我的时候打个电话。”
“哈哈,好——多谢你帮我搬行李。”
张叔平没有答话,他凑上去看。
婴儿睡得很沉。他——或她,有一张花蕾般的小脸。
“儿子女儿?”
“女儿。”原来是女儿。
“叫什么?”
张叔平看向林兆生。
“林朝夕。”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夜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林兆生订的出租车已经发动了引擎。他背后的永川城里涌动着万丈车河,蔓延至人迹的最远处,滑成天边的一万颗星星。
“也是好意思,不过不是。”
林兆生微微地笑起来,他低下头,看了看女儿熟睡的脸。
“——朝闻道,夕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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