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x女学生paro 一人称
到目前为止,我最满意的一张摄影作品,拍摄于日本青森县的芦野公园。它既不是风景摄影也不是人像摄影,介于两者之间,用业界的眼光看来,甚至还有“重点多而不精”之嫌。在二零一七年,我旅居日本归国后的第一场摄影展上,我坚持把这张照片挂在整个美术馆里最好的位置,让我的经纪人花卷很是头疼。
“我不知道你选这张照片做展览主题的原因,裴之。”他这样说,扁着嘴烦躁地从桌面上抓起一把其他照片的影印明信片,举到我面前松开手,任凭他们一张一张地掉落下来,“我不是说‘小樱花’不好看,它很美,非常美,但是我觉得作为你的第一场国内个展,你应该有、”他夸张地快速向下挥了下手,带起唰的一道风,“应该有更经典的、更美的——最重要的是,更能代表你的,作品。”
“首先它叫‘津轻铁道风铃’而不是‘小樱花’,”我纠正道,“其次,我也已经说过了,这张照片对我有特殊意义。”
“什么意义?‘以艺术为生命’?”
“——以生命为艺术。”
我打开一直盖着的一个文件夹,从里面取出“津轻铁道手信”的影印版,凝视日本东北部独特的暮春四月:两条铁轨平稳的向远处延伸,粉白色的樱花从画面上端纷纷扬扬飘洒四散,像是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被风吹起的雪;画面左侧有一个穿米色风衣和黑长裤的女孩,仿佛镜头边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在漫天樱花中回眸一笑,美丽得像《卡萨布兰卡》里的英格丽·褒曼。
“你又在傻笑了,裴之。”花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跨坐在工作室的沙发背上,探头来看我手里的照片,目光中不无担忧,“你是真的爱上你的缪斯女神了吗?”他问道,“真没在那时候鼓起勇气要电话、或者wx号码?”
我摇摇头,而他长叹一声。
“‘手信’这个词,在日语里是‘礼物’的意思。”我接着讲下去,拍了拍飞舞的樱花,“这张照片就是津轻铁道送给我的礼物。”
花卷还在叹气,他不无惆怅地看着我:
“裴之啊,裴之啊,”他慨叹到,“如果这个女生真的是中国人,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一骨碌从沙发背上翻下去,走向墙边的咖啡机,“因为你实在已经孤独太久了。”
孤独。这个词在大多数时候都离我很近,或者说,所有艺术家、或以艺术家自比的人都难逃对这个词语的体会与感知。人和自己独处的时间会思考什么,这是大多数艺术家灵感的来源,我们正是靠它听到自己,从而将自己的某部分展示给他人。
我也不例外——无论是作为前·临床医学学生或是自由摄影师裴之,我都愿意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艺术家,而摄影正是我所热爱、并愿为之付出一生的工作。鉴于有这样的背景在先,这个折磨大多数艺术家的恶魔并没有让我感到有多难受,因为我在读高中之前就已经早早习惯了朝夕日夜同它相处。
离开安宁、飞往日本时,我刚刚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不久。我并没有如她所愿般将她与父亲葬在不同的墓园,而是坚决地打开了父亲还在世时她为夫妻合葬而准备的墓地,亲手将她的骨灰盒放了进去。
这大概是这世界上我忤逆她的最后一件事。那天下着小雨,来送她的人不多,只有花卷和我的另一个发小陆志浩来陪我们。花卷递给我一把黑伞,他自己却淋在雨里。我跪在妈妈的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的时候听见安宁市内的方向传来滚滚雷声,顿时想笑又想哭。我抬起手,在爸爸妈妈的墓碑上放了一会——爸爸的生卒年月已经老旧圆滑,妈妈的却还留着锋利的棱角。
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警//察//局里喊的一声“滚出去!”。那时在她突击去永川医大临床医学系找我,直接进了我上课的教室却没找到。事实上,我正在隔壁永川大学本部跟着摄影专业蹭课。班里常年第二的刘志远告诉她这个消息,她直接冲到永川大学的教室当众把我拽出去,惊动了当时给我上课和正在隔壁教室备课的林辰和苏凤子两位老师。
关于在警//察//局里发生的事,至今都是我的噩梦,但在那以后我草//草收拾了行李、搬出了家,开始边跨校修双学位、边打工赚学费及生活费的日子。那时候我大二,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从永川大学摄影系研究生毕业前夕。七年来我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一次,很难说清是因为恐惧还是逃避。等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家看看的时候,却被佣人告知我妈妈在几小时前死于突发性脑溢血,死前手里还拿着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
痛苦忽然像潮水般袭来。
我四月初到达日本,花了两个月从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追着樱花一路北上,最后抵达札幌夕张。日本人将这个行为称作“追樱”,对我而言,则是在痛苦的间隙里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在石川县的能登鹿岛站,日本叫它能登樱花站。石川县临海,这个车站也建在海边,平时默默环抱着海和山,只有在樱花季才会有游客来。我没算好时间,抵达的时候正是夜晚,樱花也没有开。四静的海面上没有船,满树的浅色花苞在我头顶“簌簌”摇曳,我坐在地上凝望月夜里的大海,忽然想起之前读过的一本日本畅销书“如同在夜色中被抛进冰冷的大海”里的形容,忽然有种想要跳进海里的冲动。
那七年里我从来都避免想起她,母亲去世后却经常梦见我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她还年轻,爸爸也还没有因为拍摄一张照片而坠崖,他们经常带我去游乐场和水族馆玩。每次梦醒我都会在床上呆坐很久,心里装满挣扎与愧疚。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在抽屉里找到了她的病历:乳腺癌晚期。即使没有急性脑血栓,妈妈也活不了多久;乳腺癌是心情郁闷才会得的病,是不是被我气出来的?
如果我不是立志当摄影师,是不是她就会好了?
那个晚上我一直坐到天明,抬头的时候满树樱花奇迹般地全都开了。从那天开始,日本各处的樱花像被人施了魔法般地竞相开放,我试着追了两站,发现以我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索性直接搭新干线去了青森县,从弘前市搭火车到五所川原市。
津轻铁道是一段连接津轻五所川原站和津轻中里站的铁道路线,我从五所川原上车,买票到芦野公园站。早班车里没有多少当地的观光游人,车厢另一头倒是有两个大学生打扮的女孩靠在一起小声交谈,其中一个膝盖上放着白色封面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之年》,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不像她画了全妆的同伴,她穿着一看就质地柔软的米色风衣与黑色长裤,恬静的脸上不施粉黛。化妆的女孩注意到我在看她们,她碰了碰她的同伴,后者抬头给了我一个微笑。
她有一双小鹿般的湿润眼睛。
我连忙低下头摆弄相机,过了一会,又低头跟着提示铃一起下车。米色风衣的女孩和她的朋友跟在我的后面,我听见她呼唤她的同伴:“小萌,这边——小心点!”
我钻进樱花树下拍照。虽然日本人为自己的樱花文学自豪,但当你拍过几万张同样题材的照片,再漂亮的模特也会令你审美疲劳。我摇了摇头,沉默地钻出树丛,沿着铁道前行,想要捕捉一张橘色列车从樱花里缓缓经过的照片。
忽然前面传来声响,我抬起头。来路上化全妆的女孩正挥舞着双手,冲着我的背后又叫又跳:“亲爱的你快来这里!我想在这照照片!”
我下意识跟她一起回过头去,镜头恰好捕捉到米色风衣在樱花树下抬头的一瞬间。那一刻我们都愣了一下,随后,火车隆隆进站,她对我微笑了一下,就小跑着从我旁边离开了。铁轨将我们分离,而我只是抱着相机,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查看里面的照片,而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芦野公园站的月台已经重归空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用那张照片做了wx朋友圈背景,一时间许多同学都问我她是谁,我说不清楚。
只是从那天起,“想要自残”、“想要跳海”类似的想法再也没有进入我的脑海。有时夜里惊醒,百无聊赖地刷新朋友圈,看到那张照片就会平静下来。
这是津轻铁道送给我的礼物。
“离你预言的‘一炮而红’似乎有不短的距离。”
我抱着手臂站在展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声和花经纪人交谈。
“……裴之,你要懂得艺术的夸张,”他满意地摊了摊手,“在我看来,这已经是相当好的成绩——最近三年内你见过永川哪个展比你更有名的?”他自顾自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说。花卷眼下一轮青黑,半个月以来他一直为我的个展殚精竭力。他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在那上面撞了一下。这是我们从高中起就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们是兄弟”。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忍不住开始脑补一些浪漫的事情,”话是这么说,花卷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哈欠,用手捂着嘴,“你拍的那个女孩子会不会来?你们要是能遇见就好了。”
我摇了摇头:“中国太大了,永川也很大,我又是小众展,大概不会吧。”
话是这么说,我的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在展厅里四处梭巡起来,这是我这些天来做得最多的事,每一次都以失望收尾。我发出一声叹息,目光平静地投向展厅出口——入口有三个,观众却只能从那里离开。
“——裴之??”
穿白裙的女孩被我从身后抓住胳膊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她身边的同伴发出一声尖叫,保安也靠了过来。展厅里响起窃窃私语,花卷正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保安眯起眼睛。我好像突然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半响都说不出一句话。
结果是面前的女孩解救了我。她小鹿般清亮的眼睛里含着可爱的微笑,对保安解释道:“没关系,是误会,我和这位先生认识。”这是花卷也过来了,保安认出我们,于是挥了挥□□,退了回去。
“我、我叫裴之,”我放开她的手臂,莫名其妙有些结巴,“是这个展览的摄影师。我们在日本津轻见过面,我还拍了一张你的照片。”
“……我知道。”她眨了眨眼睛,脸颊有一点红,“我看见照片了。我叫……林朝夕。”
我听见身后的花卷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你好,林朝夕,”我小心翼翼地措辞,“虽然这样说很冒犯,但是……请问您等一会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喝杯咖啡。”
我的经纪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好、好啊,”林朝夕忙不迭向我小小鞠了一躬,我连忙还礼,“有时间的,也谢谢裴之先生把我拍得那么好看,我非常喜欢那张照片。”
她在暖光灯下微笑,眉目柔和。
于是我也笑起来。
“喜欢就好,”我说,手伸进口袋摸索手机,“可以加个微信吗?”
“……可以的!”
我看着她手忙脚乱翻找帆布包的动作,还是加上了最后一句,声音很轻:“我已经找你好久了。”
“……啊?”
林朝夕在扫码加我微信,她茫然地抬起头。
我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她轮廓温柔的侧脸。
——在我最痛苦、愧疚和无助的时候,上帝给了我一张笑颜,一张让我有勇气继续生活的照片。
一个来自津轻铁道的礼物。
我曾以为你是再无缘得见的神启,好在最后,我还是可以找到你。
在峰回路转后,柳暗花明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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