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郎》
青山远眸/文
晋江独家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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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清脆的莺啼,卯时的梆子敲响,沅州江府于熹微的晨光中渐渐苏醒。
而江老太爷居住的东侧院却依旧安静,下人们不敢打扰,来来往往经过院子都小心翼翼。
江老太爷历经三朝,大成就都出在了先帝时期,想当初内阁首辅软弱,次辅被外戚掌控,江老太爷入了阁便已是先帝的心腹,肱骨之臣,圣宠不断,江家可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家族,荣光无限。
只可惜江老太爷在立储一事犯了糊涂,得罪了当今圣上。新帝手段了得,还未祚位都已对朝中一些官员下手,当时江老太爷眼看大势已去,生怕江家遭祸,在先帝在时便一封请求致仕奏折在前,以年老多病力不从心告病假在后,才算保住了江家。江老太爷的嫡长子当时尚且刚入仕,幸而未曾累及,新帝登基后反而更加倚重,才使得江家如今依旧荣光。
是以致仕一年后的江老太爷能于祖籍沅州安守一隅,安享晚年。
儿孙和睦孝顺,内宅安宁,本应万事无忧,可江老太爷却一直郁郁不乐。
唯有一事。
江老太爷起得早,此时端坐在堂屋内,桌上一杯清茶不知已放了多长时间,想来是今早下人上的,现下许是凉透了。
可江老太爷仍旧阖目端坐着,满面的肃穆,屋里异常静谧。
江怀璧有些坐不住,心里思忖该是最少坐了一刻钟了罢。
自京城来沅州老家已一月有余,前些天父亲派人送来消息,说小妹笄礼将至,而母亲风寒还未痊愈,让他回去帮忙照看一二。
她昨晚向老太爷辞的行,一屋子的叔婶和堂兄妹倒是殷殷关切,可老太爷口中叮嘱要好好安排,脸上却分明有不愉之色。
她也是有些惊诧,祖父似乎并不想让她回去。
江怀璧轻轻起身,按着步子走到窗前将那一枝自院里伸进来的芽黄色柳枝又折回去,然后悄声关了窗户。
她斟酌着轻声道:“到底是春寒料峭,换季时节祖父仔细身子,别着凉。”
江老太爷缓缓睁开眼睛,没说话,手却摸上了那盏凉茶。
江怀璧快步上前,先一步挪开茶,轻轻一笑:“这茶凉了,孙儿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拿了茶杯转身作势要走,江老太爷终于忍不住叫住她:“行了,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江怀璧将茶杯放远些,搬了个小杌子坐得离老太爷近些,敛了神色一副悉心听教的模样。
似是一声叹息,老太爷方道:“京城里我待了一辈子,里头的尔虞我诈,波诡云谲何其困扰,可你们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要挤进去。也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可圣意难测,今天高立云端,明天你就得坠入泥潭,大富大贵的未必无忧无虑,家徒四壁的也未必成日叹气。”
江怀璧轻笑:“祖父看得通透,是因为您曾身在其中,因为身在其中,所以所忧心者充斥心胸,阻了您的步伐。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的天下,如今的京城,如今的圣上,早已不同往日。您退得太快太远,以为退守沅州便可远离世俗,可这盘根错节的朝堂岂是能撇得干净的?江家人一日入朝为官,便一世不得安宁。”
老太爷无奈苦笑,心里却已冷了一片。
是,他是胆怯了,当年先帝在时誓要革新变法的那腔热血早已在一次次明争暗斗中消失殆尽。
多年浸淫朝堂,他也深知不能全身而退,可新帝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他乱了方寸,他忘了身后虎视眈眈的政敌们,忘了当初的豪言壮语与初心,忘了雄心勃勃的新帝……
他想保住江家,也想惜命。
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江怀璧慢慢吐出一句:“男儿各自有志……”
老太爷忽然就怒了,劈头盖脸给了她一个爆栗。
江怀璧轻呼一声,接着闷声道:“祖父,孙儿都十七了……”
老太爷不以为意,怒气更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么?女扮男装本就委屈了你 ,你还非要跟着你爹在京城,去年还敢背着我偷偷去应试秋闱,还有脸给我说考了头名,你这是铁了心要入朝为官么?一介女儿身,以后还嫁不嫁人了!你可知若身份被查出,便是欺君大罪!”
江怀璧听出这暴怒声中的关切,不禁红了眼眶,按捺着心中酸意,倔强道:“既然弃了闺房,我便没想过成婚。再说了,这乡试……我哪知道这么简单!”
老太爷简直要气晕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去明臻书院读书!哪怕你笨一点儿,我江家又不是没有有出息的儿郎,非要你一个娇娇女来顶天!”
江怀璧正色道:“父亲为江家长房,膝下也不过我和小妹二女,二叔父房里嫡出的大哥却生来身子骨不好,成年待在房里见不得光。还有两个弟弟却是庶出,年龄又小,皆上不得台面,挨也挨到我了。江家是书香门第,又世代为官,偌大一个簪缨世家如何能后继无人?我从小被父亲当做男孩来养,在家里我是您的长房嫡孙,在外头我更是江家的未来,只要我奋发图强,如何顶不起来江家这片天?”
老太爷叹气,“都知道难为你了,说起霁丫头及笄,你的及笄礼却是这辈子都办不了了……”
“祖父说什么呢,既然怀璧是男子,定然是再过三年待二十时办冠礼了,届时便可算是真正可以立于世了。”
老太爷不再言语,沉默片刻又问:“现下回京,可是要准备今年春闱?”
江怀璧笑笑,“祖父忘了?初九的会试,现如今已入二月,我便是插翅飞回去也来不及。……去年乡试考毕父亲便没打算让我接着靠今年会试。”
老太爷点头,“你当初考秀才也不算早,只是如今要是这么急着入仕,的确是有些早了,毕竟你父亲在京城已是炙手可热,你也不必要太出风头了。”
江怀璧轻一哂,“祖父对我真有信心。”
“那是,先不必说你自小聪慧,又是在明臻书院念的书,便是我江家的血脉,岂是等闲之辈!”
说罢声音又低了下来,“我倒是宁愿等闲。……我总觉着,你这秋闱都有些早了。即便先帝颁了遗诏,国丧期科举不搁置,你父亲这礼部尚书也应以身作则。如今你这嫡子倒先一跃考了解元,以后你父亲也难免遭人诟病。”
江怀璧轻笑一声,温声道:“祖父此话怎讲?孙儿是靠着自己学识考上的,坦坦荡荡有何可诟病的。且先帝遗诏明明白白说了朝中人才不能断,又有谁敢质疑先帝?”
说白了,先帝是在为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的新帝铺路呢。
江老太爷长叹一声,只觉忧心忡忡,“懿兴年间那场会试恩科便出了事,如今这方隔了几年,那一次血案至今再闻仍旧令人心惊。……罢了,你春闱且缓一缓,当今新帝那双眼利得很,只盼别盯着江家。”
思及新帝对江家的态度,江怀璧不目光微垂,沉默下来。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忽有人敲门,便听到小厮在门外叫:“老太爷,夫人请您去前堂用早膳。”
“知道了,”老太爷应了一声,看了看江怀璧,轻声道,“怀璧先去罢,我随后便来。”
江怀璧应了声是,起身告退后去了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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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至前堂时人都齐了,二老爷江辉庭正在检查两个庶子今晨背诵的课业,十一二岁的少年大抵还是有些胆怯,很是怕父亲的威严,一字一句有些战战兢兢。
她看到二叔面色上浮现出一抹失望来,心底暗叹一声。二房嫡出的大哥江怀远虽自幼聪颖,但却是因身体病弱,如今春寒料峭,一身的病连光都见不得了。
江怀璧向江辉庭行了礼,刚要问及二婶陈氏为何没来,便看到陈氏绕过那扇喜上眉梢的屏风款款走来,眉头微蹙,眼眸中已噙了泪意。
“云志咳疾方才又发作了,大约早膳也都用不成了。大夫又开了一堆的药,整个人成天都被药泡着,连房门都出不得,这病又得几时才能好……”
江辉庭面带急色,“这几日不都让下人好生照看么,怎么还会忽然犯病?可请了傅先生来瞧瞧?”
陈氏摇头:“我遣人去请了,但是傅先生年纪大了,听闻他也病了,现如今自顾不暇……”
江怀璧心下微微一沉,天气刚刚回暖,最容易生病。大哥的咳疾一直是春日里犯病的,每一年都要调养好些日子。傅先生不是府中的大夫,偶尔也会给大哥瞧瞧,他医术一向高明,但对大哥的病却是束手无措。
整个用膳期间她都感觉陈氏时不时便要看她一眼,显然不是无意的。
她自己知道是什么缘故,心绪一直有些低沉。
江老太爷叮嘱了陈氏安排她回京事宜,然而陈氏看上去却像是不怎么愿意的样子,当面先应了下来,一转身以照顾江怀远为由将事情交代给了嫡女江初晴。
江初晴已过笄龄,陈氏已为其相看好人家,便待国丧期过后出嫁,因而此时后宅之事大多也都熟悉。她不似母亲那样柔弱,性情坚韧多于温婉。当时入学堂时夫子便言她若是男儿,当为江氏栋梁,只到底最后还是学了闺仪闺训,成了端淑的大家闺秀。
江怀璧临行前去了江怀远的院子一趟,从头至尾只听咳个不停,整个人面色虚白,目中无神。
房中无人,陈氏才收起了眼泪,一看到她立刻变了脸色,欲出言斥责又怕惊着儿子,只是不许她近身。
江家虽然才两房,却分隔两地,之间还一直有些隔阂。她在沅州待的这些天,二叔二婶可是没给她少找麻烦。
江怀远喝过药觉得能缓一缓,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觉得力不从心,只哑着嗓子出声:“……我这大哥一直帮不上什么忙,你一路保重。”
江怀璧心底微微一酸,隔着屏风向他行了一礼,“望大哥早日痊愈,有朝一日怀璧定带你周游山水。”
便听到江怀远在里面似乎激动了一瞬,紧接着又咳了两声,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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