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异的红月高悬霜天, 成群结队的妖兽们奔跑在田野里捕食, 我以手枕着头,将自己的身子掩藏在了低矮的灌木丛深处。
仰头望着天的时候, 心情忽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今夜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看月亮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张青涩的脸, 遮挡住了月光。
我躲避着兔耳少年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地朝后挪动了一下身子, 太近了。
兔耳少年怔然片刻,很快释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要不要一起?”他伸手指着远处的篝火,那里有他的族人们,正享受着捕食后的成果, 燃烧的火焰里传来了一阵香气, 还有无法拒绝的温暖。
我犹豫再三, 最终还是在兔耳少年含笑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同往常一样, 见了我相貌的妖兽们眼底流露出了一丝警惕之色, 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企图从我身上某一处找到类似于兽的形态。
名叫风的兔耳少年塞给我一个巴掌大小的碗,替我解了围。
“这是族中长辈酿的酒, 醇厚绵软,你尝尝看。”
初次尝酒的我抱着碗一饮而尽,喉咙深处立即涌上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我拼命咳嗽起来。
风看着我的样子, 露出明晃晃的牙齿,爽朗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抹了下眼角渗出的泪,低低地道,“我没有名字。”名字那都是长辈赐予的,包含着对孩子的期望,我没有长辈,也没有人会对我产生期望。
听了我的话,风在一瞬间流露出了思考的神色,随后道:“那你肯定很厉害,靠自己就化了形。”
越接近人形的妖兽就越强大,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会威慑到旁人,但风跟别人不一样,他似乎不怕我,甚至夸奖了我,语气里的羡慕和崇拜听得我沮丧的心情略有好转。
他羡慕我强大,我却羡慕他有族人陪伴。
在风的挽留下,我暂时加入了灰兔一族,与他们一同狩猎。
灰兔一族并不强大,虽然数量众多,依然很弱小,常常被别的猛兽族群追捕,自从我加入灰兔一族后,再无一只兔子成为别人口下之食。被人需要的感觉非常美妙,我跟风的情谊也愈加深厚了起来,我从没像此刻一样开心,好像彻底融入了灰兔一族,成为了他们的伙伴。
美好的日子仿佛都是短暂的,一次捕猎回来后,我听到了族中人的议论。
“南方的领地都被我们占领的差不多了,咱们的敌人只剩下北边的白狼一族了,明天就叫风带回来的那个小子去北边吧。”
“白狼一族太过强大,他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有危险又如何?打下了白狼一族,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趁此机会解决他,一举两得。”
我手里提着带血的猎物,心里却像突然破了一个洞,有些空落落的,原来他们并没有将我看成同伴,没事的,我还有风,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出于某种隐晦的心思,我见到风朝这里走过来的时候,偷偷躲在了暗处。
刚刚说话的人招呼了风,问他今日狩猎的事。
风擦了擦额间的汗,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还好,有人冲在我前面,一点伤都没受。”
“风,你真是寻了个最好的肉盾,明日进攻白狼一族,你记得叫他冲在最前面啊,他受伤了没事,咱们可不能流血。”
肉盾?我的心在一瞬间提了起来,突然不敢听风的回答了。
可风的声音还是真真切切地传到了我的脑海里,他说,好啊。
两个字将我打入深渊,没有解释,没有否认他的族人们说的那些话。
第二天,进攻白狼一族的领地之前,我望向了躲在我身后的风,问道:“我们是伙伴,对吗?”
风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笑了一下,依旧冲在最前面,身后没有一个人跟来,包括风。
白狼一族确实很强大,我很快受了伤,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狼群尖啸着将我包围的时候,我看到了远处的风,整个人处在树下的阴影里,嘴唇动了动,我费力地辨析了一会,他说的是:没用的东西。
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风走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月色,清冷依旧,怎么我偏偏就生出了一丝温暖的错觉呢?妖域这样的地方,哪里来的温情,一切不过都是利用,我却傻傻的当了真,一个人沉浸在可笑的同伴游戏中。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
靠近我身体的狼群被黑色的火焰焚烧,眨眼间化为灰烬,地上的草和花,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方圆百里内的生物,无一幸免,包括抛下我逃走的风,陷在诡异的黑焰里,绝望地嘶吼着:“怪物,恶魔......”
我本来有些害怕,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却奇异的平静了。
又过了很多年,妖域里关于我的传说越来越多,我知道他们背地里管我叫“天魔”,意为没有名字的,上天派来的恶魔,既厌恶我又害怕我。
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当我不再奢求同伴的时候,一个小姑娘闯进了我的生活。
她的名字叫流萤,是个误闯入妖域的人类女孩。
和风截然不同,她不喜欢笑,也没有刻意讨好我,见我没有兽形,误以为我是她的同类,才选择接近我。
“你别灰心,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走出妖域的。”
这是她最常说的话。
她坚信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到修真界,我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只是有风的前车之鉴,我并不相信她。
这天她拖着满身伤痕回来,沉默的倚坐在树下,用采回来的药草给自己疗伤。
剩下的草叶子被她灵巧的手编弄一番,制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小挂件。她说这叫香囊,在里面装上了白芷、川穹、山.奈等物,可以驱邪招福,还说这是她们家乡的传统。
流萤做了两个,一个给了我,我只觉得可笑,随手丢弃了,若区区物件便可招福,我的人生就不会这样悲惨了。
此后她每一次回来却都会捡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例如兽牙、蜕下的毛皮等都是妖兽们丢弃的东西,经了她神奇的手,变成了梳子、椅子和毯子。
妖兽住在简易的洞穴里,她却将洞穴改造成了自己的闺房。她还喜欢做一些香喷喷的食物来吃,与大快朵颐的妖兽们不同,她更享受食物的美味,而不只是为了裹腹。
“尝尝看吧,虽然不如我娘亲的手艺,但是味道还不错。”
我自是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虽然没有找到回到家乡的方法,流萤的日子却过得不坏,我冷眼旁观着,发现她捡的药草和食物总是双份,不管我接不接受,她依然如故,是个有点固执的小姑娘。
因为她太过弱小,我甚至不屑于动手,容忍她在我身边,只是因为她话少,并不打扰人。
相安无事的度过了数月,有一日,仇家找上门来,她亲眼看着那些靠近我的凶猛高大的妖兽们,在我指尖化为灰烬,她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疑惑。
“你不是人?”
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人。
知道了我就是妖域里凶名赫赫的“天魔”,原以为她会恐惧,会厌恶,会立即逃离,但是她没有。
“你不怕我?”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她关注的却是,“你不是哑巴?”
我有种无力的感觉,却依然冷着声音道:“我就是他们口中上天派来人间的恶魔,身带诅咒,是特殊的存在,接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流萤瞥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但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的痛了一下,仿佛回到了被风抛弃的那一刻。
紧接着,空阔的洞穴里就响起了流萤的声音。
“有人长得高,有人长得美,有人擅长飞行,有人练剑练得非常快,这不过就是一种特点,而你的特点就是擅长杀人,要是你以此为傲,觉得自己很特殊,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那就太可笑了。”
洞外的光照进来,落在流萤的眼底,闪闪发亮,她认真地说:“你看我长得漂亮,但我从不觉得自己特殊,共同降生在这个世界,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都是一样的普通人。”
我心中懵懵懂懂,头一次对自己厌恶的存在本身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在这个人人以我为魔物的世界里,有一个人认为我很普通,和她一样的普通。
干涸的土壤好像开出了一朵花,在我的心头肆意生长。
我第一次正视流萤,发现她长得特别美,是那种直击人心的带有攻击性的美貌。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僵硬了。
“在我的家乡,互通姓名就算是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流萤思忖了片刻,“就叫祈天如何?”
我愣了,是祈求上苍的意思吗?
流萤摇了摇头,“我命由我不由天,是祈盼美好的明天的意思。在我的家乡,叫这个名字的人都是带着父母的爱意而降临的。”
渐渐的,我对她口中的家乡产生了一丝好奇。
那之后,我和流萤回到了修真界,和她并肩走着路,连林缝间洒下的阳光都是暖和的,我爱上了这种生活,不管曾经过得有多痛苦,她的出现,都让我原谅了生活对我所有的刁难。
我沉浸在流萤编织的美好世界里,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曾经的我,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终于有一天,无法控制的诅咒害死了流萤,只是一个轻轻的拥抱,流萤的身上燃起了那种可怕的黑焰,我看着黑焰吞噬她的手,脚,身体......
绝望地往后撤的时候,流萤搂住了我,越是搂紧我,她的身体就消散的越快。
“我有一个心愿,希望你不再孤身一人。”
清晨阳光照进森林,地上的枯枝残叶交杂在一起,溪水绕着石头而行,梅花鹿咀嚼着朝露的青草,流萤却永远的离开了我。
萤火虫飞舞的夏夜里,我偶尔想起她,总是泪流满面,是不是你想我了呢?
我想追随流萤而去,世上却没有能够杀死我的力量,哪怕是我自己。
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多人,像流萤一样温柔的,像风一样卑劣的,形形色色的都有,虽然不是孤身一人,却总觉得寂寞,我想要一个亲人,可被上苍抛弃的人连子嗣都很艰难,我有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人生下孩子。
为了培养出一个能杀死我的人,我创立了天魔宗,救下了范经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野心,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掌控欲,或许他是那个能够给我致命一击的人。
我没有等到一个孩子,也没有等到范经年成长起来,在七大宗门联合起来封印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
若是陷入沉睡,是不是就不会寂寞了。
一万年后,我被范经年唤醒,见到了我的孩子,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我伤害的人太多,一万年又太久,我忘记了许多人。
她奄奄一息濒临死亡,我一生所求的事却在我的孩子身上应验了,只是该死的人是我,不是她。
九天神雷降临的时候,我的心感受到了无比的自由。
我是魔,是诅咒,是被世界排斥的一切黑暗的化身,如此卑微的我却有一个饱含着祝福的名字,祈天。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如此喊我,数万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吗?
流萤,抱歉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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