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马车驶离阳城的日子, 天上的云显得很高，日头从云层中探出来，不冷也不热, 温和的紧。
詹瑎预备的马车很大。上头铺的软垫一层又一层。林烟的身子此时的月份已足了六个月, 腹部比起从前，已经能明显看出一个圆滚滚的弧度。
莫干在那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安远侯府的血案已经找不到人来背负。左相一死，陈家这棵大树不消多久也便倒下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 有难之时皆是如此。此乃人性。
马车真正离开了阳城，出了城门。贺帝才在城墙上出现，视线就如此随着林烟乘坐的那辆马车, 渐渐远去。
内侍劝道，“陛下, 城墙之上乃是风口，咱早点回罢。”
百废待兴的情势下，抽空来送了林烟一程，在内侍眼中是莫大的恩典了。林烟日前进过一次宫，同詹瑎一道，前去请辞。林烟的身份还未真正的公之于众, 可是阖宫却是没有不知的。进宫之时，也未有人敢拦她的驾。
林烟那时唤了他一声，“舅舅。”
贺帝心间激荡, 正欲与她商量封号之事，甚至于，有将黎国之政完璧归赵的念头萌生。可林烟竟是来请辞的......
他有些羡慕林烟, 可以选择离开这处，而他自己，只得在这一处宫城之内了此残生了。
“小卢子。”贺帝唤道：“公主此去的路上可都安排妥帖了？”
那内侍道：“回陛下，早几天就查察过了，一路皆安。”
一身的明黄几多的亮眼，内侍抬头间，有时也会有些错觉。觉着这上位者是神祗一样的人物，万事都可为之，万事都拿捏在手中。凡人只得仰视与憧憬着，败于皇权威下。
如今再看，却也有感皇帝陛下也就是个平常之人，喜怒哀乐隐藏归隐藏，少有的还是会显出来。
九五之尊不过如此。
譬如这时。
“小卢子，你说公主她，可会再回来瞧瞧朕么？”
小卢子不知，口上却回道：“会的陛下，公主殿下不过是同夫君出去散散心，过些时日便会回来的。”
“当真吗？”
当不当得真，这位可不就是最清楚了？上位要问，他也只得答话。
“当真的陛下。既是亲人，怎么能放得下心。”
......
贺帝泪迷了眼，泪也迷了心。诚如小卢子所言，既是亲人又怎么能放得下心。血脉之连下，外事不若亲亲也，至此。
傍晚十分，贺帝至了供奉的宗庙。
他有一事有悔。是以，再见不得靖娆的画像挂在自己房中，便将画作当作生辰之礼，送予了房山王珍藏之。他皇姐的画像，不可被不识之人玷污，交给房山王，是个好法子。
至于为何会怕，便要自那一夜开始说起。
今日他忽得想再见一见皇姐。宗庙中那一副画像，画的也极像。
身侧带的人，还是白日的小卢子。画像挂在宗庙内里，隔间之中，贺帝进，小卢子随在身后，执了案上的香，解了白烛上的火苗点上了，再奉给了贺帝。
此刻贺帝面上的表情不显，漠漠然接过香去，弯腰有了一拜。
“阿姐，我来瞧瞧你。”
之后也不顾身上的袍子会否会沾了尘土，倚着墙，席地而坐。
小卢子怔了神，不知如何处之。
“烟儿和阿姐真的是极像的，也是一样的聪明......今日烟儿同詹二一起离去了，去了南边。阿姐啊，再过四个月不到，烟儿便要做母亲了...你也当是高兴的罢。”
阿姐生性骄傲，有女如此，心疼之外，就该是欣喜了。
“朕本想，将对阿姐的亏欠补偿在烟儿身上......可咱们烟儿，没给朕机会。”
“朕就想着，烟儿会否知道了连你都不知的事情。是朕埋藏在心底，最最深的歉疚之意。”
贺帝的无端言语到了现在，小卢子极其畏惧，双腿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惧怕着皇帝再说下去，让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情。
他的师父，是那位老的内侍总管。收他做徒弟的第一日，教的便是：能不知道的就想着知晓和猜测，即便知道了也要当作不知......
他现在晓得是帝王秘辛......
“朕在年少的时候做了许多的错事，都是阿姐替朕一力揽下，教朕明辨是非......阿姐交了挣朕这样多，可是就是没有教朕，该如何为君。”
“朕今被困在皇宫里了，一辈子也出不去的。今日忽然羡慕起阿姐。”
可以死在外头。
起码灵魂是自由的。
“朕彼时胆小，那一夜去峡靖殿中寻你，朕瞧见你的阿康了......朕跟了上去，看他进了你的房间。”
“可朕没有出声！朕害怕...朕瞧着你被他压在榻上！朕瞧着你挣扎！瞧着你拍打他......朕就在窗外，捂住了嘴...跑掉了......”
什么都没做，便跑掉了！
之后的第二日，他甚至没敢再去峡靖殿看他的阿姐一眼......
“阿姐，你说世上怎么会有朕这样的弟弟？”
“瞒了半辈子，朕累了......今日过来是想让阿姐知道，朕是一个怎样的人。想让阿姐知道你守着护着帮着的弟弟，是个怎样的畜生。”
贺帝说得坦然。
侧目去瞧小卢子时，发觉他不知何时就已经跑掉了。
他笑了笑，“朕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帝了，付出的代价大了些。”
没了阿姐，没了友人，没了詹怀，没了心肝......
“朕知道这座宫城便是对朕的惩罚，他、他们都可以自由，而朕不能。朕配不上！”
“阿姐，半辈子了...你怨我吧，怨我吧...不要放过我......”
……
月落时分， 贺帝出了宗庙。
身侧没了掌的灯笼的人，他一步一步走的缓慢。
不远处便见内卫执剑，候着他。
走近再看，剑尖还在滴血。
躺在地下，被抹了脖子的，便是小卢子。
贺帝道：“这人原本不必死，可他偏偏要逃。”
胆小之人怎能在皇帝手下做亲侍。
“天明了，找老人们重新挑一个上来。”
内卫正道：“是，陛下。”
“又是新的一日了......”贺帝仰面道：“朕回殿里更衣，而后，上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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