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 不说傅夫人和王轻, 就是宁楹也愣了愣, 她重新审视歪歪斜斜倚在床边的白骨,两弯秀眉微微蹙起。
对于方才在外面的谈话, 宁杳并没有瞒她,走近小声说了几句。
“河都名妓,绿袖?”宁楹不知这人间之事, 自然也没听过绿袖的名字。
王轻生在盛国晖州, 又是闺阁小姐,对吴国风尘女子之类也不相熟。但傅夫人可是土生土长的河都人氏,听见这话不由一惊。
绿袖之名但凡生在河都的, 就没有不知道的。城西的满风楼就是绿袖的故居,当时有几分声名的男人, 无论是最有名的野史中出现最多的三王六公, 还是其他各地氏族侠客, 几乎都往那处去过。
还有后来的文人书生, 也不知道在上面做了多少诗篇辞赋哀叹天妒红颜, 一代美人早早入墓。
绿袖死后, 几百年前的那位国君悲痛至极, 亲自下旨将满风楼封存了起来,很好的保存过一段时间。由于这位美人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满风楼对河都来说都隐隐成了个小招牌,几经翻新修缮,现在也有人时不时上去走走坐坐。
只是……
傅夫人指着床前的骷髅骨, 面色苍白,“绿袖?这、这是绿袖?几百年前的……不可能啊!绿袖被葬在雁圆里?碑还在那里立着呢,又怎么会从山上下来!”
王轻扶着她,“会不会是雁园里的墓曾遭过窃贼,把尸体运出去了?”
傅夫人悚然,“好好的,疯了才会偷具尸体出去,只听说过取陪葬的,没听过去偷腐尸偷人骨头的。”再好的美人死了以后也是一具骨架子,这有什么可偷的?
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宁杳定定望着绿袖,“不知绿袖姑娘可否为我等解惑,你与傅公子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山上,又为什么会被傅二公子抱下山来,现如今傅二公子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和绫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余青白论做人做鬼都不大行,但在涉及绫冬的问题上,宁杳相信这个狗男人绝对不会说谎。能叫这么个疯魔不已的痴汉认错人,她与绫冬之间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她问的问题有点儿多,但也确实是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骷髅骨转了转头,绿袖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只是温软嗓音里却透着些许迷茫,“姑娘所问的,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傅夫人不信,“这是什么话!”她儿子出门时还好好的,就是抱着这骨头从山上下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
“奴家的确不清楚,”绿袖紧紧抓着傅二公子的手,解释道:“我只记得自己在满风楼里等着傅郎回来,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有了意识,却发现自己躺在深山中,只余下一具白骨一缕残魂。奴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山上。”
“是忘了?”宁杳问道。
扶琂:“她不过一缕残魂,记不清生前之事也正常。”
宁杳点点头,又说:“绿袖姑娘口中的‘傅郎’是傅二公子?听语气你二人是往日熟识,只这几百年都过去了,早就物是人非,姑娘是不是认错了人。”
“没有,不可能的,”绿袖又转过了骷髅头,空落落的眼眶好像正看着床上的人,声音轻飘飘的,“是傅郎,他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变。”
看着一具白花花的骷髅骨对自己儿子深情款款的模样,傅夫人脑子里不停的嗡嗡响,只是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她到底没出声儿,狠狠掐了掐自己虎口以作清醒。
宁杳问:“傅二公子会变成这样,可是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深山多妖怪,尤其到了夜里大都会出来活动,”绿袖小声道:“傅郎碰上了正在修炼的两个蛇妖,不小心中了他们修炼之时散出的妖毒。”
宁楹大约明白了,“他本来那个时候就应该死了,你救了他。”傅安琮只有二十的寿命,如果不是这个绿袖救了人,现在应该差不多已经到黄泉报道了。
绿袖应声道:“对,我救了他。我在深山里已经等了几百年才等到他,他若当真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等多少年才能有缘再见一面。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也不能再这样不知期限等下去了。我要和他拜堂成亲,他答应过我,他会回来娶我的。”
拜堂成亲?娶?和、和一具骷髅?
傅夫人素来不是个刻薄人,也不是不知恩,但作为一个母亲,对这个显然无法接受,她忍不住一个倒仰,惊愕道:“这怎么能成!”
绿袖没出声儿。
宁楹收回陵光剑,“当务之急倒不是这个,依傅二公子现在这个情况,莫说成亲了,动都动不得,是生是死还说不一定呢。”宁楹不是医修也不是丹修,在医治救人这方面也是有心无力,今天上午和方才都试试,发现灵力运转与傅安琮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现有丹药也不大顶用,她也没什么其他的法子了。
不过……
宁楹看向绿袖,她好像有些办法。
宁杳吃着兜兜里的花生米也瞅了瞅,两只乌黑黑的眼睛刚刚瞧过去,就听绿袖轻声说道:“奴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尽力试试看,若出了什么差错,还请姑娘能伸以援手。”
说着,骷髅骨又上了床,和傅二公子挨在一处。
她七百年的修行都是自己摸索的,比不得旁的妖物精怪厉害,却受足了天地灵气的蕴养,这身骨头就是很好的良药。
这回没人把这一人一骨分开。
傅夫人年纪大了,熬不大住,在王轻的劝说下回房歇息。宁楹答应了绿袖的话,为避免晚上生出什么突发情况便没再回客房去,而是走到隔间的小榻上静心打坐。
很快这边屋里就只剩下宁杳和扶琂。
扶琂还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对这些事情是真的没什么兴趣。
宁杳却因为涉及到绫冬,很有兴致。其实也说出个为什么,但她总觉得绫冬会牵扯出什么事,到最后说不定还会和她有关。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直觉,在末日荒漠的时候,这种直觉可没少帮她的忙。
可现在绿袖居然说她不认识绫冬,更奇怪的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里面怎么想怎么古怪。
宁杳琢磨着绿袖和绫冬的事,两只眼睛盯了盯绿袖的白骨,皱紧眉头有点儿纠结,总不能去向绿袖讨点儿骨头灰往肚子里吞了吧?这也太失礼了。而且她虽然确实什么都能吃,但有些东西真不好下口,心里那关过不大去。
扶琂见她目不转睛,眼皮子跳了跳,“杳杳?”
宁杳回神啊了一声,“怎么了?”
他掌心轻压在发顶上,拍拍她的头,“那个不能吃。”
宁杳:“我不吃。”
扶琂:“杳杳如果想知道与绿袖相关的事情,其实也有其他的办法。”
宁杳偏头,扶琂笑着指了指自己,宁杳犹豫了一下,“什么办法,当真可行吗?”
他微微颔首,伸手环过她的腰肢将人揽在怀里,倒在男人胸膛上宁杳愣了愣,她还尚未反应过来,扶琂神色一动,两人便化作一道白光笼罩在骷髅头上。
绿袖十分的注意力皆在傅二公子身上,对此毫无发觉。隔间里的宁楹出来,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转回榻上自言自语道:“小妹和妹夫呢?刚才不还在这儿吗?是已经回客房去了?”
这是一条青石铺成的长街,街道两边的石灯柱里点着根根红色的蜡烛,哪怕天上不见星月是暗阴阴的一层云,底下也照得亮堂,映着来往行人一张张的脸。
宁杳靠在扶琂怀里,一时有些懵,她支起头左看右看,“这是哪里?我们出门儿?”
扶琂:“不是出门,这里是七百年前的河都。”
宁杳诧异,“前辈,你还会穿梭时空呢?”这么厉害的吗?
“错了,只是截取枯骨的记忆而已,”他缓缓说道:“其实和你截取食物记忆的方法异曲同工。”
宁杳听他说起食物记忆,下意识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的?”就算他们很久很久以前认识,但怎么熟悉,以她的性格也绝对不会把“能通过食物获取记忆”的秘密随便告诉别人。
扶琂笑看向她,“因为是我教你的。”她体质特殊,修炼方式更是特殊,有自己的一套运转体系,他教给她记忆截取之法后,她就自行摸索着和自己的修炼方式融合在一起了。
“走吧,”扶琂说完指向不远处的满风楼,又牵了她的手,“小心别走丢了。”
他动一步,宁杳下意识也动一步,看着烛火下隽秀的侧脸。
这么看来,很久以前,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不错。
七百年前的河都没有经过大的战乱,有着色艺双绝,名动天下的十六妓。每到了晚上,满风楼所在这条街上人群涌动,热闹非凡。
他们多是慕名而来,看看这十六妓的风采。
宁杳跟着扶琂穿过满风楼前围堵的人墙,满风楼的护卫看不见他们,也拦不住他们,二人就像游走在人世的幽魂,轻轻松松地没入墙中进了楼里。
里面人也不少,中间台子上两个女子刚拨弦弹奏完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底下拍着手欢呼喝彩。
这一阵喧闹声停下不过片刻,不知为何人群里又突然如炸锅似的沸腾了起来。
更有人高呼了一声“绿袖姑娘”。
宁杳循着他们热切的目光看去,果在二楼栏杆处看见了一个浅青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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