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竟听说过我昌州郭宁?”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这年轻人站在身前,便令国咬儿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换了寻常武人在此,反应断不会如此剧烈,但国咬儿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此。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敏锐,使他能清晰地体会出这青年的凌然杀气。
这年轻人的举动悠然自在,却仿佛随时将要暴起。而他的双眼里绽射出的,是手底下攫取过许多人命,以至于视人如鸡犬的眼神!
原来他就是昌州郭宁!
这样的人物,不愧是在蒙古铁骑厮杀中挣扎出的狠角色,也难怪各地溃兵多有提起他的名头,以至于萧好胡视他如眼中钉。也难怪此人受挫之后,连夜奔赴安阳关砍下萧好胡的脑袋,而奚军数百,竟不敢稍稍拦阻!
此等人物身在馈军河,便如一头噬人猛虎盘踞,必成大患。唐括合打那厮,这回倒是看准了!
至于眼下的情况,也很明白。这郭宁并非匹夫,而是在溃兵中号召力巨大的隐形首领人物。原先溃兵们星散各地,各自求存,仿佛一团散沙,可一旦有人贸然向这些溃兵们动手,就必会惹出这条恶虎。
而杨元帅对河北各地细微局面的把握,终究不似在山东时,先前竟打算以少量人手拿下郭宁,以稳住唐括合打……未免太过托大。
此人轻易便聚合实力,拿下了汲君立所部,现在又要和我谈条件……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无论如何,他的条件若有损于杨元帅,那可万万不成!
想到这里,国咬儿迫使自己安定下来,口中呵呵冷笑:“郭六郎,我也不瞒你。你在安州高阳关胡乱杀人,如今事发了!”
郭宁愣了一下:“确是杀了几个人,不过,事发了又如何?”
“你敢擅动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如今还聚众与朝廷大军放对?驻在定兴的我家都统所部,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所部、雄州永定军节度使所部,都会遣出人马,剿灭你等!郭六郎,我知道你的名头和手段,可我劝你,待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莫要后悔!”
不得不说,国咬儿真是个聪明人,哪怕在此尴尬场合,也竭力维持着气势不落下风。他身为老资格的军官,摆出的威风也有模有样。
但郭宁忍不住哈哈大笑。
与杨安儿所部不同,在河北诸州,郭宁算得上半个东道主。周边诸州军的底细,杨安儿所部的底细,他全都清楚,于是国咬儿的威吓便格外可笑。
他满脸欢畅地笑了半晌,国咬儿忍不住愠怒:“郭六郎,你笑什么?”
“我笑足下吹的这个牛,未免太假。”
郭宁摇了摇头:“保州顺天军所部,前年就在野狐岭北山被蒙古军尽歼,顺天军节度使夹古阿撒战死当场,我还亲眼看到了。去年起,保州的射粮军、牢城军乃至巡检手下的土兵,都被抽调到了宣德一线,如今保州城里能厮杀的汉子,不会超过两百人,代理节度使的梅只乞奴,是个只会揽钱的庸弱文人。”
国咬儿“嘿”了一声,待要说什么。
郭宁并不理会他,继续道:“至于雄州的永定军,原本精兵猛将甚多。不过去年朝廷组织号称百万的大军救援西京大同府,永定军便是其中骨干。后来一战败北,步骑两千余,能回来百不存一。此时暂代永定军的伯德张奴,唯恐境内变乱,哪有余力出兵?”
“至于驻在涿州永兴的铁瓦敢战军……”郭宁凝视着国咬儿,缓缓说道:“足下以为,我不知道杨都统有什么谋划吗?”
国咬儿脸色微变,只勉强道:“郭六郎这话,我可听不懂。”
好在郭宁并不纠结这一点,他只轻蔑地道:“总之,没什么可怕的。”
郭宁转而又问国咬儿道:“足下用以威胁我和我袍泽兄弟的,无非这些。但是,自北疆退入河北的兵士,分布在涿、安、雄、保、安肃这几州的,究竟有多少人,分做多少部,你知道么?”
杨安儿敢对各地溃兵下手,自然对这方面消息是下过功夫的,国咬儿是他的亲信,杨安儿知道的信息,他也知道。但国咬儿冷哼一声,没说什么,皆因无论如何,他了解的情况,总不会比郭宁更清楚。
只听郭宁继续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动辄往来冲突,与强敌厮杀一百余个回合的悍卒,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正因为杨都统的袭杀而暴跳如雷,欲为生死至交报仇雪恨,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人已经厉兵秣马,即将兵发定兴县,向杨安儿讨个公道,拿你们的人头抵命,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随我来到故城店的又有多少,你知道么?”
说到这里,郭宁声色俱厉,一时间杀气腾腾而起。
国咬儿身后两名傔从被他凶恶神态所迫,同时踏前一步,拔刀戒备。
下个瞬间,两支箭矢从黑暗夜幕中飕飕飞来,深深地扎进傔从身前尺许的地面。
国咬儿回头看了看傔从们,示意他们不必慌张,然后转回头来。
面对着郭宁的高声叱喝,他沉默半晌,然后道:“郭六郎,适才你说,是来谈条件的。你要谈,就谈;你要厮杀,我铁瓦敢战军也愿意奉陪。”
郭宁打量国咬儿几眼。
这名军中资历极深的军官身材矮小,兼之满脸皱纹。在周边松明火把的映照下,他满脸深邃纹路,如同龟裂的土地,以至于无论其真实神情如何,外人都看不出什么变化。
郭宁所说的话,究竟能否动摇此人的判断,难说的很。
郭宁谙熟周边形势,那是真的。但杨安儿忽然发难,各地溃兵都是仓促应对,一时间,还不至于形成郭宁口中的汹汹之势。正如国咬儿是在虚张声势意图诓骗,郭宁也是一样的。
既然国咬儿全不动摇,自家有些话,倒也不必说得太尽。
终究这是乱世,人命最贱,很多人自己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而造反的套路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郭宁也没法苛求杨安儿要多么手段柔软,礼贤下士。
退一步讲,铁瓦敢战军的目标是造反,他们的敌人是整个大金朝廷,郭宁甚至将之视为己方日后进入山东的前驱。若此时集结力量与之恶战一场,倒显得自家忠不可言,转而让朝廷得了便宜。
郭宁伸出两根手指,放缓语气:“两个条件。”
“请讲。”
“其一,故城店的韩人庆,是我亲密同袍。我知道他的同伴、亲眷们,尚有陷在故城店的,并及我的部下若干人,都请释放回来。其二,从今日起,铁瓦敢战军的任何行动,不能越过故城店和滱河一线,涿州范围内,若有北疆士卒携家人亲眷向南逃亡,铁瓦敢战军也不能拦阻。”
郭宁收回两指,握成拳头:“做到这两点,贵方这四十六名俘虏,我们拱手奉还。两家从此互不相干,贵方要起兵造反,只管动手。”
国咬儿垂首想了很久,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简直可称无奈。
“第二个条件,非我能决断。若郭六郎你愿意,一日之后,还在这故城店,我方自当遣出足够分量的人物与你细谈。”
郭宁微笑颔首:“那么,第一个条件呢?”
“做不到。”
“什么?”
“韩人庆的部下、亲族十一人,还有你的部下四人,适才意图逃亡,已经被我们杀了。”国咬儿叹气道。
那十五人,自然都是杨友杀的。
铁瓦敢战军和溃兵势力之间,并没有仇恨,原本不至于如此行事。何况杨元帅希望收拢溃兵为己用,哪怕昨日四处攻打,杀人也只是威吓的手段,而非目的。但九郎君骄横惯了,只图下手痛快,很少考虑太多。谁能想到,这时候,十五条人命却成了两家之间的阻碍?
国咬儿曾想过隐瞒,但这瞒不了多久。郭六郎不是个好相与的,到时候保不准再生波澜。所以,还不如坦荡告知。
既然这郭宁有条件要谈,那就有周旋的余地。至于俘虏们,左右不过是些小人物,难道铁瓦敢战军还怕多欠这一笔人命账么?
他这句话出口,郭宁皱了皱眉,一字一顿地问道:“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国咬儿点了点头。
“好,好。”
郭宁忽然转身,两步就回到堆作一团的俘虏身边,反手抽出了悬在腰间的铁骨朵。
下个瞬间,铁骨朵挟着劲风落下,“啪”地一声闷响,便将一名汲君立的部下砸得脑浆飞贱。
国咬儿全不曾想到,此人翻脸这么快,简直一点征兆都没有!
他几乎傻愣着,看着郭宁挥着铁骨朵,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有一名与国咬儿熟识的,堪为铁瓦敢战军中骨干的甲士颅脑迸碎而死。
这样的甲士,在杨元帅麾下统共也不过数百,放到山东,每个人都是可以当军官的!国咬儿简直目眦尽裂。眼看着铁骨朵待要挥动第四下,他猛然抢前两步,嘶声喊道:“慢来!”
郭宁哪里会等他,铁骨朵锤落,“砰”地一声爆响,又是一人毙命。
郭宁左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右手抬起铁骨朵,指着国咬儿:“先杀这四个,为我的部下抵命。你回去吧,明日找个能做主的,来和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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