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剌楚材难得偷闲的当天,不少将士们一早被上司唤了出来,登上车马,去往城西的广利桥。因为第一批从山东迁往中都路的军户家卷,今天就将到达了。
安置这些家卷的土地、村落,是从中都周边战后抛荒的农庄里挑选出的,俘虏们已经将之整备完毕,还开了水渠。这些将士们出面接着,秋收先凑合一下,自家好好经营,到明年就算在中都扎根了。
不过,故土难离是常态,郭宁虽然可以强制执行,眼前还没有必要。所以都元帅府方面,拿出了赠给耕牛、分配铁制农具之类的优惠条件。
饶是如此,第一批响应的军户数量不多,而且大都是在中都战事中立功的将士家卷。这些有功的将士,普遍都在战后得到了赏赐和提拔。这个人命贱如草的年代,定海军给出的好处已经足够让他们忘记厮杀的危险,忘记同伴们大批战死的惨烈。
相对而言,他们也不那么重视自家的田地,乃至安家在何处,反倒对未来继续战斗、继续立功有一种隐隐的渴望。
己末午初的时候,这批将士就已经到了广利桥头。因为不在军营里,大家难得地懒散些,稀稀拉拉地等在桥上,翘首张望着。
坐了一阵,桥下有船队逶迤而过。为首的船老大看到这群或坐或站的凶悍汉子,下意识地一缩头,把手里的长篙握得紧些。
定海军的军纪甚严,将士们倒不欺凌百姓。但他们毕竟是胜利者,是追随统帅击败强敌,统制了这座城市的人,难免有些骄横。见这副怂样,不少将士当即哄笑,有人还嬉皮笑脸地探头往桥洞下喊“老儿,买一只羊来,用得着一贯钱么”
张鹏倒没和同伴们一起胡闹,他用最快的速度数过了一艘船上装载的羊,然后再数了数用粗绳牵作长队的船只数量,然后有些沮丧地叹气。
此番大战之后,定海军陆续叙功,提拔了很多士卒。
张鹏有顽强敢斗,并协同斩杀蒙古军军官的功劳,但军中资历稍浅,所以暂被抽调到了郭宁的本部。在日常军旅生活以外,他每隔三天要参加一次随营军校的课程,考核通过,才能当上什将。
郭宁当年在馈军河营地开设军校,讲授的内容相当之完善,使得杜时升一见就折服。但这种学问能够大范围传播的前提,就是除了郭宁以外,还有大批同等认知水平的教师。
直到今天,定海军也凑不出这些人,所以军校的规模不断扩张,但传授的内容之精深程度难免下滑,比如针对基层将士的随营军校,课程内容就只是认字识数,外带讲述些汉唐时的故事罢了。
张鹏年纪轻,脑子尚属活络,在军校里学会了乘法,所以看见船队,就打算一显身手。可惜每艘船上的羊都超过十头,船只的数量也超过十艘,他背下的口诀可应付不了这个,当下只能放弃了。
他的上司老刘在旁笑道“这有什么好数的前日里赵节帅派人送到中都的缴获,马有三百多匹,还有驴骡两千余,羊最多,两万多头呢。这一支船队装着的,顶多三千头。”
自从成吉思汗退回北方,居庸关重回金国的控制,北面缙山、怀柔两地也先后收复。这一带的土地宜耕宜牧,有好几个小型的汪古人部落活跃,赵决领兵一到,这些小部落要么向北逃窜,要么当即投降。
赵决便收拢了缴获,陆续运回中都。
都元帅府得了高丽人的幌子,本月头上得以重启和南朝的贸易。所以这些个牲畜,直接就发往直沽寨,海路转运向南。
都元帅府与南朝贸易的物资里头,马匹属于赚钱的大宗,而耕牛是要反向输入的。现在能够额外卖些羊过去,也不无小补。
前几日高丽船队得手的消息传到中都,船队抵达还得过一个多月呢,中都粮价已然应声下跌,连带着猪羊也便宜了。现在一头大羊的价格约莫四贯,而在南朝宋国,一斤羊肉就能卖出九百文来。
所以贩羊的利润,正好冲抵收购粮食造成的银钱紧缺,怪不得元帅急急忙忙就将之调运出去呢。
老刘想到这里,看着船上羊群的眼神格外柔和,还流出了口水。
他拍了拍张鹏的肩膀“听说元帅还扣了几百头羊下来,今晚要给驻在中都的将士们加餐咱们这里五十个弟兄,加上家卷,得有三百人总能分到两三头羊吧一头大羊出二十斤肉,羊头羊脑、肺脏下水也好吃。骨头熬汤,至于羊蹄子羊蹄子怎么做好”
张鹏立即答道“羊蹄子得烤了才好吃啊。先把脏污去了,煮一煮;然后用小刀密密地扎出豁口,抹上葱、韭和酱料;等到入味了,架上火堆那么一烤,羊油滋滋地往外冒对了还有羊尾巴,那也是烤了好吃”
老刘嘴馋,而张鹏喜欢烹饪,这两位可算是天然的好搭档。但两人又都是山东人贫民出身,这辈子偶尔吃点荤腥,都是炖的、煮的。这会儿张鹏说起烤羊蹄子,老刘不曾见他当真做过,难免有些担心。
“真能烤得好吃么不会湖了”
张鹏嚷道“这作法,是我娘教我的她年轻的时候,当过女真人大官的厨娘,手艺很好,错不了”
嚷了一句,他忽然有些担心“我娘怎么还没到不是说,午时能遇上”
“你抬眼看看,日头在哪里急个什么我家娘子和小娃儿也在一处呢还有咱们的主母也和车队同来,郭元帅大清早地就去迎接,你放一百个、一千个心”
话音未落,大路的西面,就出现了背插小旗的轻骑。十余骑走得不快,有时候战马到路边咀嚼几口嫩草,他们也不阻止,显然心情都很轻松。队列里头,还有元帅侍从打扮的骑士在旁作陪,一边策马,一边嘻嘻哈哈地聊几句。
桥上的将士们顾不上说话了,他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有些人手和脚都在发抖。他们仿佛忽然回忆起了从军厮杀的艰难和辛苦,想到半年前一起北上的许多同伴都折损在战场,想到出发前家人的温存和祝福。
当骑士们向他们招手,张鹏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知何时就从走变成了小跑,从小跑变成了狂奔。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有些羞愧,急忙往左右看了看,发现同伴们都在跑着。
这些人忽然就跑起来,把哨骑和侍从们都吓了一跳。
一个熟悉的侍从笑骂了几句,呼喝旁人勒马,给他们让路。看着他们一窝蜂地跑过身边,跑向辚辚而来的车队。
随着李霆在河北大刀阔斧的动作,山东到中都的道路,已经完全被打通了,但沿途难免有些不够安定的地区。所以车队的规模非常大,随行的护卫非常多,车辆本身也用的不是寻常运货的车辆,而是有方顶或者圆顶,可以遮蔽尘土的双辕大车。
有好几辆车还是双马牵拉,车身两侧有步行或者骑着骡马照应的人。
当将士们奔近了车队,有半桩孩儿按捺不住性子,从车顶跳下来,奔向父亲或者兄长;有老人颤颤巍巍出了车厢,看着自己的儿子冬冬地叩首,把额头重重砸在泥土里。
车队前后一片欢腾的时候,最大的马车里,吕函侧着身,像个猫儿似地蜷在郭宁身边。她和郭宁青梅竹马,婚后愈发亲密,很喜欢这样靠在郭宁的怀里,仰头看看丈夫的坚硬的胸膛和下巴。
郭宁小心地伸手,环着吕函明显隆起的肚子,看着妻子面庞上有一缕头发,被细细的呼吸吹得起伏。听着外头将士们欢喜地叫嚷,他心里觉得格外平静。
两人温存了好一阵,郭宁轻声问道“要出去见见将士们么一会儿就好。”
吕函毕竟有孕在身,精力不济,很容易困倦。但郭宁既然说了,她便点头。
郭宁弯着腰,小心地搀着她往大车的车厢外走。
吕函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金贵”
这时车队四周围拢了许多将士,都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快活地和家人说着话。当郭宁夫妻两人一齐站到大车外头,所有人都转头过来看他们。
郭宁昂首挺胸,哈哈大笑,而吕函的面颊通红,一手扶着肚子。眼前有许多将士,她都曾见过的,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正因为如此,这会儿的情形便格外让她羞怯。
下个瞬间,数百名将士全都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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