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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 一大早贡院大街就被肃清了。
说是初八入贡院,但正式开考是初九, 初八只是进场,所以从一大早开始贡院大街就被前来赴考考生占满了。
一眼望去,贡院大门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紧邻着的贡院大街上也是人挤人人挨着人。
虽是有一整天时间入场,但这么多人,一个个的搜查,都怕来晚了在天黑之前入不了场。
因为贡院这有规定, 天黑之前没入场的, 即使报了名,也算你弃考。
至于你说由于是官兵搜子们搜得慢?全天下贡院都是这么来的, 不愿意,就别来考了。
于是,那些动不动就把‘有辱斯文’这句话挂在嘴边的读书人,只能忍着性子挤在人群里等候。
今儿福儿听到最多的话, 就是‘有辱斯文’。
往日穿着生员服潇洒走在街上的生员们, 如今一个个都成了小鸡崽, 在搜子们手里来回翻面。
让解发髻解发髻, 让脱鞋脱袜就赶紧脱, 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由不得他们不说‘有辱斯文’。
开始福儿也觉得这些书生可怜,因此更是怜惜卫傅竟要遭受这等屈辱,才能入考场。
可紧接着就出了夹带的事, 搜子们从一个看着文弱的生员身上竟搜到了一个鼠须笔写下的小抄, 整个小抄写在一块巴掌不到的绢布上, 缝在那生员的袖子里。
搜子们二话不说将其剥得只剩一身中衣, 架到一旁带枷示众去了。
自此福儿再起不了同情心,她男人都没夹带小抄,真若让这些人夹带进去了,那不是对她男人的不公平?
而有了这么一例,那些叫道有辱斯文的考生们也都老实下来,老老实实给搜子们搜。
过了搜子这一关,接下来考生就可以入考场了。
这时有些被损坏,或是被砸了丢了的东西,就需要补上了。
笔墨砚台为重,不然进去没办法写考题,饱腹也很重要,不然进去一考三天,总不能喝西北风撑着。
于是一旁靠着大门一侧的几个小摊贩,就映入众人眼中。
不过今日所有小摊贩加起来,都没有一家卖吃食的小摊扎眼。
与普通吃食摊别无差别的木推车,下面是炉子,上面是锅。偌大的铁锅里是已经炒好,如今隔水热着的蒸面。
所谓蒸面,其实也是当地一种吃食。
用上等的五花肉,切薄片在锅里煸炒得微微焦黄,放酱油、大料炒香,稍微把肉炖一会儿,炖熟了放上新鲜的豆角,再把煮得半熟的面放在上头,等下面豆角熟了,上面的面也熟了。
而后翻炒拌匀,让肉汤均匀地布满在面上,喜欢吃软一点的就可以吃了,希望吃焦一点的,就放在锅里多炒一会儿,越炒越香,而且也经放。
此时这小摊上卖的就是这种蒸面。
只是这面似乎跟普通的面不一样,问过女老板之后才知道这是南方那边的碱水面,这种面做出的蒸面不容易坨,不容易坏,可以存放几天,吃起来也劲道。
有考生第一次赶赴乡试没有经验,带了一堆馒头包子,如今被搜子掰开一一查看,看到最后考生自己都不想要,又怕进贡院后没吃的,因为之前打听过,贡院里只提供清水,其他全要自带。
如今这些被掰碎的馒头放在手里,犹如猴子捡块姜,丢了舍不得,吃了辣嘴。
有些家境不好的,自是把馒头上的脏灰会拍一拍,剥掉皮,重新装好,打算进了考场就用这些果腹。
有些家境好的,不免就动了心思。
也是这小摊传来的香气,早就勾得许多人饥肠辘辘。
……
一大早就来了,有的吃过早饭,有的没有,眼见都快午时了,还没轮到自己,又不敢走,只能顶着饥饿等。
靠这片广场外面,也就是官兵拦住的栅栏外面的街角上,其实好几个有卖吃食的。小摊贩都不傻,这种赚钱的好时候,自然不会错过。
可无奈位置不行,考生们挤得密密麻麻等着点名入场,也不会再挤出人群到后面来买吃食,就怕位置被人占了,小贩自己又进不去栅栏,也就只有一些靠着外围的考生能买些来填肚子。
至于其他人要么望洋兴叹,要么就啃自己带来的馒头包子吧。
这时,人群里穿梭着几个汉子,逮着一群考生就问,要不要吃食?
热乎乎的蒸面,滚烫烫的鸡蛋菜汤,还有饼和肉酱?
饼和肉酱是其次,蒸面和菜汤倒是可以。
菜汤其实是福儿临时现想的,本来她打算像李四一样,把吃食卖给打算进场的考生。来了后一看,这么多人,等都进场了,估计也到傍晚了,怪不得会说天黑前入场。
有钱不赚是傻子!
于是让二哥现去买了大沙罐,买些青菜、鸡蛋,直接在这做了鸡蛋菜汤,配着蒸面一起卖。
若是考生想吃怎么办?
一份五十文,给了钱,塞一张纸条给你,等会儿会有人直接送到你手上。同时会把你进考场后用来装水的竹筒拿走,这个是用来给你装汤的。
就这么由点及面,那些官兵搜子们忙得是热火朝天,小摊这也忙得是热火朝天。
一份、十份、五十份……
有些考生后知后觉,看到前面吃上了,才问对方你这热吃食是哪儿来的?
对方就会指着人群里,一个头上绑着花头巾的汉子对他说,找那个人。
至于为何是花头巾?
这还真不怨福儿恶趣味,她想着哥哥他们在人群里兜售吃食,肯定要扎眼一点才好认,就让大哥去买块鲜艳点的布回来。
谁知大哥以为是她要用,就买了块花布。
于是大哥坑了自己,顺带还坑了两个弟弟和卫琦。
跟来帮忙的几个男人,除了卫傅,每人都分到一块花头巾。福儿交代他们一定要戴在头上,因为这样显眼。
卫琦抗议都没用,说要是不戴,晚上回去没饭吃。于是卫琦只能包着可笑的花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在人群里鬼鬼祟祟走来走去,也不兜售。
幸亏大哥二哥和多寿为了生意,不在乎脸面,把生意打开了,都要知道找花头巾汉子买吃食,于是卫琦逐渐也忙起来了。
……
之前大多数人都吃过,知道这家的蒸面极为好吃。等到进贡院时,自己的吃食被糟践得不能再吃,又或者不想进去干啃馒头怎么办?
关键是福儿还叫卖,打的口号是能带进贡院,不用担心夹带的吃食。
这些小摊贩旁边其实守着十几个兵丁,就是为了防止小贩夹带东西给考生,只要过了搜子那一关,再在小摊上买东西,都得经过兵丁里搜子的手。
有人听了福儿的叫卖,半信半疑,就尝试买一份。
只见这个女老板,在案板上摊开一张油纸,用筷子夹了蒸面放在油纸上。她把面在油纸上摊得极开,一眼过去就能看清楚里面没有任何夹带之物。
又让守摊贩的搜子看一眼,搜子点了头,她才忙给包了上,递给考生。
考生拿着纸包塞进考篮,入贡院时竟没有遭到阻拦,于是乎接下来根本不用福儿叫卖了,一个又一个考生络绎不绝地来到摊子前。
当然搜子和兵丁们这么好说话,也是有原因的。
天不亮,这就已经开始点名了,像福儿他们这些小摊贩也是这时进场的。
搜子们也辛苦,为了防止搜子徇私,一个考生需要两拨搜子搜身才能过,一旁还有领头的负责监督。
搜子隔一阵换几个,不会让这几个搜子一直负责搜身。
就这么来回折腾,茶顾不得喝一口,饭也顾不得吃一口。福儿就让二哥借机去跟搜子们搭话,又用自己炉子给他们烧茶。
摊子上卖的蒸面,真正吃上第一口的是搜子们。
每人一碗,都是堆尖的,大块的肉片也是入目可见。
吃了人家饭,喝了人家的茶,上面也交代过这家是某大人家的亲戚,不用格外破例,但也不要欺负了,自然双方相处融洽。
一旁几个花了大代价进场的小摊贩无不懊恼,深恨自己竟没想到卖吃食的法子。
其实他们也想到过,但他们能卖的吃食,很多考生都自己带了。要么是不能带进来,要么是被糟践得厉害。
而且做吃食还得架炉子,临时现做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考生的银子像不要钱似的流进福儿的吃食摊上。
李四也懊悔,可到底生意是朋友的,他还能保持镇定,除了会感叹两句。
王兴学见李四这次鞋帽卖得不甚好,就跟福儿商量了下,让他去人群里兜售鞋帽时,顺便兜售吃食,一份给他三十文,卖一份能赚二十文。
李四大喜,零零散散也卖了二十多份。
这期间,小摊上的蒸面已经快见底儿了,幸亏福儿早有准备,老爷子和王铁栓赶着车送来了几个妇人在家里做的第二锅第三锅。
也有人不光想买蒸面,这是福儿做的鸡蛋饼就派上用场了。
一勺提前调好的面糊,加一个鸡蛋,一个卖十文。
薄薄的一层,搜子们都感叹这家卖吃食的老实,卖的都是夹不了任何东西的,也敞亮,不用你上手,用眼睛看就能过。
于是便有考生买上十个八个,到时进了贡院,煮点米粥配着吃。
于是牛肉丝和牛肉酱也登场了。
牛肉丝是论油纸包卖,大概女人手掌一捧那么大小,卖一两银子。
贵是贵了点,但它是菜啊,还是牛肉做的。
虽自打大燕建立了王朝,南面和北面通了,吃牛肉对老百姓不再是难事,但牛肉还是远比猪肉贵得多。
这也就是在辽边,边上就是蒙古草原,牛羊远比关内好获得,若是在关内,这价钱还要翻一番。
见人有人想买,福儿就给人尝一点。
还没进嘴,一旁的兵丁就有人说,贵是贵了点,好吃是真好吃,还让福儿等收摊时给他留一些,到时拿银子买。
福儿哪会真让人用银子买,说到时送官爷吃,见者有份,已经提前留好了,就是数量不多,这肉价实在贵,他们做小摊贩不容易之类云云。
不过这事做得光堂又给了面子,双方都满意,那些兵丁搜子们看小摊的眼神也不禁更为和善了,哪怕有人眼红对方生意红火,也找不到借口发作。
至于想买又不差银子的,当然是买啊。
钱少的买一份,钱多的多买点。
依旧是在油纸上摊得平平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没夹东西,然后包好。牛肉丝如此,牛肉酱也如此。
这两样虽卖得比较慢,但福儿看了看,估摸着在傍晚之前肯定能卖完。
福儿忙累了,就换卫傅来。
至于大郎,爹娘都来了,他也只能跟来,被娘裹在厚厚的襁褓里,用兜布绑在身后。
这一阵忙罢,就空出一个人抱他。
爹娘换着歇息抱他。
小家伙饿了就吃,吃了就到处看人,看一会儿累了,就歪在娘背后或者爹怀里睡了。
马协领早就来了。
但他远远地站在另一头,没往这边来。
他自是看到这个小摊。
看着废太子手脚熟练地给人包吃食、收银子,抱孩子哄孩子……不禁擦了又擦眼睛,心想他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
而让他诧异的还不光这个——
眼见到了下午,等着点名入场的考生没那么多了,这位废太子竟然擦了擦手,脱掉外面的袍子,露出里面干净整洁的生员服。
又拿起考篮,和一个大包袱,前去给搜子搜身了。
“没想到您也是这次要下场的士子?”
搜子们已经跟卫傅很熟了,既不敢置信又诧异道。
卫傅笑了笑道:“是啊。”
搜子竖起大拇指,赞道:“不得了,不得了,您这次肯定能中。咱就待见你们这种知晓实务的士子,而不像那些只知道掉书袋的酸儒,您都能摆摊当小贩卖吃食了,考个举子来说,对您肯定不难。”
这搜子倒不是说讥讽话,而是真这么想。
为何搜子对那些考生那么不善?
不光是因为职责所在,也是自古以来文武对立,读书人从来瞧不起这些军汉,觉得他们粗鲁、肮脏、有辱斯文。
军汉们长久以来被这些读书人歧视,现在轮到你们落到我们手上了,自然想怎么刁难怎么刁难。
搜身就是例子。
在他们心里这些书生就是又高傲,又穷酸,还酸里酸气,明明就穷得只剩一身衣裳,还动不动对他们颐指气使。
可眼前这个士子却没有这个毛病,之前还给他们送茶喝,双方交谈也让人如沐春风。
军汉们不会写文写词夸人,就说点老实话。
卫傅闻言笑了笑,道:“蒙你吉言。”
正好这时他的搜身也完了,便对对方拱了拱手,走到一旁去穿衣穿鞋绑发髻,又把被翻乱的东西整理好,背起包袱,提上考篮,步入贡院大门。
马协领看到这一幕,震惊地站都站不稳了。
废太子下场考乡试?
他下意识想调转脚步,去禀报上峰。
可禀报给谁?
若禀报了,查起来,查到那块木牌上,会不会查到自己?
这里是偏远的建京,真正见过废太子的没几个人,废太子在贡院大门前摆了一天摊,也没惊起任何哗然,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正能认出废太子的人,都在贡院里面,是那些坐在里面的文官老爷们。
就让他进去,而他装作没看见。
对,就让他进去。
里面认出来,那是里面的事,跟他无关。
想到这里,马协领转身道:“本官去方便一二,你们盯紧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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