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小说:戏明 作者:春溪笛晓
    阁老这种事, 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像王恕刚回朝时,很多人举荐王恕入阁,说他年纪大了, 不该干太操劳的活, 不如让他入阁参议朝政。

    朱祐樘听了以后, 非常委婉地拒绝了。

    一来是想名望极高的王恕继续坐镇吏部,分分刘吉这个首辅的权,免得连人事任免都被内阁把控。

    二来就是朱祐樘不想天天面对王恕。

    他爹宪宗皇帝对王恕有意见不是没原由的,王恕这人爱指手画脚, 遇到什么事都要据理力争。

    有次宪宗皇帝实在不想搭理王恕,一直晾着不批复,结果王恕愣是连上二十几道奏章追着提意见, 烦人不烦人呐?

    这要是把王恕放进内阁, 不得把自己烦死?

    还不如放王恕在吏部负责人事安排, 那还算是能办点实事,不至于天天追着他骂。

    这并不是朱祐樘杞人忧天,而是王恕真的干得出来。

    朱祐樘刚登基那会儿想提拔几个宦官, 王恕就曾追着要他收回成命。

    王恕都七十好几的人了, 打又打不得,躲又躲不开,朱祐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对于让王恕入阁的提议, 朱祐樘这两年来都是持拒绝态度, 说是吏部更能让王恕发光发热。

    还是今年有人旧事重提,朱祐樘却意外地松了口。

    王恕这阁老若不是刚走马上任的, 他孙子提起来也不会那么骄傲。

    瞧瞧人家刘吉孙子, 早嚣张习惯了!

    对于朱祐樘这个新任命, 朝野上下在猜测和观望。

    明眼人都知道刘吉和王恕不对付。

    这两年王恕举荐的人才很多都被刘吉挡了回去, 如今圣上松口把王恕安排进内阁,是不是想让他俩打对台?

    他们终于撬动圣上对刘吉的信任了吗?

    不少人嗅到了风向的转变,纷纷向王家递上拜帖,瞅瞅有没有机会合伙搞刘吉。

    王恕却以年迈多病为由,婉拒了各方拜帖。

    王恕为官三四十年,若说没有惦念过入阁那肯定是假的,可如今终于来到这人人艳羡的风光位置,他却一下子警醒起来。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不管怎么算这都该是他在朝廷干的最后几年了,绝对不能来个晚节不保。

    即便大明官场没有“朝臣不得私底下聚会”的讲究,大伙还以门生故吏满天下为荣,王恕还是不希望自己给人一个刚进内阁就疯狂结党的印象。

    名望是把双刃剑,他能靠名望起复回朝、甚至被荐入阁,也可能因为没站好这最后一班岗被戳脊梁骨。

    就那么短短小半个月,大伙都知道王家的门难进。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前王恕搞人事任免就挺铁面无私,谁来走后门都不给通融,连圣上的岳父寿宁伯张峦想求个勋号他都直接上书表示“陛下这万万不可”。

    要不怎么朱祐樘都不想把他摆在身边天天见面呢?

    别人想见见不着,文哥儿却是意外地受到了王阁老家的邀请,说近来冰消雪融、天气转暖,邀他过府玩玩,今冬蜡梅开得极好,他们家已经采了不少来入茶,喝着甘美宜人、唇齿留香,再晚一些可就没有了。

    署名是王承裕和他侄儿。

    就是那天在顺天府学和输到哭的那小子。

    文哥儿一听,蜡梅茶,他没喝过,想喝!

    这肯定得去啊!

    文哥儿拿到这帖子,立刻跑去和他爹说起这事。

    虽说他和那小子根本算不得朋友,可是他们家有蜡梅茶!

    王华:“…………”

    王承裕居然把他儿子的死穴拿捏得这么准,不愧是平日里负责跟在王恕身边迎来送往的好儿子!

    既然别人都邀请了,王华自然不会拦着文哥儿不让去。

    眼下不知多少人想烧王阁老这热灶,全都求见无门,也不知他们家这混账小子怎么修来的运气,竟能叫王阁老最偏爱的儿子亲自给他下帖子!

    王华道:“王阁老年事已高,你到了别人家别太闹腾,把人气出个好歹来你爹这官也不用当了。”

    人王恕可是四朝老人,南北两京十二位尚书,好几位都是他提拔起来的。

    真要被这小子闹出什么毛病来,王恕的门生故吏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文哥儿道:“那我得和先生他们说一声!”

    别看文哥儿年纪小,他平时可忙着呢,尤其是每个旬休日。

    谢迁那边是肯定要去的,杨廷和那边也不能落下,还有空闲的话就跑丘濬家蹭书看。

    毕竟他们这些朝廷命官都是假日才有空在家,而放假时间又是统一的!

    于是每到旬休日文哥儿忙得跟个小陀螺似的。

    这突然另有邀约,他可不得提前和谢迁他们吱一声,免得他们特意给他留出小半天空闲来。

    文哥儿才刚叫金生帮忙跑个腿,转脚又收到了来自他新朋友李兆先的邀请,说要请他旬休日去李家做客。

    文哥儿:“……”

    #三岁的我太受欢迎怎么办!#

    由于邀约帖子是李兆先亲自送来的,文哥儿就直接和李兆先说了王承裕先请他的事。

    李兆先有点失望,奇道:“他请你做什么?”

    文哥儿也不清楚,他自己也觉得纳闷来着。他不太确定地猜测:“打了小的,来了大的?”

    李兆先:“……”

    这是什么奇怪说法?

    关键是这说法虽然奇奇怪怪,竟还能叫人一听就懂!

    李兆先道:“王叔父不是那样的人。”

    他给文哥儿介绍了一下王承裕,说人家七岁就能作诗,从小就稳重可靠,王恕老了不方便送往迎来,王家接待客人的事全都是他在做。

    早几年王承裕就过了乡试,要是他愿意去考的话恐怕早就是进士了!他没去赴试主要是考虑到兄弟们都入仕了,得留个人在老父亲身边照料。

    所以说,人家又有才学又有孝名,哪会和你个小孩儿计较?

    文哥儿:“………”

    好你个李兆先,你瞧着也是浓眉大眼的好少年,怎么好端端地学你爹他们那样逮着个人就瞎吹呢!

    七岁能写诗很稀奇吗!

    他哥可以,他老师谢迁可以,他老师杨廷和还是可以!

    由此可见,这不过是大明读书人基础技能罢了!

    两个人凑一起闲扯了一会,李兆先还是把帖子留下了,让文哥儿早上去王家玩儿,下午去他家玩儿,两边都不耽搁!

    反正两家离得不算太远,多走几步也累不着文哥儿。

    文哥儿一琢磨,这个可以有,立刻应了下来。

    文哥儿送走李兆先,金生也回来了,就是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啦?”

    文哥儿不由追问。

    金生道:“没什么,就是丘尚书似乎不太高兴。”

    金生刚才把谢家、杨家、丘家都跑了一遍。

    谢杨两家都是托下人递个话而已,唯有丘家是在门口撞上了丘濬。

    本来丘濬还好好的,等他说完文哥儿要去王家赴约后丘濬脸色就冷了下去,冷哼着说了句“爱来不来”。

    文哥儿听了金生转述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老丘想到旬休日见不着他,特别不开心?

    他,王小文,真是太讨人喜欢了!

    文哥儿道:“这个好办,我这就去哄哄他!”

    金生听文哥儿这么说,自然与奶娘一起陪着他出门去。

    丘濬刚到家没多少久,就听人说文哥儿跑来了。他绷着一张脸,睨向蹬蹬蹬跑进来的文哥儿:“再过一个时辰就快夜禁了,你跑过来做什么?”

    文哥儿张口就来:“听金生说您到家了,我看天色还早就过来了。”

    平时丘濬要去礼部当值,他过来借书看也碰不着人,几天下来确实攒了不少疑问。来都来了,他立刻搬出昨天看过的一本书,凑到丘濬身边开始提问。

    丘濬横他一眼,终归还是和平时一样把文哥儿的疑问挨个解决了。

    饭点也到了。

    文哥儿一点都不惧丘濬黑脸,愣是在丘濬家蹭了顿饭。

    正当文哥儿吃饱喝足、准备踏着夕阳归去,丘濬又横了他一眼,开口问:“你怎么又要跑王阁老家去了?”

    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朝廷的官员任免。

    王恕是吏部尚书,丘濬是礼部尚书,两人都在六部当一把手,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照理说怎么都得维持表面平和才是。

    可他俩脾气一样臭,王恕对他爱答不理,他也对王恕冷脸相对,属于迎面碰上后话都不说一句的那种。

    两人间倒是没什么大仇大怨,纯粹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已。

    他和王恕都搞了这么久“谁先说话谁先输”的冷战,文哥儿这小子突然和王恕家好上了,叫他脸往哪搁?

    文哥儿多聪明一个人啊,一听丘濬这话就嗅出点不寻常来。他狐疑地仰头对着丘濬左瞅右瞅,小小的鼻子还吸嗅似的动了动,怪里怪气地说道:“好奇怪,您这话听着酸酸的!”

    丘濬:“………”

    文哥儿见丘濬脸皮直抽抽,一点都不怂,还在那继续叭叭个不停,嘴里一个劲说什么“咱不是两岁小孩啦”“咱不能那么幼稚”“您要是说出‘你和他玩我就不和你玩了’这种话,我是真的会笑你的”……

    丘濬:“………………”

    你自己不是两岁就不是两岁,说“咱”做什么?!

    丘濬臭着脸骂道:“你爱去哪去哪,与我何干?”

    文哥儿一听就知道真的有情况,立刻凑过去和丘濬讲起自己跌宕起伏的府学一日游来。

    他讲完了还很有点发愁,把自己和李兆先说的“打了小的,来了大的”也给丘濬讲了,小脸蛋上满是担忧:“您说不会打了大的,还有老的吧?”

    丘濬已经被文哥儿闹得没脾气。

    听了文哥儿这倍儿生动的新鲜说法,丘濬脸都有点木了,没好气道:“你一个小孩子,哪值得人特意针对你?别人好意请你去做客,你却在这里妄自揣测!”

    即便丘濬和王恕常年互不搭理,也得承认王恕不是什么恶人,不至于对个三岁小儿做什么。

    王恕真要是个溺爱儿孙、无条件袒护自己人的家伙,王家子弟也不会个个都那么有出息了。

    文哥儿听丘濬竟又替那位王阁老说起话来了,一本正经地跟丘濬感慨:“君子,和而不同!”

    这句话出自《论语》,讲的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文哥儿还给丘濬讲了讲自己的理解。

    这话的意思应该是君子遇事会有自己的坚持,不会因为跟你是朋友就盲目苟同你的观点和你的做法;小人却是反过来的,他们总是迎合你说“啊对对对”,实际上满肚子坏水随时准备对你使坏。

    所以读书人吵架怎么能叫吵架呢,那叫君子之争!

    越是争得脸红脖子粗越是有原则的君子!

    不吵架的那叫小人!

    丘濬:“…………”

    丘濬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你先生就是这样教你读《论语》的?”

    文哥儿骄傲回道:“是我自己想的!难道不对吗?”

    丘濬骂道:“当然不对,什么叫越是吵得脸红脖子粗越君子?‘和而不同’前头是个‘和’字!”

    这话说完,丘濬忽地顿住。

    他的目光转到文哥儿脸上。

    文哥儿一脸无辜地和丘濬对视。

    “……你这小子。”

    丘濬背脊挺得笔直,与文哥儿一同坐在廊下。

    一老一少看了一会天边绚丽的晚霞。

    冬末春初,傍晚的风带着料峭寒意。

    “马上夜禁了,快回家去吧,再不回去仔细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你抓了去。”

    眼看天色不早了,丘濬打发文哥儿赶紧走人。

    文哥儿也没赖着不走,他与金生、奶娘别过丘濬溜达回家,心里嘀咕着一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唉,他不是两岁小孩了,要烦恼的事情可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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