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看着儿子坐在朱祐樘边上侃侃而谈, 心情也很复杂。
虽然平日里都说童言无忌,可再怎么童言无忌也是有限度的,就文哥儿那张什么都敢说的嘴, 当爹的哪可能不担心?
可惜不管王华怎么担忧,文哥儿还是在朱佑樘边上扎了根。
丘濬这个礼部尚书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开口说这种安排“于礼不合”的冲动。
左右只是一顿饭, 朱祐樘乐意带这小子就带吧, 礼数本就不是用来约束小孩子的(丘家儿孙听了忍不住落泪)。
文哥儿非常自在地和朱祐樘聊了一会, 才发现周围越来越安静。
转头一看, 左边一排勋贵齐刷刷看着自己, 身份嘛, 他全都不认识!
再转头一看,右边一排阁老和读卷官齐刷刷看着自己,倒是差不多全是熟面孔!
文哥儿住了口,好奇地打量起为首的刘吉来。
这人一看就是标准的领导人体态, 顶着微凸的啤酒肚,脸上有着松弛的皱纹, 且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是个很精明的人。
听了这么久的刘棉花,这倒是第一次见!
文哥儿又悄悄打量起旁边另一个生面孔来, 那是资历仅次于刘吉的徐溥了。这人看起来就更像个清官了,和丘濬他们一样都是瘦子!
很不错, 一口气认完了所有阁老!
文哥儿自以为隐秘地观察完新面孔, 一点都没有自己曾经偷偷散布《弹棉花》黑过当朝首辅的自觉,开心地收回视线等着吃饭。
光禄寺的人先呈上五盘茶食,这些人显然是打杂的, 穿着打扮都很低调, 属于那种你需要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否则毫无存在感的古代服务员。
茶是时下流行的兰花饮, 取正当季的兰花入茶,嗅着很有点兰香沁鼻的雅意。
文哥儿没喝过这茶,很是期盼地看着朱祐樘。到别人家做客,要主人家长辈先动了筷子自己才能吃!
朱祐樘本来对茶水和茶食兴致缺缺,见文哥儿这么感兴趣,从善如流地端起来饮了一口。
别人跟不跟进不要紧,文哥儿反正是第一时间跟着捧起茶吨吨吨起来。本来他听丘濬说“吃个荣耀”,还觉得这顿饭肯定没好东西吃,结果上来的茶就很不错!
就着茶这么一尝,连吃着普普通通的几盘茶食都可以入口了。
说起来这点心吃着没什么特别,模样倒是挺招文哥儿喜欢,有两盘做成银锭模样的,刚才报菜名的时候文哥儿听了一耳朵,小的叫小银锭笑靥,大的叫大银锭油酥,味道都挺寻常,可是寓意好啊!
可可爱爱的银子谁不爱!
老朱家,十分朴素!
这要是有文化的讲究皇帝,谁直接给自家进士吃银子啊!
那些清高的读书人不都把银子叫做“阿堵物”,嫌弃铜臭刺鼻捂着鼻子说“拿走拿走快拿走”吗?!
文哥儿夹起个小银锭尝了鲜,又端起茶吨吨吨,争取朱佑樘续杯的时候他也能续杯!
作为一个很好满足的小孩儿,文哥儿尝到了好东西立刻转头和朱祐樘分享起来,一点都不带和朱祐樘见外的。
事实上不用他特意分享,朱祐樘也注意到他喝茶喝到小小地眯起眼、看着幸福得不得了的小表情。
朱祐樘试着喝了一口,果然很不错,闻上一口香味仿佛就能沁入心肺里去,喝上一口更是整个人都舒泰了。
他试着尝了块平日里不太想伸手去碰的糕点,发现就着这兰花饮子吃起来果然别有天地。
朱祐樘带头吃了起来,出席这次礼部赐宴的文武官员以及新晋进士自然也都尝起了桌上的茶食与果子。
等到吃了些东西垫肚子,饭菜和酒水也陆续上来了,礼部也给足了新科进士们露脸的机会,增添了御前赋诗环节,只要是认为自己临场反应过关的,都可以踊跃参与,诗写得好的,说不准可以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
都是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平时参加文会都敢大胆展现自己诗才的,这会儿有个御前露脸的机会,大伙自然纷纷摩拳擦掌等着轮到自己。
文哥儿起初也兴致勃勃想见识一下古代公务员们的现场作诗表演,结果听了几首就发现这些诗首首都差不多,无非是在堆砌吉祥意象歌功颂德,乍听觉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仔细一琢磨其实啥也不是。
随便排列组合一下,可以一口气写一百首!
文哥儿再看了眼面前的菜色,倒不是说不丰盛,这次再也不是全素菜,肉类还是很丰富的。可是莫名感觉还没前天的读卷官工作餐好吃!
文哥儿趁着朱祐樘听人歌功颂德,加了块离自己最近的凤鸭尝了尝,发现调料加得太多了,不太符合小孩子过分敏锐的味蕾。
再配上底下一位同进士献的马屁诗……
呸,双重难吃!
文哥儿不信邪,把筷子悄悄伸向了旁边的煠鱼。
所谓的煠,就是放进油里炸得香喷喷。
俗称炸鱼。
文哥儿尝了块炸鱼,发现这东西并不难吃,可也称不上太好吃。
油炸的东西就是这样,第一口吃觉得很香,多吃几口又觉得腻。遇上特别不争气的油炸食物,那就是吃一口就腻了!
不争气的,就是你了,宫廷炸鱼!
这次文哥儿不想再就着马屁诗吃了,只能吨吨吨兰花饮子拯救一下自己被几种食物轮流糟/蹋了一遍的味蕾。
唉,不听老丘言,吃亏在眼前!
朱祐樘本来正兴致盎然地听进士们热情高涨地赋诗,余光不小心扫见文哥儿那一脸的纠结,立刻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走神。这是,诗不好,还是菜不好?
朱祐樘看了眼桌上的菜色,不是油炸就是浓酱,瞧着也算是色香味俱全,可没来由就叫人觉得没胃口。他平日里一个月可能会吃半个月素,肠胃养得很清淡,不喜欢这种食物也算正常,可小孩儿不该喜欢这些吗?
文哥儿吃着不香,朱祐樘进食兴致也不高,他目光转到丘濬身上,不知怎地想起了如今公中盛传的“尚书饼”。
……真那么好吃吗?
怎么才能尝尝“尚书饼”?
想到丘濬那臭脾气,朱祐樘才刚生出来的想法又压了下去。
要是他贸然和丘尚书说“您老给我做个饼吧”,丘尚书怕不是要当场辞官给他看!
御前已经有王恕这么个经常递交辞呈的王阁老了,可别再来一个直接求致仕的丘尚书!
底下的进士们自然不知道朱祐樘这位天子正在疯狂走神,写诗写得非常卖力,负责记录这次礼部赐宴作品的速记专员们也在奋笔疾书,争取能把这场难得让皇帝亲临的进士恩荣宴能多几个亮点。
说实话,这些马屁诗的水平远没有朝臣们写得炉火纯青,还真找不着几个亮点。倒是王家这位小神童的御前对谈很值得放大来夸赞一下!
一开始大伙也觉得王家这小孩儿可能是人造神童,可听听别人的御前应对就知道了,你想造神童,你能教你孩子说这么多话吗?
别说背别人文章里的好句好段了,教他们背首李白杜甫也不容易啊!
这要是能教出来,那也是名副其实的神童无疑了!
这要不是教出来的——
嘶!
怪不得连圣上都对他这般喜爱,这除了老天格外偏爱他以外没别的可能性了!
随着饭菜酒肉都上完了,进士们的作诗节目也告一段落,文哥儿时不时听上一耳朵,只觉连一甲三位大佬的诗都挺一般。
可见好诗好词很少出现在这些场合上。
就连李白杜甫在这种场合写的逢迎诗,读来也没有多少灵性。
文哥儿看了眼天色,觉得散场早些的话,还赶得及去磨老丘做饼!
朱祐樘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吩咐礼部官员收收尾,把文哥儿囫囵着还给王华,自己离席回宫去。
群臣恭恭敬敬地恭送朱祐樘离开。
不管是礼部官员还是光禄寺官员都赶着下衙回家去,这进士恩荣宴自然也就此告一段落。
一散场,文哥儿坚决不跟他爹走,就跟在丘濬屁股后面跑前跑后,很是殷勤地表示自己要帮忙。
丘濬:“…………”
就他这小胳膊小腿,能帮上什么忙啊!
王三岁之心,路人皆知!
文哥儿空着的肚子最终还是被“尚书饼”填得饱饱的,又一次从丘家连吃带拿地回了家。结果文哥儿才走出丘家大门呢,就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冲了出来要夺饼。
金生反应快,一手捞起文哥儿一手提着食盒躲开了那两个半大少年。
那两少年郎两眼一瞪,说道:“我劝你们快把饼交出来,要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啊!”
今儿他们爹回到家跟他们提到姐夫特别喜欢一个小孩儿,还说什么那小孩儿是个小神童,才三岁就会写文章了,很是敲打了他们一番。他们听了老半天,最后记住了一件事:尚书饼好吃!
兄弟俩派人出来一打探,下人们隔着墙被馋坏了,马上回家向他们汇报:真是太巧了,今天丘尚书家就在做饼!
兄弟俩一听,二话不说带上一群狗腿子出来抢饼吃。
两个小孩子而已,难道还能打得过这么多人!
两少年郎十分嚣张。事实上他们也有嚣张的资本,他们爹不是别人,而是寿宁伯张峦,也就是当今圣上正儿八经的岳父!
他们俩嘛,就是当今圣上唯二的小舅哥了!
文哥儿看着两个准备当街抢饼的家伙,知道他们出身肯定不普通。
他眨巴一下眼,有模有样地朝他们拱手行了个同辈礼:“我叫王守文,大家都叫我文哥儿,不知两位兄长怎么称呼?”
勋贵和文官向来不凑一起玩,两边平时井水不犯河水,遇事还会疯狂互掐,关系算不得多融洽。
那寿宁伯张峦也就是个秀才出身,当上皇帝岳父时还在国子监当监生呢,怎么算都是个纯粹沾女儿光发达起来的外戚。
他的两个儿子张鹤龄与张延龄那也是混不吝的,不爱读书就罢了,还爱到处撩事斗非。
谁看了都得直皱眉。
张鹤龄兄弟俩自从成了皇帝小舅子,在京师纨绔圈那简直是横着走。可他们欺负的人多了去了,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客客气气喊他们“兄长”的小子。
别说,这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眉眼里头透着股掩不住的机灵劲。
即便是嚣张跋扈的张鹤龄兄弟俩,遇上这么个彬彬有礼的“小君子”,还是一下子被难住了。
弟弟张延龄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张延龄!”
张鹤龄见弟弟都表明身份了,也立刻说道:“我是张鹤龄!”
文哥儿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名字,发现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真就是圈子不一样。
文哥儿不慌不忙地道:“我若是你们,就不会抢这个饼了。”
张延龄是个急性子,不由问道:“为什么不会抢?你还有什么办法报复不成?”
“那倒没有,不过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文哥儿唉声叹气地给张鹤龄兄弟俩举个例子,“有个失明的人被治好一段时间后突然又看不见了,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抹脖子自杀,你们觉得他为什么要寻死?”
张鹤龄兄弟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直接追问:“为啥啊?”
文哥儿娓娓说道:“因为要是从来没能看见过的话,失明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可他已经体会过眼睛看得见的欢喜,再失去时就压根没办法接受了!”
张鹤龄兄弟俩想了一下那个处境,发现还真有这种可能!
比如他们现在日子快活得不得了,要是让他爹当回穷书生,他们当回穷小子,那该怎么活下去啊!
张鹤龄纳闷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这和我们抢不抢尚书饼又有什么关系?”
文哥儿道:“你们想想看,我这次被抢了,下次就没心思再央着丘尚书给我做了。没人央着丘尚书动手,丘尚书自然不会费这个闲工夫去做饼。这样一来,这么好吃的饼你们只能吃一次,以后再也吃不到啦!”
张延龄挠起脑袋来:“可我们要是不抢,那不是一次都吃不上了?”
“怎么会?”文哥儿打开食盒盖子,给他们分了一个饼,嘴里诚意十足地说瞎话,“丘尚书脾气不好,我也不敢要太多啦,就拿了两个,是我爹千叮万嘱要我带回去给年近七十的祖母尝尝的。全给你们的话,我爹把我往死里打,这次只能先匀一个给两位兄长尝个味道了。”
文哥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张鹤龄兄弟俩也不好意思再强抢。
这小孩儿喊他们兄长诶!
还冒着被亲爹往死里打的风险分他们一个饼!
被亲爹往死里打这件事,他们可太熟悉了!
一听就很有代入感。
既然这小孩又听话又敬重他们,这次就不抢了吧?
只是,只有一个的话怎么分好?!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一模一样的想法——
“这个饼,是我的!”
兄弟俩同时伸出手。
互不相让!
文哥儿仿佛没看见兄弟俩的剑拔弩张,二话不说把饼塞给了弟弟张延龄,领着金生溜达走了。
文哥儿走出一段路,还听到兄弟俩在那争论:“我是哥哥,你快把饼给我!”“凭啥给你,你当哥的才要让着弟弟!”
接着就是兄弟俩拳脚相加的互殴声、点狗腿子名要群殴的叫唤声。
好生热闹!
文哥儿头都没回,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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