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四位先生都在翰林院, 李东阳他们都是当面指点。
眼瞅着文哥儿每天到院时间都挺准时,谢迁索性把他的旬考也免了, 好歹让文哥儿拥有个完整的旬休日。
对于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坚持上学这件事,文哥儿没多少不满,反而觉得翰林院特别好玩。
今科在翰林院学习的庶吉士有二十人,除了钱福他们三个一甲保送生外,挑上来的都是新晋进士之中的佼佼者。
文哥儿看书遇到有点什么不懂的,大多可以先找他们解决,实在讨论不出结果来再一起去找谢迁他们。
可以说是随便走两步就是个进士, 连翰林院给翰林官和庶吉士们配的皂吏都是识字的。
文哥儿这学上得特别开心,既不会很受拘束, 又有很多有趣的人陪他玩儿。
倒是丘濬知晓他旬休日不用到处跑了,叫他跟着整理《大学衍义补》的摘要。
这小子不是说应该学司马光编《资治通鉴目录》吗?
那就学起来好了。
人司马光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编《资治通鉴》的, 而是带着家中子弟以及大批学生一起。
丘濬见文哥儿一脸拒绝, 睨着文哥儿道:“不是见天说要把我家当家, 这会儿又不当了?”
文哥儿没想到丘濬还能拿自己的话来堵他后路。
唉,老丘学坏了!
想当初, 老丘是多么正经、多么淳朴一个人!
文哥儿只能捏着鼻子帮丘濬打下手, 他对里头程颐、朱熹、司马光等人的发言着实不感兴趣。
偏这些人又是理学著作常客,看得出来他们想把礼教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 试图以此澄清世道、教化天下。
对这部分内容,文哥儿的建议是:删掉,删掉,统统删掉!
一句都不要!
丘濬脸皮抽了抽。
很想立刻把这小子赶走。
丘濬深吸一口气, 让自己忍住别骂人。
这么小的小孩儿, 看不懂这些理学精髓也是正常的, 他不和这小子计较!
“为什么要删掉?”丘濬追问。
文哥儿见丘濬脸色臭臭的, 一看就知道丘濬自己对这些内容很满意。
看看丘濬遇上这些内容每次都能洋洋洒洒写个一两千字的点评知道了,这可全是他的得意之笔!
文哥儿说道:“这些内容别处又不是没有,我都在别处看到好几回了。要是大伙打开您的书一看,觉得您写的又是老一套,他们就不会往下看啦!”
文哥儿说的是实话,如今大家都去研究理学,当世大儒也大多是理学名家。
这些内容可以说是陈腔滥调都不为过。
更别提丘濬还补充一大堆又长又臭的私人小作文。
这些内容无异于给天下人写个《思想道德守则》——
首先阐明主旨:我们要当个有道德的人。
接着开始解释:什么是道德?道德会如何影响个人乃至于整个社会?我们应该如何提升所有人的道德修养进而共同构建道德社会?
有道理吗?
很有道理。
有人看吗?
狗都不看!
反正文哥儿一看就要皱起小眉头,一副臭不可闻的难受表情。
丘濬却固执地道:“这是理学之根本,不管说过几次都得继续说,著书岂能一味地求新求奇?”
他任国子祭酒时最不满的就是年轻人写文章经常追求奇峻,一个劲地用那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出来的奇词怪典,一度想努力把这股子歪风邪气掰正。
见丘濬坚持己见,文哥儿怪里怪气地“唉”了一声,摇头晃脑地给丘濬背起了《论语》:“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这是孔子一个学生子游感慨的话,意思是你劝谏君主太频繁,君主很快会烦透你;你劝诫朋友太频繁,朋友很快会疏远你。
人和人之间还是要保持点距离,劝不听就别劝啦!
文哥儿似乎觉得光背《论语》还不够,又接着背出另一句和它相呼应的话来:“三谏而不听,则逃之!”
这是《礼记》里的。
大意是你屡次规劝君主他都听不进去,你就可以跑路了。
这样你保住了小命,君主也没人烦他了,对你好,对君主也好!
丘濬:“…………”
好家伙,这小子不是在学《春秋》吗?
怎么又读起《礼记》来了?
要知道科举一般是在五经之中选一经专治,很多人选了一经便不必学另外四经。
通学之才倒也不是没有,像文哥儿他爹就是五经皆有涉猎。
王华本经是《礼记》,可他在《春秋》《易经》的造诣竟也不下于专治这两经的人!
难道文哥儿这一点像了他爹?
至于文哥儿话里话外说他不听劝,丘濬也没放在心上。
他要是听劝的人,就不会经常和人拍桌子吵架了。
丘濬哼道:“你比对着我整理出来的内容编个目录就好了,话那么多做什么。”他说完又教育起文哥儿来,“俗话说‘贪多嚼不烂’,你平时泛读各家文集也就罢了,五经到底治那一经还是得好好选。”
文哥儿也知道科举里头五经是选修的,谢迁早就仔细给他讲过。
由于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主治哪一经,所以《诗》《易》《尚书》是最热门的,《春秋》《礼记》每年的中举人数都相对较少。
比如每年会试录取三百余人,其中治《诗经》的人一般会破百!
《易》和《尚书》通常也能有个七八十人。
最后剩下小几十人才是学《礼记》和《春秋》。
没别的原因,就是《礼记》和《春秋》内容繁多,出题变化多端,考试难度太高,中举难度大,大家都不乐意学。
算算字数就知道了,《礼记》差不多十万字,《春秋》差不多二十万字。
另外三经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万字封顶!
字数多了意味着出题范围大了好几倍!
这种现象俗称……字太多,懒得看。
不是人人都能像王华他们那么变态的。
像李东阳那样六岁就把《尚书》学通并且敢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的更是少之又少!
文哥儿道:“先生让我都看看,都看过了才选得出自己喜欢的。”
丘濬想想文哥儿现在还这么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谢迁好歹是个状元,教起人来还是挺靠谱的,用不着他来操心。
夏天屋里还是有点闷热,文哥儿撺掇着大伙把丘濬的茶几蒲团搬到廊下,没事就拉大伙坐外头吹吹凉风。
他还从李东阳家里顺来一丛薄荷,没事就摘一把来泡薄荷饮子,感觉特别清凉舒服。
薄荷是真的能长,越是时不时摘它几片叶子,它就长得越起劲。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丘家的睡莲终于开花了!
自从看到睡莲长出花苞,文哥儿每次跑过来都会先去看两眼,偶尔还忍不住伸手戳戳那小小的花苞,眼巴巴地看着它越长越鼓,最后终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水面上徐徐绽开。
李兆先见文哥儿开心宣布睡莲开花的消息,想到了顺天府学的桃子。他对文哥儿说道:“府学里的桃子快熟透了,你要去尝尝看吗?再不去可就没了。”
文哥儿都快把这桩要紧事给忘了!
文哥儿当场倒打一耙:“你怎么不早些给我提个醒?”
李兆先道:“这不是你每天都挺忙,我没找着机会跟你讲吗?”
文哥儿跑去和他爹请了个假,积极地要跟李兆先去吃桃子。
这可是春天就说定的!
文哥儿对着他爹念叨:“孔圣人说得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说了就要做到!
一个人连信用都不讲,真不知道他能做成什么事!
王华被文哥儿念叨得脑壳疼,无奈地说道:“又没人拘着你,你爱去便去。”
文哥儿便叮嘱他要帮忙和谢迁他们说一声,他可不是逃课,他是要去履行春天的约定!
王华无奈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文哥儿兴冲冲跟着李兆先去了顺天府学。
少了文哥儿,翰林院莫名安静了许多。
说起来文哥儿也不是爱吵闹的小孩儿,大多时候都是安安分分地蹭课和看书,偏偏他不在就是叫人觉得静悄悄的。
等得知文哥儿去了顺天府学,吴宽奇道:“他倒是哪都爱去。”
王华道:“他就是惦记着顺天府学的桃子,上回听说好吃他就一直念叨着。”
李东阳道:“那明儿可得问问他好不好吃,要吃的话下回我们也过去蹭点尝尝。”
王华道:“你没尝过吗?还是你们家兆先给他讲的。”
要不是李兆先说顺天府学的桃子特别甜,文哥儿也不会念念不忘了!
李东阳:“…………”
他儿子哪里愿意和他这个当爹的说这些!
李东阳为自己和儿子的父子情谊找补起来:“到底是府学里的东西,自己吃也就罢了,还摘了带回家未免有些过分了。”
王华也没再挤兑李东阳。
结果到了傍晚,跑去顺天府学蹭了一天课的文哥儿积极地等在翰林院门口,给下衙的老师们挨个分桃子吃,说是他凭本事在顺天府学赢回来的。
今天文哥儿在顺天府学尝了那边的桃子,觉得特别甜,吃了还想吃。
府学教授见他这般喜欢,逗他说一会让他跟着上课,他答对一个问题便送他一颗桃。
夫子们的直舍外头那株桃树上还结着好多熟桃子,学生们根本不敢过去摘,这不就便宜了文哥儿吗?
文哥儿立刻精神抖擞地去蹭课,愣是抢答了好多问题。
府学生员们:一下子又想起了上次王三岁现听现背的可怕行为。
真是不愿回忆!
这不,文哥儿兴冲冲让金生把半树桃子都薅了下来,跟着装满桃子的马车赶在翰林院下衙前直奔翰林院分给大伙尝尝。
连吃带拿会不会不好意思?
怎么可能会,他今年三岁!
一下班就拿到学生孝敬的李东阳:“………………”
心情很复杂。
他看了眼送文哥儿回来的自家儿子。
眼神也很复杂。
李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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