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大部分时间纯粹是小孩儿心性, 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不怎么考虑后续会怎么样。
既然他祖父不让他挖雪埋竹,他便放下了“人造瑞雪”这一奇思妙想, 开开心心带着走路还啪嗒啪嗒响的弟弟妹妹往别处撒野去。
王老爷子总觉得自己有这么孙子, 就算进了棺材都得被他气得蹬开棺材板活过来。
真不知这小子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新想法。
文哥儿哪里晓得自己在亲祖父心里有着起死回生的奇效。
他趁着年前最后一次休沐日跑去丘濬家, 与丘濬讲起自己堆雪不成的遗憾, 明年地不够肥也不知能不能种出他的大宝贝来!
丘濬闻言说道:“你去折腾你祖父的竹子,他当然不高兴。”他给文哥儿指了指外头的空地, “那儿不是空荡荡的,你想怎么堆雪就怎么堆雪,要种什么明年过来种就是了。”
文哥儿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立刻要捋起袖子挖雪去。
丘濬不满地道:“这等小事叫人去做便是了, 你最要紧的还是多读书。”
说罢就吩咐家中小厮把雪都铲到空地上去。
人小厮力气足, 直接一铁锹一铁锹把雪直接铲上去不说, 还能拍几下把它夯实,想盖多少层雪被就盖多少层雪被。
哪用得着文哥儿辛辛苦苦挖进簸箕里倒过去。
文哥儿虽从小有金生在身边跟着,可大部分时间还是有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干”的朴素想法, 没怎么想过指使旁人帮自己做事,顶多是自己个头太小力气不够要求助别人罢了。
听丘濬吩咐人去办了, 文哥儿就趴到窗边看人家铲雪,脑袋转过来又转过去的, 兴头那叫一个足,恨不能自己亲身上阵铲铲看。
连在外头哼哧哼哧干活的小厮都被他逗乐了,朝他讨好地笑了笑,说道:“小官人还是去看书吧, 不然家爷要骂我们了。”
文哥儿闻言才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厮手里头的铁锹, 跑回脸色臭臭的丘濬身边坐下。
他还积极地跟丘濬说道:“我听人说雪下得太大一定得及时把雪铲掉, 要不然怕它们压塌房顶!等我再大点就来帮您去铲屋顶上的雪!”
丘濬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你就是想爬屋顶玩吧?”
这小子根本就是跃跃欲试想要上房揭瓦!
文哥儿感觉自己的诚心被质疑了,气鼓鼓地为自己争辨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想为您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上屋顶铲雪玩什么的,只是顺便罢了,怎么能说是主要目的呢!
丘濬懒得和他再讨论“是不是为了玩”这种话题,去了封信给他,说是一个叫桑悦的家伙写来的。
桑悦才华很高,天生有过目不忘之能,每次看完书稿就直接把它们全烧了,表示“已在吾腹中矣”,根本不需要再看第二遍!
可惜桑悦时运不济,当初科举时因为文章太狂放被黜落。
接连考了三次才考中副榜。
所谓的副榜就是正榜之外额外录取的若干人,虽然名字不在正榜之上,却也算是明朝公务员候补成员。
更惨的是,造册的人还把他的岁数写错了,他分明才二十六岁,却给他写成了六十六岁。
按照明朝规定,这种岁数的人即便高中,也只能被分配去地方上做个微末小官,且不许推辞不去。
根本没有前途可言。
桑悦好端端一年轻人,只能去地方县学当训导,跟一堆老头子当同事了。
桑悦郁闷地在地方上辗转干了十来年,总算熬过了“敢辞职算你犯法”的副榜服务期,借着丁忧的机会弃官回苏州老家当闲人去了。
按照朝廷的算法,他六十六岁入仕,现在合该七老八十了,不给退休不合理吧?
丘濬当年很欣赏这位江南才子的才华,曾经拿着自己写得文章去找桑悦,说“这是别人写的文章,你给看看写得咋样”。
结果桑悦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摇着头当面骂了丘濬一通,说这文章写得狗屁不通脏人眼(“明公谓悦不怯秽乎”)。
偏丘濬还没法辩驳,毕竟他自己说是别人写的!
而且桑悦也确实有才华,当时丘濬让他把那篇文章给改改,他还真改得丘濬心悦诚服。
丘濬昨天看到桑悦的信还有点惊奇。
要知道这人脾气比他还臭,他主动派人去拜访,这家伙都不乐意搭理的。
难道是因为他入了内阁,桑悦总算是敛起脾气主动来信了?
丘濬怀揣着不知是愉悦还是失望的情绪展信一看,才知道桑悦是写信来夸文哥儿的。
桑悦本不会去参加里长召开的“乡亲大会”,对于里长传达下来的宣谕内容更是不太上心。
不过桑悦儿子代表全家去听完后回来颇为重视,小夫妻俩格外关注刚出生没多久的孙子的情况,不叫这么个奶娃娃受煤炭毒之害。
照这种关心程度别说煤炭毒了,便是别的意外也能及早避免。
要知道小孩子连吃饭噎着了没及时发现也可能没命,所以照顾起来需要十二分的尽心。
且要知道正确的应对办法。
朝廷那道宣谕就是既给提了醒又给出了应对办法。
桑悦见家中如此情境,突然对那众人赞不绝口的小神童生出点兴趣来了,特意找来早已流传至苏州的“神童作品”细读。
读过以后才难得地写信给丘濬夸了几句。
要知道桑悦可是能当着面骂丘濬文章狗屁不通的“狂士”,能得他这么几句夸实在很了不得!
桑悦这家伙还在给丘濬的信里说,您老写文章不咋滴,眼光倒是不错。
?????
本来文哥儿听了桑悦的遭遇后倍感同情,没想到朝廷还能出这种弄错人年龄的乌龙,结果读完信后满脑子都是问号。
这些提前退休的隐士,说起话来怎地一个两个都这么狂呢!
这种话是能直接写信跟老丘的讲的吗?这家伙自己远在苏州老家倒是安适得很,叫他这个近在眼前的人怎么办才好!
真是害人不浅!
文哥儿决定不聊桑悦说丘濬文章写得不咋滴的话题,转而和丘濬讨论起来:“为啥写错年龄就不能改了,太可怜了吧?”
丘濬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哥儿,说道:“他自恃才高,为人狂妄自大,言语间常得罪人,遇事自然无人替他说话。”
丘濬给文哥儿举了个例。
前几年有人问桑悦:“你觉得现在翰林院里谁的文章最好?”
桑悦直接就说:“都不咋滴!”
并表示他认为天底下自己文章最好,其次是他苏州老乡兼晚辈祝允明,再次就是当时还在国子监里读书的罗玘。
当初丘濬恰好就在国子监当祭酒且挺喜欢罗玘这个监生,是以对这事记得还挺清楚。
反正,桑悦就是这么个脾气。
文哥儿听了感觉这人可真敢说。
不知祝允明和罗玘听了是该高兴还是该忐忑。
桑悦的话可谓是一杆子得罪所有翰林院大佬。
文哥儿在心里数了数前几年在翰林院里当官的人。
好家伙,他老爹和他几个老师全被扫射进去了!
老丘终于不是一个人挨骂了!
不过,老丘说这桑悦自恃才高、狂妄自大的时候瞅他干嘛?
他可谦虚了,从来不会讲“天底下我最牛逼”这种张狂话!
文哥儿拒绝承认自己也是“说话得罪人”的类型,开始对桑悦指指点点:“这人过目不忘就算了,怎地还烧书呢?我觉得书老贵了,他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啊?”
提到这明朝大佬们全都拥有的“过目不忘”神技,文哥儿话里可谓是酸气四溢。
丘濬是爱书之人,对桑悦烧书的行径也不甚认可。
丘濬说道:“他做事若不是那么离经叛道,岂会是如今这般际遇?”
既然聊到了桑悦,丘濬便给文哥儿介绍了一下罗玘,说这人颇有才华,现在也进了翰林院当编修,只不过这两年回家丁忧去了。
等明年罗玘回来,文哥儿可以多与他往来往来。
当初罗玘科举时李东阳给当了主考官,算下来罗玘也得喊李东阳一声“恩师”来着,和文哥儿勉勉强强也能算是同门。
文哥儿很少听丘濬这么夸一个人,自是认真记下了这名儿。
第二天他去找李东阳问这人算不算自己师兄。
这种考官与考生之间的关系,两边认了便有,不认也与别的同僚没甚区别。罗玘入仕后颇受李东阳照顾,在李东阳面前自是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
听文哥儿提起了归家守孝的罗玘,李东阳笑着调侃道:“当年他在国子监应试可是考了解元的,你要是不考个解元当当,你师兄怕是不想认你这个师弟。”
文哥儿一听就知道李东阳又想激他。
他才不上当!
文哥儿辩驳道:“世上哪有师兄不认师弟的道理?天底下能人那么多,谁又能保证自己肯定能拿到解元呢?便是您自己再去考一遍,也不一定能得!”
李东阳乐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当初罗玘这个解元还是李东阳给定的,而后才有了师生名分,哪有什么给他当门生必须是解元这种说法?
文哥儿自己没上李东阳的当,不过他想到了自己马上要在国子监应试的兄长,当即分别跟李东阳和丘濬讨了罗玘这位师兄的文章。
等到王守仁除夕夜回家过年了,又被亲弟弟送上一份厚礼。
厚厚的罗翰林文集。
文哥儿还有样学样地跟王守仁夸了起来:“这可是我师兄的文章。我跟你说,我师兄前几年在国子监考了解元!哥你可要好好读读,争取明年也考个解元,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们的状元爹?”
王守仁:?????
怎么他的乡试目标突然就变成解元了?
所谓的解元,就是乡试第一名,约等于后世所说的全省第一。
在国子监应试的考试想要当解元得是北直隶第一,像唐寅他们在应天府(南京)应试的就是南直隶第一,余下的就是浙江、江西、广东等等十三道的头名了。
全省第一有那么容易考吗?
文哥儿见他哥一脸的狐疑,继续现学现卖地跟他哥说起人罗玘有多牛逼,不仅李东阳读了他的文章拍案叫绝,连很少夸人的老丘看了都说好!
那个叫什么桑悦的家伙都说了,天底下就三个人的文章写得好,其中一个就包括罗玘!
王守仁与李东阳他们的往来没文哥儿多,根本没听说过关于桑悦他们的八卦传言,顿时来了兴趣:“那另外两个写得好的是谁?”
文哥儿便把桑悦的原话给他哥学了一遍。
王守仁自己也是什么都敢做的人,听了桑悦自诩文章天下第一也有些咋舌。
果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一人更比一人狂!
到底是弟弟的一番心意,王守仁还是把文哥儿费心给自己搜罗来的“解元原稿”收下了。
王守仁边揣好文章边感慨:“你跟这么多人讨了文章说要给我,要是我没考上怎么办?”
文哥儿闻言立刻大义凛然地和他哥划清界限:“没考上是你不争气,跟我可没关系!”
王守仁:“…………”
王守仁忍不住伸手捏了两把他软乎乎的脸蛋儿。
文哥儿费劲地扒拉开他哥的手,用“你怎么恩将仇报”的气愤眼神瞪他哥。
那气鼓鼓的小模样儿让王守仁觉得……更好捏了!
还想再捏几下!
文哥儿:?????
文哥儿撒丫子跑开了。
这都什么哥哥啊!!!
真是岂有此理!
等正旦假期结束他就去给他哥搜罗更多翰林文集,并且广告天下说他哥立志要三元及第!!!
反正谁考不上谁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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