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文哥儿和谢豆一起去摆摊, 因为谢豆光荣负伤(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李兆先他们与同窗有约,写信的重任便又全程落回文哥儿身上。
文哥儿才练了这么十来天, 字还看不出有多突飞猛进的变化,倒是写起字来快了许多,不再是一开始那样一笔一划慢腾腾地写了。
有了空档,他就与人闲聊,问他们有没有租过地。
周围的闲汉大多都是城里长大的,习惯了等着大人物们从指缝里漏出点好处给他们,哪里吃过种地的苦头,俱都摇了摇头,说是没种过。
最初那个写信给自家闺女的老头儿现在也习惯把老妻扶出来,带上板凳在旁边晒晒日头、听听众人闲聊,免得老妻闷在家中郁郁不欢。
听文哥儿问起种地的事,老头儿笑呵呵地夸了起来:“要说种地, 我那小舅子可是一把好手,每逢收成都要给我送许多新鲜蔬果和米粮来。”
文哥儿听了立刻挪了椅子凑过去追问:“真的吗?他真的很会种东西吗?”
“骗你做什么?”老头儿吹嘘道, “我敢说, 就没见过他种不活的东西。早些年有达官贵人扔了株牡丹,他看见后觉得怪可惜的, 就捡回去家里种, 如今已经长得高过屋粱了,一到三四月能开上百朵花!”
文哥儿还没见过那么大棵的牡丹, 眼睛都睁圆了。他立刻问道:“他在哪儿住?远不远的?等到花开的时候,我们能去瞧瞧吗?”
老头儿闻言说道:“离得不远, 出城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不过他脾气有点怪, 不爱见外客, 小官人要是想去,到时候我带小官人你去。”
文哥儿眼睛都亮了:“好啊好啊!”
这时候有人来想要写家书,文哥儿便又和客人聊书信内容去了。
老头儿的妻子拉了拉他,示意他坐下说话,嘴里低声念叨:“你别乱揽事。人家金娇玉贵的小孩儿,你也敢带着往外跑?要是出了事,不仅我们夫妻俩遭殃,还会连累幺弟。”
她娘家也是军户。
按照朝廷对军户的规定,他们这些军户必须保证每个时期都有一个男丁在军中服役,要是这个男丁没了,家里得另外找人补上。
还是因为她们家人其他人都没了,弟弟又不愿意娶妻生子,族长那边才愿意把这项服役义务转给其他旁支,放她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丈夫的情况也差不多,自从她儿子死了,族长才挑另一家人出男丁去服役。
对她而言,她不懂什么家族,也不懂什么家国,只知道自己亲近的人一个个出事,同族不少人却可以占着军户的便宜免税免徭役。
早些年她还会劝弟弟娶妻生子,现在她已经不劝了,省得弟弟家的孩子又被盯上。
现在就挺好,姐弟俩还能偶尔见个面说说话。
老头儿道:“也不是说我要带去便能带去的,真要去的话,小官人家里自然有相应的安排。”他拉着老妻沐浴在日光中的瘦骨嶙峋的手,“你不是很久没回过娘家了吗?到时候你也一起去。”
老妻叹气:“我回去干什么?回去了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只会给人添麻烦。”
老头儿道:“只要我们自己乐意,谁能说你添麻烦?”
老妻没再说话,侧耳听文哥儿和人聊天。
小孩子说话声音脆脆的,听着像是敲在人心上似的,喜欢小孩的觉得讨喜,不喜欢小孩的觉得吵闹。
她如今坐在这儿天天听着,时不时想起自己一双儿女,他们小时候也是这样活泼可爱,馋起来会一左一右抱着她手臂撒娇,想要她掏几个铜板买糖吃。
只是如今他们兄妹俩一个死在边关,再也不会回来;一个随着丈夫去了军屯,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面。
除了如今独居城外的弟弟,她们家也没什么可以往来的亲人了。
“那就一起去吧。”
老太太神色有些哀伤。
文哥儿并不知晓夫妻俩的讨论,他送走一个给未婚妻写信的年轻人,又搬了凳子坐过去和老夫妻俩聊天,还从自己的兜兜(其实是小福袋)里掏出两颗糖分给他们夫妻俩吃。
这年头的糖其实甜味一般般,大多就是含着图个乐,文哥儿倒是挺喜欢这种淡淡的甜,给他一种多吃两颗牙也不会坏的安全感。
文哥儿大方地把自己最爱吃的糖分给他们,想从他们嘴里听说更多关于那棵超大棵的牡丹的事。
他在刘阁老家看了那么多牡丹,都没见过能高过房梁去的!
老头儿嘴拙得很,能说的刚才都说了,哪里能讲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那老太太接过话头,给文哥儿讲了讲花开时的盛况。
那花大朵大朵地开,这边谢了一朵,那边又开两朵,你推我挤地在树上争妍斗艳,仿佛光它们这么一树花就能开出整个春天来。
说着说着,老太太也有点想念那株牡丹了,想回去闻闻那股叫人浑身舒畅的香味儿。
老太太难得有了谈兴,问文哥儿:“你怎么突然问种地的事?”
文哥儿把自己的种地计划和盘托出。
他要看看能不能种出什么好吃的米!
老太太微微惊讶,没想到这小孩儿不仅出来摆摊,还要出城租地去。
“你家里人同意了?”老太太奇道。
“同意了的,我祖父还说要和我一起去租山种竹子呢!”文哥儿兴冲冲说道。
没等老太太再说话,老头儿已经脱口而出:“可选好地方了?要是没选好,我这小舅子家离得还挺近的,周围也有山有地,我那小舅子和里长也熟悉,小官人可以去看看。”
老头儿还详细地给文哥儿介绍了一下,他那小舅子姓赵,住的村子叫石子坳,村里人都挺好的,那一带也有人种水稻,水土应该挺适合。
眼看老头儿推销得格外起劲,老太太忍不住又拉了拉他。
文哥儿没注意到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动作,闻言特别高兴地说道:“好!明儿我和祖父就要出城去了,您要是不忙的话可以带我们过去看看吗?”
老头儿一口应下。
等到摆摊结束,文哥儿和谢豆、金生一起往回走。
金生说道:“可以先去那边看看,若是那边适合,就不去我们家那儿看了。”
不是金生不帮着自家人,只是一来时人讲究父母在不分家,一家老小合住在一起,公账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银钱上算不清楚,后续麻烦多多;二来他二叔如今静下心来耕读了,他们老是带人去做客反倒叫他心思浮动。
况且他们家没种过水稻,根本没这方面的经验,怕是管不好稻田,倒不如直接花钱找个有经验的人来做事。
要是有其他适合的地方,就不用去他家那边了,免得文哥儿爷孙俩觉得不满意还看在他们家的份上勉强去那边租地。
文哥儿听金生真心实意为他考虑,连连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谢豆在旁边听着,只觉租个地要考虑的事都老多了。若是换成他自己做这事儿,他绝对想不过来!
一行人一起回了家,文哥儿跑去找他祖父说起自己有了新选择的事。
他把金生的想法给王老爷子讲了。
王老爷子道:“金生是个好孩子。”
寻常人碰上机会只会往自己家捞好处,哪里会真心实意替主家考虑?
也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金生又算是文哥儿的奶兄,感情和别家兄弟比都不算差,金生才会和文哥儿说这么多。
爷孙俩讨论了一会,王老爷子拍板定案:先把目的地定为那老头儿讲的石子坳。
第二日一早,文哥儿便去寻那“窝脖儿”老头,给他介绍了自家祖父。因着最近天气还不算太暖和,离牡丹花开的日子也还早,老头儿便只自己随他们过去。
一行人出了城,果然没走多久就到了老头儿那小舅子所在的石子坳,比之金生家还略近一些,往来非常方便。
光是这一点就是颇大的优势了。
王老爷子已经很久没出城,他坐在马车里看了一路的风光,只觉自己太久没看到田野了。
他下了马车,刚要四处看看,就瞧见文哥儿兴冲冲从车上跳下来,眉头忍不住突突直跳。
“小心你把门牙给摔断了。”王老爷子直摇头。
“才不会!”文哥儿不服气地道,“马车这么矮,摔不着我!”
爷孙俩凑一起,早习惯了你损我一句我气你一句,拌了两句嘴也就不讲了,专心欣赏左右的风景来。
说是石子坳,周围自然多石头,有座小山头就是石头山,石多泥少,瞧着挺稀奇。
这是文哥儿第三次出城,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样样都新鲜。
等瞅见前头有条溪,他还跑过去蹲下看了半天,直至找到几条摆着尾巴游过来的鱼苗苗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
“这水真清!”文哥儿和领路的老头儿夸道。
“那肯定的,这水可是山上的活泉引下来的,石头里流出来的水最干净了。”老头儿介绍道。
文哥儿虽不知道有什么依据,却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想想白花花的溪水从白花花的岩石上潺潺而下,可不就是古时所说的“清泉石上流”吗?
一行人边走边聊,很快走到一处农家小院前。
隔着蓬门,文哥儿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情况,老头儿让他们稍候,自己上前叩门,看看自家小舅子在不在家。
没一会,有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来开门。
他看见门外站着的自家姐夫,有点讶异。
门外的文哥儿看清楚这人,也有点讶异。
没想到老太太的弟弟年纪挺小的,少说也和老太太差了二十来岁吧?
难道是常年单身格外显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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