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 186 章

小说:戏明 作者:春溪笛晓
    就丘濬那单调的爱好以及早就掏光去买书的家底, 大家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玩意不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再一琢磨,不难想出这是谁捣鼓出来的新鲜事物。

    毕竟,当初丘濬开始往茶里放枸杞, 还要特意捧着枸杞茶感慨几句。

    枸杞那种遍地都是的便宜东西他都要说道半天,现在得了副这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新眼镜,这厮不得炫耀个十天半个月?

    王恕当机立断地起身去了文渊阁,说是突然想起来要找本典籍瞅瞅。

    徐溥和刘健晚了一步, 只得留下来听丘濬讲了一通“我说不要他非要瞎整”之类的话,无比怀念平时那个没事绝对不吭声的老丘。

    都是一天到晚坐一起办公的同僚,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夸上几句, 免得丘濬说起来没完没了。

    最难熬的还得是礼部官员来向丘濬汇报事务那会儿。

    礼部那些属官都特别有眼色, 看丘濬时不时抬手扶一下眼镜, 汇报完后无一例外都要问两句:丘阁老您戴的这是啥啊?下官孤陋寡闻, 竟是不曾见过!

    丘濬便又装模作样的扶了扶并没有下滑或者歪斜的眼镜, 慢腾腾地给他们再讲一遍眼镜的来历。

    由于这个场景发生得太频繁, 连早上去文渊阁找完“典籍”归来的王恕都没能闪躲过来自老丘的无差别伤害。

    知道了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你有最新样式的眼镜了,你个老丘到底要说到啥时候?

    说实话,都进了内阁了,他们想要什么东西即便自己不去买, 别人也会得想办法弄来献上来, 还真不稀罕什么贵重东西。

    纯粹就是人比人, 容易比出问题来。看看人王小文,才五岁呢,且还不是姓丘的, 就知道拿东西孝敬丘濬这小老头儿, 对比之下就显得自己孙儿既不机灵也不孝顺!

    倒没有人觉得文哥儿是挖空心思讨好丘濬, 毕竟丘濬还没入阁前这一老一少感情就颇不错了,这小孩儿也算是从“尚书饼”吃到“阁老饼”的“丘党”核心人物来着(因为丘濬着实没啥党只能拿王五岁凑数了)。

    反正,人比人,气死人呐!

    经由丘濬这么一炫耀,不少人开始留心打听这种眼镜上哪定制。

    水晶眼镜本来就只有有钱且有需要的人才会去弄,走的一直是高端定制路线,而丘濬如今恰好就处于这个群体最顶端。

    有他这么一带动,一些本来就私藏着水晶眼镜的官员顿时觉得自己书房里那副手持式的眼镜不香了。

    有闲钱的人已经去找眼镜匠排期定制,没闲钱的人只能摸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无奈叹气。

    十一月初,京师迎来了第一场小雪,文哥儿也从眼镜匠手里拿到了一笔不菲的“润笔费”。

    以眼镜匠自己是没有办法打开高层官员的市场的,靠的全是丘濬的广告效应,所以他收到第一批定制尾款后马上就过来送钱了。

    文哥儿送走眼镜匠,拿起沉甸甸的钱袋子掂量来掂量去,跑去找老丘“分赃”,嘴里还感慨“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官”。

    官位高了,钱银真不算什么,很多人想给他们送钱都得苦恼没门路可送。

    丘濬骂道:“你若是为了这些好处才想当官,还是莫去科考了!”

    文哥儿赶忙闭了嘴。

    丘濬压根不和文哥儿“分赃”,只叫文哥儿自己收着花,他是绝不会收这种钱的。

    还顺道教诲文哥儿日后切记不可贪财误事。

    这种确实能拿的小钱也就罢了,以后碰上更多变着法儿送钱的家伙可不能搭理他们。

    文哥儿连连点头。

    他本来也只有吃这一爱好,将来的环游大明计划他都是想谋划着走公费路线来着,应当费不了多少钱才是!至于什么大宅子大园子、古玩雅玩之类的,他兴趣不怎么大。

    要是能顺利谋个一官半职,像老丘这样把朝廷赐下宅邸住个三四十年也不是多难熬的事儿。只要不漏雨、够宽敞,晚上睡起觉来就老香了!

    两个人都没再讨论这笔来自眼镜匠的“润笔费”。

    京师每天都有新鲜事,及至腊月,眼镜就不再是大伙的话题中心了。

    文哥儿一到腊月就惦记着他的猫猫,他现在有钱了,从腊月初一开始给猫猫准备好吃的好玩的,还特地跑街上找具有明朝特色的逗猫棒。这东西连古画里都曾画过,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文哥儿每天趁着正午的空档从街头溜达到街尾,找得很是起劲。

    有消息灵通的闲汉知晓文哥儿要找逗猫玩的东西,给他介绍了昭回坊那边有个巧匠,做玩具很有一手,不管是逗小孩的还是逗猫的他都能做出来。

    说完后那闲汉又搔搔后脑勺,补充了一句:“这人住在养济院,那边可能比较脏乱。”

    养济院就是明朝收留孤老的地方,没人收留的孤儿寡老以及眼瞎耳聋残疾的可怜人,但凡没人赡养的,核查过后都可以送进养济院,朝廷会按照人头数每个月给粮。

    文哥儿听说过养济院,只是从来没去过。

    他闻言回家搜罗了一些不用了的玩具、不看了的书,统统收拾停妥了,又在长安街前前后后化缘了一圈。

    既然朝廷会给衣服给粮,温饱应当不愁,所以文哥儿只准备化缘一些朝廷不会分发的东西。

    马上要过年了,很多人家中都要来个“除旧迎新”,许多旧东西可能会封存起来从此不见天日,正好文哥儿过来讨要,许多人便直接让底下的人收拾出来给了他。

    听闻文哥儿要去养济院一趟,谢豆自然又第一个响应,杨慎也被文哥儿抓来当壮丁,负责用脑子记录大家都捐了什么爱心物资。

    文哥儿带着两个师兄弟每去一家,就多拐跑别人家一个孩子。

    别人家孩子都来了,自然得有人手跟着,最后连李兆先都带着他弟李兆同一起来凑热闹,准备趁着年前带弟弟去养济院看望那些真正穷苦的孤寡老小。

    一群小孩哼哧哼哧攒了满满两三车长安街各户人家的闲置品,看着摞得整整齐齐的宝贝们很有成就感。

    文哥儿带着一车小孩绕着皇城走了半圈,呼啦啦地在养济院前下了车。

    养济院的门房鲜少见到这阵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直至文哥儿跑到他面前问自己带来了一些玩具书册碗碟之类的闲置品,想问问养济院这边需不需要,门房才回过神来,忙进去把负责管理养济院的官员喊了出来。

    那官员只是个低品小官,平时连长安街都没什么机会去,哪有机会接触文哥儿他们这批官宦子弟。

    得知来的全是翰林官们家中的孩子,那小官忙亲自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

    文哥儿年纪不大,打过交道的人却不少,与这陌生小官接触起来一点都没拘着。

    一大一小从大门开始聊,走到里头已经成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朋友。

    文哥儿也从负责人口中了解了京师养济院的情况,京师有一东一西两个养济院,争取能收容京师所有无法自力更生的孤寡残障人士。

    管着京师养济院,官职虽然不大,杂事却挺多,责任也不小。

    地方上可能有人敢虚报人头骗补贴,京师这边可没人敢这么做。

    又不是不要命了。

    养济院这种地方许多人都不乐意来,偏那小官还是个话痨,平日里憋得厉害,逮着文哥儿就忍不住介绍了许多养济院的情况。

    文哥儿听得很认真,一行人入内后他才说起来意。

    除了送爱心物资外,他还想找那闲汉给他介绍的巧匠。据那闲汉说的,那巧匠还是个盲眼人,实在很了不起!

    小官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叹着气给文哥儿指了不远处一个神色悲悯的老和尚,口中说道:“你来得真不巧,他一朋友刚没了,今儿正好请了老僧过来念经,一会就要抬去漏泽园下葬,他怕是没心情见你。”

    漏泽园是朝廷给家贫者、无家者安排的丛葬地,很多无人认领的尸体都是草席一卷直接埋过去,像这位孤寡老人一样有朋友帮忙请老僧来送葬的,已经算很幸运了。

    小官见文哥儿沉吟不语,也觉自己提这事不太妥当。很多人都不喜欢碰上丧事,尤其担心自己家孩子被冲撞得小则害怕大则生病。

    小官忙说道:“我们不去那边。”

    文哥儿并不避讳这些,闻言回过神来,斟酌着说道:“您找人带豆哥儿他们去卸东西,我过去那边瞧瞧可以吗?”

    小官见这么多人过来,出来说话的却是文哥儿,知晓他是个有主意的小孩,便点头应了下来,安排人手去卸下文哥儿带来的捐赠物资,顺便领谢豆他们到处瞧瞧。

    谢豆本来要跟文哥儿一起的,听说那边有死人又望而却步,决定肩负起年长者(年长四岁)的职责,负责跟随大部队看护杨慎他们这些年纪更小的娃娃。

    文哥儿与那小官走向停灵的偏院,本来养济院就僻静得很,这个偏院就更显得更寂静了,只有刚开始入内打坐的老僧低低的念经声回荡其中。

    文哥儿还没参加过葬礼,自然也没听过这样的经文。

    他安静地立在廊下听着老僧把经文都念完了,不由想到了老丘说的时人下葬大多遵循佛道的规矩,已经鲜少知道自己的礼仪。可对于亲朋好友来说,此时此刻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请僧道来送逝者一程了。

    文哥儿目光转向灵前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身上,对方眼睛明显看不见,神情哀戚地坐在那儿,似乎在怀念老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文哥儿直觉觉得这人便是自己要找的人,不过这种情况他也没心思去寻对方说猫猫玩具的事。他与那为他引路的小官说了一声,与他一并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到那个瞎子老者身边,小声问道:“您与这位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那瞎子老者听到这稚气的嗓音,微微一愣。等明白文哥儿是在问及亡者,他神色有些怅然,哑声与文哥儿说起老友的生平。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孤寡老人,籍籍无名地过完了他艰辛难熬的一生。

    他没什么特别的成就,也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少年丧了父母,中年丧了妻儿,遇乱摔断了腿,老来耳朵聋了,因着无亲无故,便被养济院收留。

    要说有什么能称道的,那大概是他做的馒头特别香,别人问他怎么做的,他一概不说,只道是他亡妻教的法子,不可为外人道。

    “吃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瞎子老者坐在灵前,仿照老友的语气把话学给文哥儿听。

    文哥儿向那同样静静听着的小官借了笔墨,对瞎子老者说道:“不嫌弃的话,我给他写篇祭文吧。”

    瞎子老者又是一怔。

    接着他说道:“我们能嫌弃什么,要是有人愿意写自然很好。”

    文哥儿便又细问了对方的姓名籍贯以及他的父母妻儿姓甚名谁,一一记了下来,思量片刻,着手为这位素不相识的亡者写起了祭文。

    李兆先他们久不见文哥儿出来,便也不在外面转悠了,齐齐找了过来。

    见文哥儿正在那儿提笔写文章,李兆先率先走过去想看看文哥儿在写什么。

    谢豆也带着杨慎凑过去。

    文哥儿在翰林院接触过各类文体的写作,祭文他也是会写的,而且写起来几乎不必怎么思索。他认认真真把祭文写完了,又站到老僧方才念经的位置认认真真地把祭文诵念一遍。

    那瞎子老者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谢豆几人看着简陋的灵堂,不知怎地竟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伤怀来。

    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生死是很遥远的事,可听着眼前这个陌生老人的生平,他们又觉得生死离他们这么近,仿佛时刻都会发生在他们身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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