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回去后琢磨这事儿, 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
因为吧,他哥行李都收拾好了,这两天估摸着就要出远门去了。
等他哥提起行李一跑,要是有人恰好看到他们兄弟俩曾跑去曲子胡同, 跟他任意一个老师(或者老丘)告了一状, 岂不是一切都要他这个唯一留在京师的人来承受!
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当初他和张家两兄弟就是去吃了顿饭, 结果被老丘家仆从看到后回去说给老丘听, 愣是让他挨了一顿打!
文哥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头, 和他二哥王守俭商量起这事儿来:“二哥啊, 我问问你, 我的一个朋友碰到这样的事……”
他把事情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跟王守俭一讲, 简单来说就是三个人一起干了件坏事,结果其中两个人马上要跑了,你说这事危险不危险?你觉得留下的那个人该咋办才好?
王守俭:“…………”
三个人一起干坏事,其中两个还要跑, 这说的是谁还用说吗?
王守俭默默伸出手摸了摸自家弟弟的脑壳, 说道:“这种事谁先坦白谁没事, 藏着掖着会挨打。”
文哥儿很是犹豫:“他们三个说好谁都不讲的, 我朋友自己去坦白会不会太不讲义气?”
王守俭看了眼文哥儿,慢吞吞地说道:“那就让你朋友自己留下挨这顿打?”
文哥儿一听, 对哦, 他哥都要跑路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承受可能遭遇的狂风暴雨!由此可见, 是他哥先不仁, 他才不义!好兄弟, 有事应该一起扛!
文哥儿真切感谢了他二哥给他的, 哦不,给他朋友的建议,回去琢磨看看这事儿用什么方式坦白比较安全。
首先就是要快,不能叫他哥和张灵抢先跑了;其次就是要减轻他们三个人的责任,表示他们只是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多看了曲子胡同一眼。
他们可是亲兄弟和好朋友,在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哥要扔下他跑路的情况下能保护还是要保护的。
实在保不住,那就一起挨揍呗!
文哥儿敲定整体方向,就别过他二哥回去琢磨怎么搞定这事儿。
王守俭看着文哥儿屁颠屁颠跑远,心道说不准明儿就可以知道文哥儿的“一个朋友”干了什么坏事了。
今晚可要早点睡才好!
王守俭便舒舒服服睡觉去。
相比之下,文哥儿可是点起了蜡烛,认真地思索应对办法。
很快地,他想到了马尚书儿子那桌人。
很不错,就是你了,马尚书儿子!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但是我会永远铭记你为我们兄弟几个作出的伟大牺牲!
文哥儿拿定了主意,二话不说在自己的小书桌上刷刷刷地写起了《曲子胡同游记》。
这游记直接从笑脸迎人的卖票人写起,讲述他年纪小可以免票跟着大人进园听曲,没错,重点就是他年纪小!他不懂事!他什么都不晓得!
接着就认真夸起了开场前大家的秩序井然以及那位姑娘唱曲时惊艳歌喉,作为常年跟着吴宽他们进修字画夸夸课程的优秀学生,文哥儿写人写景都一点不虚,这半段拿出去属于是能叫人反复品读的那种,连李东阳估计都挑不出刺来。
可惜这半段写得越好,后半段读起来就越气人。
本来大家都是有雅兴、有素质的好观众,那气氛读起来谁都忍不住感觉自己同样身临其境、沉浸其中,现在一群公子哥儿出现,砰地把这一切打碎了,又是让人赔着笑陪酒,又是当众唱那种淫词艳曲(文哥儿还把整首《挂枝儿》写了进去),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文哥儿相当客观地描述完整个过程,并在结尾很是惋惜地表示“今日灌酒,明日灌酒,不知那世间少有的好嗓儿能得几时好”。
他们本就是极偶然地来到这个地方,又不可能日日过来,面对这等骄横跋扈之人又能做什么呢?真要去拦着他们闹事,焉知他们不会觉得丢了面子回头加倍报复?
所以他们都早早退场,离开了那座令他们感觉世间有太多无能为力之事的园子。
为了保护大家的人身安全,所以这次他不记同行者,不记是哪个曲园,也不记是哪位歌儿唱得极好的姑娘,仅记录一下自己偶然碰上的这么一件事,希望自己日后不会像这些人这样喝点酒就当众闹事!
只是那些狗腿子言语间提到的“马公子”,文哥儿却是留着没隐去。
毕竟那是别人说的话,他怎么好随意删减!
他是很尊重别人的人,未经允许绝不篡改别人说出口的话!
考虑到这么多长辈之中就老丘揍过他,文哥儿第二天一早就揣着他的《曲子胡同游记》去找老丘品鉴。
丘濬知道文哥儿写了新文章,取出眼镜戴上,接过文章认真品读起来。
这读着读着,他脸色就开始一变再变。
没读到后头,他就放下文章盘问文哥儿:“谁带你去这种地方的?!”
文哥儿知道瞒是瞒不住的,就给老丘讲了他们哥三昨天傍晚搓过澡吃过饭,于夜色中不经意地在灯市之中多看了曲子胡同一眼。
如今元宵假期还没结束,夜里是不搞夜禁的,商家都大方地在门里门外点满了花灯,到处都长得差不多,他们走进里面去也是很正常的对不!然后张灵说他知道个好地方,就径直领着他们去那个曲园了!
他们坐的是那种边边角角桌子,连酒都没资格买的,真就是想着“来都来了,听了再走”才会待在那儿!
丘濬听了文哥儿的解释,脸上的神色并没有缓和多少。
现在不少年轻人都爱去听曲看戏,尤其是那些个权贵子弟,更是一个两个都没日没夜地泡在里头不出来。
他就是看到这些情况,才会动笔写《五伦全备记》,想用戏曲传递理学思想,好好肃清一下这股子歪风邪气!
没想到文哥儿居然也被人带去曲子胡同听曲儿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
文章写得再好都不能容忍!
丘濬怒道:“你也七岁了,应该知道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
文哥儿一口咬定:“大过节的,到处都差不多,我们都是到了门口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丘濬没好气道:“便是到了门口,你也可以离开。”
文哥儿说道:“我就想着,来都来了……”
丘濬:“…………”
丘濬一时半会不想和文哥儿说话,拿着《曲子胡同游记》继续往下看。
这看着看着,脸色又是一变再变。
这个马公子的狗腿跟班,唱的都是什么玩意!!!
什么“哥哥等一等”?!
什么“裤带儿随你解”?!
不像样!
不像样!
人家歌儿里头这小娘子还知道“怕有人来”,你倒好,大庭广众之下就唱这种歌儿,你敢当着你爹的面这么唱吗?!
丘濬敏锐地问:“你认出这‘马公子’是谁家的了?”
文哥儿点头如捣蒜:“我和我哥认出来了,那是马尚书最小的儿子。”
丘濬冷哼道:“我得去找那马负图说道说道。”
这马文升的儿子,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年纪轻轻就伙同众人当众调戏歌伎,早晚得闹出事来!
瞧瞧文哥儿记下来的这段唱词,简直不堪入耳!
早前他就听说马家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他们竟还祸害到文哥儿头上来了!
丘濬想到这里,又转头瞪了文哥儿一眼,板起脸教训道:“以后不许再跟着你哥他们出去胡混!”
文哥儿直点头,知晓自己这次是逃过一打了。
老丘都搞定了,别人只要依样画葫芦地蒙混过关就好!
文哥儿屁颠屁颠揣着文章去找李东阳分享。
李东阳这个作文老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文哥儿这个学生完全属于放养状态,只时不时催更两句《饮食诗话》。
见文哥儿主动跑过来了,他便笑着问:“可是给《饮食诗话》添了什么新文章?”
文哥儿:“…………”
文哥儿只能郁闷地说道:“没有。”为防李东阳继续催更,文哥儿把《曲子胡同游记》给拿出来让李东阳给点意见。
李东阳拿过文章一读,好家伙,这小子才七岁就去听曲了啊。
想到自己有个前·听曲惯犯儿子李兆先,李东阳看向文哥儿的眼神都有点不善了。
不过文哥儿这文章写得挺好的,读来意趣十足,叫人很好奇那位歌伎是不是真唱得那么好。
李东阳虽然觉得文哥儿实在胆大包天,却没跟丘濬那样马上停下来质问,而是耐着性子往下看。
于是李东阳就看见了大煞风景的马公子一行人。
虽说吧,算下来这群人也只是给人灌杯酒、让人唱首艳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读起来就那么地让人义愤填膺。
李东阳仔细一咂摸,明白了,文哥儿就是故意的。
这小子要是不营造前面那种叫人身临其境的氛围,后面大伙就不会感同身受地感到气愤了。
李东阳瞅着文哥儿说道:“你这小子又在使坏了!”
文哥儿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只是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记了下来!”
李东阳道:“这你都敢记下来,不怕再挨丘阁老一顿打?”
上次文哥儿挨打,大家可都是齐齐登门去慰问过的。他们绝对没有去看热闹的意思,就是相携去关心一下学生。
文哥儿道:“我刚从丘阁老那边过来,他老人家说要去找马尚书说道说道。”
李东阳:“………………”
丘阁老啊丘阁老,您老人家就惯着他吧。
既然丘濬都要去找人亲爹直接聊这事儿了,李东阳便把文哥儿的文章留下了,准备中午开文会时拿出去分享分享。
撇开文哥儿跑去听曲这荒唐事不提,这文章还是很适合跟大家一起乐呵乐呵的。
毕竟这小子可是在文章里挖了坑的,越爱风雅的人越容易掉坑,不能他一个人受到伤害!
至于马尚书怎么教儿子,那就是马尚书自己的事了,他只是个无所事事的翰林官罢了!
于是李东阳参加文会时便愉快地秀出了学生的新作。
于是王华这个当爹的又又又又又一次成为了最后一个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家儿子干的好事。
这还不是一个儿子干的,而是两个儿子一起干的!
哪怕文哥儿没在文章里写同行的人都有谁,他还不知道文哥儿昨天跟谁出去了吗?
王华气势汹汹地回到家,抄起棍子撵得正在对行李进行最后一次清点工作的王守仁满院子跑。
得知东窗事发原因的王守仁:“…………”
王小文啊王小文,哪怕你真的憋不住想往外说,就不能再忍一晚吗?!
明天晚上我们就不在京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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