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 由“大汉将军”牢牢护卫着的御驾缓缓驶出宫门。
朱祐樘端坐其上,扫视着洁净无尘的御街。
他登基时才十八/九岁,当时出宫主要为了祭天,从早到晚得应对数不清的繁文缛节, 都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看御街的模样。
紧跟在御驾之后的自然是东宫车架。
像丘濬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朝臣, 那也是有资格乘车出行的,所以长长一串车马缀在御驾之后。
文哥儿作为东宫随行人员, 骑着他的御赐小红马得儿得儿缀在朱厚照车架左右。
一起同行的还有个老熟人, 英国公家的张仑。
因着英国公这爵位算是位列百官之首,所以英国公等一干武勋是紧跟在御驾和东宫车架之后的。
张仑跟着他祖父出行,也骑着马, 便与文哥儿碰上了。
只不过文哥儿的小红马瞧着比张仑骑着的马儿矮了个头。
文哥儿比对了一下两匹马的差距, 很是怜爱地宽慰起他家王小红来:“你别难过,我一定给你备顶好的草料,让你咻咻咻长高。听我的准没错, 你再长两年, 一准比它高!”
张仑听得忍不住笑了。
这是他们家王小红在意吗?分明就是这小子什么事都爱和人较劲。
文哥儿自觉给自家爱马做完了心理疏导,又跟张仑聊起了他家猫猫,很快得知张仑家猫猫都成家了,前几天还生了一窝小猫崽子。好在英国公府家大业大,多来几只猫儿也养得起。
文哥儿听得心动极了,很想去张仑家看看猫崽子, 左右老丘也不拦着他和张仑往来了,他便积极地和张仑约好一会回城时顺路去看看猫猫。
张仑这两年得了不少文哥儿送的猫猫玩具,闻言自是欣然答应, 并邀文哥儿以后休沐时带着马儿过来练骑射。
这都有马了, 怎么能不经常带到校场溜溜?
文哥儿更心动了。
他也是想遛马的, 可是家里没那个条件,就他们家那个朝廷分配的宅子,别说遛马,再多两匹马铁定连马厩都挤不下。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文哥儿爽朗地答应下来。
两人正聊着,就听边上传来很不高兴地一声哼。
文哥儿转头一看,是朱三岁正气鼓鼓地看着他们。
朱厚照是个坐不住的,才出宫门没多久就不安分地探出头来左瞧右瞧。
这一瞧,不就瞧见了许久没见、相谈甚欢的文哥儿和张仑吗?
张仑恭谨喊道:“殿下。”
朱厚照早听他父皇说过文哥儿在宫外很多朋友,可亲眼见着了还是酸溜溜的,怎么小先生不能只陪他玩呢!他趴在车窗上质问张仑:“你是谁?”
张仑便报上自己的家门。
文哥儿瞧见朱厚照那模样,就知道这小子专横霸道的脾气又上来了。
他笑眯眯地给张仑的自我介绍补充了一点内容,比如张仑拥有特别威风的老虎风筝。
大老虎飞上天,羡慕不羡慕!
朱厚照听得睁圆了眼。
文哥儿见勾住了朱厚照,再接再厉地表示张仑家里还有会做冰灯的高手!
冰灯知道不,以前讲过的,只要把调制好的矾水浇进灯模子里等上一会,晶莹剔透的冰灯就成型了!
可好玩可有成就感了,他就曾经去张仑家亲手做过(主要负责把水倒进模子这一步骤)!
朱厚照今年赏花灯的时候听文哥儿提起过冰灯,却不知道文哥儿在英国公府玩过,听得眼都直了,哪还记得一开始对张仑的不喜欢。他立刻转头问张仑:“真的吗?是真的吗?”
张仑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朱厚照当即宣布:“孤也要去英国公府!”
俨然就是“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的热切语气。
张仑:“…………”
小孩子的想法还真是说变就变。
从皇宫到先农坛拢共也就十几里的路,即便御驾走得慢些,路上也就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沿途有不少百姓远远地聚集在一起踮脚探头,想远远观瞻一下圣颜。
还有不少好事者一路跟着御驾走,都想蹭蹭龙气和官气。这可是平时根本见不着的真龙天子以及达官贵人啊!
好在有大汉将军一路开道,又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沿途约束,围观群众的秩序倒也还可以,没有发生任何可能冲撞御驾的意外。
朱厚照分明是第一次出宫,竟是一点都没觉得路上太颠簸,兴奋不已地看了一路的风光,瞧见什么新鲜事物就要朝文哥儿他们问一句“那是什么”。
文哥儿几人轮流解答着朱厚照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路上也不觉乏味,开开心心地跟着大队伍抵达了先农坛。
导引官上前引着朱祐樘父子俩入内,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吹吹打打以及祭祀仪式。
这些繁琐的礼仪对朱厚照这个才三四岁大的小孩来说有点乏味,不过他牢牢记着文哥儿说的耕作很重要,没有粮食的后果特别严重,所以全程都没有捣乱没有吵闹,还格外认真地跟着他父皇完成一系列祭祀仪式,那绷起小脸装大人的模样瞧着怪可爱的。
文武百官瞧见太子这般表现都欣慰不已,觉得他们这位太子与他父皇颇为相像,他们能辅佐这样两位帝王,说不准能在史书上被人好好地记上一笔。
当官当到他们这个位置了,财帛这些身外之物于他们而言已经不甚重要,能追求的可不就是名留青史吗?
自古以来读书人追求的就是“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三不朽”中最高的追求是立德。
若是自知德行尚不足以垂范千古,那就去立功,去“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若是连这也做不到,那就退而立言,只要做到“言得其要,理足可传”,那也足以达到“其身既没,其言尚存”这一程度的不朽。
像孔孟这些被请入文庙之中的圣人,终其一生始终积极地带着自己的满肚子学识辗转各国、寻求任用,大抵也是想用自己的学问去拯厄除难、澄清世道。
而今他们不须辗转苦寻便得遇明主,怎么能不好好表现!
随行的一群老头儿心情都莫名激荡,愣是撑起他们那老骨头一丝不苟地把祭祀先农的流程都走完了。
文哥儿他们这些编外人士倒是自在些,自行在外头找个舒服的角落待着。
只是丘濬他们瞧着这么庄严肃穆,他们也不好交头接耳讨论什么,唯有积极地参与到这场大型祭祀活动里去,前头的典仪唱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等到奏乐结束,这场隆重的开场仪式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导引官引着朱祐樘以及文武百官前去更衣。
祭祀时穿得礼服自然是不适合下地的,都得换上适合耕作的衣裳才能去亲耕籍田。
前去换衣服的路上气氛要轻松许多,朱祐樘笑着与丘濬他们探讨起漫长的农业发展史,旁征博引地从刀耕火种讲到精耕细作,从石器时代讲到曲辕犁时代,听得徐溥他们连连点头,只觉古时农业发展的脉络仿佛在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所有人都积极地参与到这场农业发展史讨论上来。
没有人注意到小太子朱厚照脸上的笑容正逐渐消失。
此时此刻的朱三岁,弱小,可怜,又无助!
朱厚照巴巴地看着他父皇,结果他父皇谈兴正浓,他看了半天也没搭理他。
朱厚照只好转头看向文哥儿,眼神里很有些委屈:为什么他这些天记下来的农业发展史被他父皇给讲了!
文哥儿倒是很淡定,对朱祐樘干的这事儿并不意外。
朱祐樘平日里再怎么装出威严老成的模样,到底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点表现欲很正常。真要是天天无欲无求吃斋念佛沉迷封建迷信,那才愁人!
自从知道朱祐樘会搞“拿来主义”,他就知道自己讲课的内容随时可能从朱祐樘嘴里蹦出来。
只不过对他而言一只猪猪也是养,两只猪猪也是养,谁拿去用都没什么区别。
左右朱佑樘还有刘健和谢迁他们这些正经老师呢,总不能看个东宫的课堂记录就学坏了吧?真学坏了也不能赖他,都怪他大先生几人没教好!
啧啧啧。
眼看朱三岁委屈得要泪眼汪汪了,文哥儿便小声和朱三岁说起了悄悄话,好生安抚(忽悠)了朱厚照一通。
要知道朱祐樘才是决定他们以后还能不能出宫的关键人物,只要这次出来大有所获,下次出来轻而易举!
为了走可持续出宫玩耍路线,他这个当皇儿的要大方一点把表现机会让给他父皇。
何况出这个风头又不是什么好事,他从小到大每次闹出点什么动静来,都会面临他大先生的加作业警告!
想当年,他曾有过一颗当咸鱼的心,结果愣是让他大先生一步步把每天的功课加到现在这种程度。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反正,等亲耕结束,你且看他!
“到时候你父皇他一准得加倍努力,一边勤理朝政,一边多多上课!”文哥儿给朱三岁分析他父皇要面对的未来。
这样一来,他们离国库满满、兵马壮壮的远大目标又更近了一步!
让大明再次伟大,从你父皇加班开始!
朱厚照觉得文哥儿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反正他本来就不爱和马文升他们这些老头儿聊天,既然他父皇喜欢就让他父皇聊去吧!
朱厚照当即不再纠结“该我博学还是该我父皇博学”,开开心心去换好衣裳提前跟着文哥儿他们去籍田那边玩耍。
很多农具他都只看过模型,瞧见籍田所里的真家伙后觉得特别新奇,忍不住跑过去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最后还兴头十足地拖着把铁耙跑来跑去,仿佛觉得拖动铁耙时那咔啦咔啦的响声很好听。
文哥儿看了眼兴高采烈的朱三岁,再看了眼那猪八戒同款铁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缘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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