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儿子的神情过于幽怨, 丘濬晚上居然做了个梦,梦见儿子前些年那场病没有挺过来,他四十多岁才得来的儿子先他而去了。
接着他与王恕不知怎地起了冲突, 等到刘文泰攻讦王恕闲居家中印的书有诋毁先皇之嫌疑、王恕不得不致仕归家,所有人都认为刘文泰是他指使的,一度翻出他过去的言论来批判他。
哪怕他身为阁臣,在朝中依然被所有人指指点点。
他一气之下, 也病倒了。
先是眼疾加深。
接着是根本下不了床。
才过了年没多久,都没等到春暖花开, 他便随着儿子撒手人寰了。
算算日子,这梦中竟也是弘治八年的二月!
梦中这最后几年显得很漫长,等丘濬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天还没亮。他坐起身来想着梦中之事, 胸口依然堵得厉害, 以至于等他穿戴整齐去上朝,竟忍不住多看王恕几眼。
王恕这惹人嫌的家伙还在朝中,说明那都是梦!
唉,老天非要他多看几年这张讨人厌的脸就多看几年吧。
王恕:“…………”
总感觉怪怪的。
与此同时,李东阳也从王华那读了文哥儿给他们的信, 很是感慨地对王华说道:“少了这小子, 翰林院着实清静了不少。你也真够放心的,居然让他跟着匏庵跑那么远。”
王华道:“这小子从小就惦记着出去玩,不让他去他会更闹腾。”
到了外面闹腾的就是别人了,他这个当爹的眼不看为净!
众人传看了文哥儿写着沿岸见闻的信,都颇为羡慕文哥儿的逍遥自在,甚至都想着要不要去争取一下今年去南直隶当乡试考官。他们这每日闷在翰林院编书写文章, 安逸久了感觉自己都废了大半。
其实一般来说大家也是不爱吃舟车劳顿的苦头的, 不过他们先读了王守仁他们合著的《敦煌游记》, 又读了文哥儿寄回来的书信,莫名就给这王家兄弟俩挑起几分出行的向往来!
李东阳听了翰林院同僚们的讨论,笑着说道:“这有何难?我听说丘阁老他们有意让十三道的乡试考官都由京师直接派遣京官担任,一来考官可以代朝廷去看看地方上的文教情况,二来也可以防着地方上的人弄虚作假协助作弊。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想法,我们不如找机会寻丘阁老他们聊聊,最好今年乡试就试验试验。”
只要这事儿能落实下去,那可就不止南直隶一个机会了,十三道都能去!
远在苏州的文哥儿必然羡慕哭!
只是这就有点碰运气的成分,要是去了两广云贵什么的,路途可就有点遥远了。怎么看都得是年轻力壮的人才能去啊!
大伙一讨论,都觉得还不错,哪怕落到自己头上的是不想去的地方,也不是不能推辞的。毕竟当今圣上一向和他们有商有量!
李东阳听同僚们皆有此意愿,便借着礼部侍郎的职务之便把这事儿递了上去。
科举本来就是归礼部管的!
既然有了改革意向,就该赶紧行动起来,好的改变宜早不宜迟啊!
今年就安排!
现在距离乡试还有半年时间,搞定这事绰绰有余!
李东阳递完折子,才从旁人口中听说丘濬昨儿去视察国子监和顺天府学的事。
甚至还不小心得知了丘濬跟国子监博士们的聊天内容。
没办法,谁叫他朋友多,有的人私底下就把这事儿给他讲了。
对方还给他说起丘濬在国子监和顺天府学外头的书铺里流连半天,买走老多本乡试辅导书的事。
主要是感慨丘濬一片慈父之心,即使是七十五岁高龄了,依然牵挂他儿子的科举大业。
不过李东阳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丘濬儿子每次下场总考不过,据说丘濬都打算让他以后直接荫官算了,怎地今年突然关心起来?
不对劲,不对劲。
李东阳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这么多后辈之中,有哪个是能让丘濬这么上心的?
李东阳不动声色地去找王华聊天,问王华他儿子这次去苏州有没有回余姚的打算。
按照文哥儿翰林秀才的身份,回老家是可以参加今年岁试的。过了岁试,那就有参加今年乡试的资格啊!
王华不明所以,想了想说道:“就那小子坐不住的性格,应该会回去的吧。”
王华闭起眼睛都能讲出文哥儿的心路历程:都到苏州了,去南京和扬州逛逛不过分吧?南京和扬州都去了,去松江看看钱福这个老朋友不过分吧?南直隶都跑遍了,回余姚瞧瞧不过分吧?都回余姚了,去杭州玩玩不过分吧?
所以说,这小子陪吴宽守制并不需要一年半载,在江南一带撒丫子乱跑绝对是需要的。
不得不说,王华这个当爹的对亲儿子还是非常了解的,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把文哥儿的想法揣摩了个七七八八。
李东阳听王华这么说,不由问道:“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回你们余姚参加今年浙江提学官的巡考?”
王华:“………………”
李东阳把丘濬的反常行为给王华讲了。
他怀疑丘濬买的乡试辅导书是给文哥儿准备的。
至于为什么不准备岁试辅导书,那肯定是因为赶不上了啊!
说不准等王华这个亲爹得知儿子参加岁试的消息,他都已经考过了!
李东阳开始阴阳怪气:“真羡慕你这个当爹的,只要在家里坐等好消息就可以了。”
王华:“………………”
怎么回事?越听越觉得这小子绝对有可能把这件事单独告诉丘濬,然后叮嘱丘濬千万不要告诉他们!
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
王华气愤地找谢迁聊起这件事,表示文哥儿同样没把他这个大先生放在眼里。
谢迁才是这小子正经的举业老师啊!
听着王华要拉自己一起谴责文哥儿,谢迁但笑不语。
王华一看,觉得不对头了。他说道:“难道他也单独跟你讲了?”
谢迁道:“那倒没有,不过我在匏庵离京前跟他聊了聊。”
文哥儿从小到大都是经不住激的,只要对他稍作引导,这小子自然而然就会入套——还会自己把自己套得牢牢的!所以,这小子回余姚考试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王华听得一阵沉默,顿时觉得也不是那么气了。
要考就让他考去吧,左右家里有那么多叔伯在,就算没考上也有人看顾着,不至于出什么事。
这么一想,王华忍不住又担忧起来。
这小子跟家中的叔伯兄弟都没见过面,真要是考不过受了打击可怎么办才好?可惜王守仁都已经是进士了,不能到处乱跑,要不然还能打发他回去照顾一下弟弟。
而且不说考没考上,光是这连考三场的煎熬便不是寻常小孩能承受得了的,到时候他父母亲友都不在身边……
早知他会自己跑去考试,就不该答应让他跟着吴宽去苏州!
这事可不能让赵氏她们知道,不然还不知该怎么发愁!
谢迁见王华脸色变来变去,显然非常担心文哥儿真的下场去考试。
谢迁道:“你不用太担心,我已经写信给于吉他们,让他们到时候亲自送文哥儿进场去。”他弟弟谢迪仍在余姚读书,他二儿子谢丕也在,不过谢丕已经过继给他早亡的从弟谢选,如今算是他侄儿了。
王谢两家都在余姚,总不至于真让文哥儿出什么事,谢迁对此还是很放心的。
何况就文哥儿那交朋友的能耐,难道真能孤零零地下场考试去不成?
王华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他自己想去就让他去试试吧。”
王华这个当爹的在发愁,李东阳这个当老师的却挺乐呵,揣着首《八岁解元诗》在翰林院里表达自己对学生的美好祈愿。
大伙一听,文哥儿居然只把要下场考试的事告诉丘阁老,根本不给他们讲,是不是瞧不起他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翰林院前辈啊?!
于是翰林院又来了一轮和诗团建,愣是把“八岁解元”的事给吹出去了。
王华发现这件事时为时已晚,李东阳都已经收集好本次和诗团建得来的诗文,准备寄去苏州让文哥儿欣赏欣赏!
更可气的是,连王守仁这个当亲哥的都凑了个热闹。
王华道:“那可是你弟弟,你和李西涯那家伙起什么哄?”
王守仁振振有词:“就因为文哥儿是我亲弟弟,我才要好好激励激励他。”
不知道是谁家的弟弟,当初在亲哥下场考试时一个劲说什么“我哥保证三元及第”来着!
王华没辙了。
这不是他这个当爹的不拦着,而是这小子自己结的仇。
所以说,当初那小子吆喝得那么开心,就没想过会有今天吗?!
翰林院到底还是当今文坛风向标(至少在文官之中是这样),关注的人还是挺多的。一看到这批《八岁解元诗》,众人顿时都听闻了文哥儿今年要下场考试的事,一时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丘濬这两日本来精神欠佳,读到李东阳的新诗后整个人一激灵。
他把王华喊过来一问才知晓文哥儿真没告诉旁人,纯粹是李东阳自己猜出来的。
丘濬气得不轻。
哪有这样对学生的,文哥儿知道后压力得多大!
最气人的是,李东阳还是从他这儿猜出来的。
丘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噩梦不噩梦,又提笔写信让文哥儿专心备考,骂骂咧咧地叮嘱文哥儿别管李东阳这混账瞎起哄。
才八岁的年纪,能下场就不错了,哪有嚷嚷着要人考解元的道理!
这消息同样也传到了宫里。
朱祐樘读了李东阳的新诗,觉得很有趣,傍晚便与朱厚照讲了这件事。
“你小先生这次可能会回余姚把乡试考了。”朱祐樘笑道。
文哥儿要真能考过乡试,说不准就是他们大明年纪最小的举人了。谁还能说他不是神童?
朱厚照听后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说道:“去考!去考!我早就说过,王八岁解元!王九岁状元!”
朱祐樘:“…………”
这期望还挺大的。
朱祐樘道:“你给他这样高的期许,万一他没考上状元没脸回来了,你可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朱厚照一听,顿时紧张地说道:“父皇直接点他当状元!”
朱祐樘道:“这可不行,他的殿试文章要是写得不够好的话根本送不到我面前来,我哪里能点他当状元?”
朱厚照道:“一定好!”他说完又纠结起来,“不考状元,也行!”
他要写信给他小先生,让他不管考没考上都要回来!
等等——
父皇怎么知道小先生今年要应试?
朱厚照很不高兴地追问:“小先生是不是给父皇写信了?”
朱祐樘一愣,摇着头说:“没有。”他把翰林院和诗的事给朱厚照讲了,说应该是文哥儿写信给王华他们了,所以李东阳才知晓这件事。
朱厚照更不开心了,气愤地说道:“为什么没有我的信!”
朱祐樘:“…………”
朱祐樘着实不太会哄儿子,只能说道:“你写信的时候顺便问问他。”
朱厚照气咻咻地回去写信质问文哥儿为什么不给他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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