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也在等吴伯通点评, 没等到的时候还有点遗憾,并且又开始怀疑吴伯通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进过浙江官学不想多费口舌。
这也不是他不想回来的,是他爹在外面做官回不来, 他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有人帮他提出来了!
文哥儿顿时也端端正正坐好,积极等待吴伯通给自己补上点评。
他旁边的县学生员倒是觉出了对方可能有些不怀好意, 转头小声和文哥儿讲了讲,说这人平时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学问特别好,平时都不爱搭理他们的。
没想到这次在吴督学这儿只拿了个二等,连下场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估计是心里很不服气才喊吴督学点评文哥儿的。
文哥儿眨巴一下眼, 开开心心地说道:“不管是什么想法, 都得多谢他开这个口。名师点评的待遇, 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上的!”
那可是名师诶,不管是夸你的优点,还是指出你的缺点, 那都赚大了好吗!
他都准备等散场后去拿回自己的卷子堵住吴伯通让他单独点评一下!
有人帮助你提升自己,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想法、什么理由, 都得好好感谢他才是!
众人一听文哥儿这么一讲, 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而且, 莫名想帮文哥儿把这些话转述给对方怎么办?
对方一定会气炸了。
由于有人开口拦下了吴伯通这位提学官, 底下的生员们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讲堂上一时间有些嘈杂。
学官们见此情况正要呵斥几句,吴伯通却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撩袍坐回原位, 抬眼看了那个出头的生员一眼, 转头低声问了学官对方的姓名。
学官们对自己手底的生员都是熟悉的, 听吴伯通提问后忙把名字报了过去。想到这也是县学里的好苗子, 学官报完名字后便想给这生员说说情:“他许是……”
吴伯通摆摆手,让学官不必说了。
他搞教育这么多年,遇到的刺头可太多了,罢出过的生员也不计其数,不知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
可这些生员都是拿着朝廷给的廪粮、享受着家里人免徭役的好待遇,若是让他们浑水摸鱼、滥竽充数,岂不是对不起老老实实缴赋税服徭役的百姓?
老百姓辛苦耕作供给你们的米粮,你们学来学去就学成这个样子,竟还吃得心安理得?
吴伯通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严格有错。
同样地,吴伯通也不会觉得学生不服气就是对他不敬,读书人若是连点锐气都没有,只会捧着书摇头晃脑地死记硬背,就算进了官场又能走多远?
敢做敢言也不是什么坏事,官场中畏首畏尾的应声虫还少吗?
吴伯通看了眼那个生员,目光又落到一脸期待的文哥儿身上。
这小孩显然是真盼着听他点评。
刚才他点评其他卷子优缺点的时候,就注意到这小子双目熠熠,听得那叫一个认真。
他们讲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学生——你想传授出去的学问,学生一点不漏全都学会了,还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吗?
既然学生要听,吴伯通也不介意多讲一会,而且还是从文哥儿答的《四书》义开始讲起。
为什么他认为文哥儿的《四书》义全场最佳?
他开始对比着来讲,比如有的人有这样的缺点,文哥儿没有;有的人有那样的缺点,文哥儿也没有。
对比的时候吴伯通还凭借自己强悍的记忆力给大家复述一下两份答卷的原文。
同样的《四书》题,为啥你的立意没别人深刻?同样的用典,为啥你引用的圣贤之言没别人好?同样的格式,为啥你写出来的文辞没别人畅达?
别人都不知道被吴伯通拎出来对比的是谁的文章,只觉经过这样的对比分析,他们也能看到差距在哪里了,甚至隐隐摸到了前进方向。
因为他们很多人只拿了三等,答卷还没有吴伯通拿出来对比的段落写得好!
经吴伯通这么一指点,他们发现自己也可以朝这些方向努努力。
众生员顿时都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只有那个开口让吴伯通点评的生员脸色一变再变。
别人不知道,他对自己写的答卷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很明显,吴伯通拿来做对比并且输得很惨的那份答卷就是他的!
本来他听其他人议论文哥儿凭着家世考了上等,心中就很不服气。再听有人惋惜说要不是文哥儿占了个上等名额,他今年说不准就可以去参加乡试了,更是觉得怒从心头起,一时冲动就开口拦下了吴伯通。
没想到光是《四书》题他就输得这么惨。
好在《五经》题文哥儿选的是《春秋》,与他们选的《礼》相差很远,倒是没再直接拿他的答卷出来直接对比了。
“社稷是养”这题属于很容易答出出处、解释义理,却不容易拿到高分的题目。
文哥儿的《五经》题答卷算下来也就那么几百字,吴伯通便起身直接把那份让他大为欣赏的卷子给众人诵念了一遍,好叫他们直观地感受一下文哥儿这题答得有多好。
吴伯通全文朗读完毕之后,又不疾不徐地进行了好句好段分析,可谓是全方位无死角地肯定了这份答卷的水平,并表示这是一篇很值得学习的范文。
想想人谢迁和王华都是治《礼》的状元,要是人小神童不选《春秋》改选《礼》的话,这次说不准就是小小的《礼》经魁了!
至于后面的论和策,那都是锦上添花的内容而已,吴伯通就没有详细讲解了,只说到时候县学会把答卷张贴出来供所有人借鉴学习。
众人听到这里都心悦诚服了。
小神童不愧是小神童!
那批跟文哥儿同游过龙泉山寺的县学生员更是与有荣焉,仿佛被夸的人是他们似的,乐得合不拢嘴。
文哥儿也被夸得很开心,不过眼看吴伯通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赶紧和其他人说了一声,跑出去追上吴伯通说想听听自己的缺点。
来都来了!
这可是地方教育经验丰富的名师诶!
逮住这位名师使劲薅,不说出十个八个缺点不许走!
吴伯通奇道:“你得了上等还不满意?”
文哥儿认真回道:“我听人说,有人小考轻轻松松能考过去,结果进了乡试考场却考得面如土色。所以就算小考得了上等也不能代表什么!”
按照《科举成式》的规定,光是《四书》义就有三道,《五经》义则有四道。要不怎么一场得考三天?这卷子怎么都得写上一整天才写完!
那难度可不是提学官巡考能比的!
所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见文哥儿真心想听听自己的缺点,吴伯通便要他去不远处的石桌边坐下说。
有别的学生想要跟着听,吴伯通也没拦着,只照着文哥儿的请求把自己认为还可以提升一二的地方给指了出来,还推给文哥儿几本可以读一读的书,让他趁着乡试还有四五个月多进行拓展阅读。
文哥儿立刻把书名都记在小本本上,听到其中一本熟悉的书时还颇觉惊喜地对吴伯通道:“不久前有位长辈刚给我送了这本书,我忙着准备这次小考还没来得及看来着。”
吴伯通道:“要是有买不到的书,回头到了杭州可以来找我借。”
浙江考生的乡试都是要去杭州考的。
文哥儿还没去过杭州,闻言立刻应了下来,表示到时候一定去拜访吴伯通。
耽搁了这么久,都快到用午饭的点了,吴伯通被学官们邀去吃饭,这次面评才算是正式散场。
文哥儿也饿了,正考虑中午要去哪儿蹭吃蹭喝,就见旁边有个脸熟的县学生员一脸挣扎地看着自己。
这生员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拦着吴伯通让他点评文哥儿答卷的家伙。
文哥儿还没说什么,旁边的人就不乐意了:“你想做什么?!”
这家伙不会是输不起想动手吧?
新朋友们都很讲义气地把文哥儿拦在身后,不让对方有机会欺负小孩。
那生员见同窗们剑拔弩张的态度,更明白自己刚才的心思明显没瞒过别人。
他在县学人缘并不好,但他一向心高气傲,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只觉这些人都是庸人,他没必要和庸人计较。
这会儿知晓自己怀疑错了,人小神童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心里很不好受。
文哥儿见那生员眼底满是挣扎,拉了拉周围几人,挤到他们前头直接与对方对话:“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见文哥儿直直地望过来,那生员终于开口道歉:“我不该怀疑你的等次有问题。”
这话一说出口,他只觉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挪开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有时候承认自己的过错,不仅仅是为了求得对方的原谅,更是为了让自己别逃避犯下的错误、能够问心无愧地继续求学修身。
文哥儿闻言朗然一笑,说道:“这有什么,还得多谢你帮我拦下吴督学,不然我就听不到吴督学这么多指点了。”
换成是他,他也会怀疑的。本来自己学习一直拔尖,突然空降一个据说背景很牛逼的人来参加考试,对方年纪小小就拿了上等,提学官还特意跳过他的卷子不点评,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怀疑的吧?
都是人之常情!
对方瞧见文哥儿的笑脸后愣了愣,有些明白这小孩为什么一回来就交了那么多朋友,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个状元爹,也不仅仅是他与李东阳他们这些厉害人物往来甚密,而是因为这小孩本来就是个很值得交往的人。
那生员默不作声地走了。
文哥儿也没再就着这事儿说点什么,而是呼朋唤友出去吃了顿好的,才屁颠屁颠回王家老宅报喜去。
提学官巡考完就会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他有资格参加今年乡试了!
文哥儿给王家人讲了这个好消息,又提笔给京师的亲朋好友挨个写了信,便开始了自己愉快的考后放松时光,开开心心地在自己余姚老家到处撒欢,时而去跟新朋友们聚会,时而去他大先生家里蹭吃蹭喝。
全程都没想起他一开始压根没想着要参加今年的乡试来着。
余姚这边的书信要递到京师还需要些时日,丘濬等人目前只收到文哥儿刚回余姚时报平安的信。
于是最先得知文哥儿拿了上等的居然是朱祐樘。
主要是地方上的锦衣卫把消息往上报的,送到京师的时间比寻常书信快上不少。
杨玺得知详细情况,便把这事儿报给朱祐樘,并且还揣上从余姚县学那边抄来的答卷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他们陛下可是很关心这位小神童的!
这种提学官主持的小型考试本来不值得朱祐樘关注,不过事关小神童应当不太一样才是!
朱祐樘得知此事后果然让杨玺把答卷呈上来给他看看。
过后还把答卷拿去跟朱厚照分享。
朱厚照一听文哥儿拿了上等,那叫一个与有荣焉,高高兴兴地把答卷拿回去,准备好好研究里头写的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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