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终究是苦闷的, 文哥儿特意找匠人帮他搞了套写生装备,写功课写烦了就扛着画板到外头对着东庄的枇杷樱桃来来回回地写生!
有次周臣过来拜会吴宽,正好瞧见文哥儿把纸夹在画板上挥毫作画,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便驻足站在旁边看着文哥儿作画。
末了周臣对着那画架画板研究了半天, 觉得这样作画挺方便, 尤其是对他这种喜欢在市井之中走走画画的人来说更是用处不小。
文哥儿对周臣画的乞儿图印象特别深刻,见周臣对这画板画架感兴趣, 大方地和他分享这些常见的写生工具。
周臣便依葫芦画瓢地请人给自己也弄了一套, 还跟文哥儿约好日后一起到外头写生去。
文哥儿欣然答应。
夏初, 东庄的枇杷熟得比樱桃要早一些, 就是那几株枇杷树又高又直, 枝节还少,瞧着不太好爬。
文哥儿没能练就他哥那种借力蹬高的好本事,只能跟人讨来梯子让金生在底下扶着爬上去摘黄澄澄的枇杷。
生而为人, 应该懂得使用工具!
文哥儿兴冲冲地把熟透的枇杷都摘了下来,开开心心捧去给吴宽、钱福他们献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家种的。
等到樱桃熟了,天气也热了起来, 文哥儿学着旁人把樱桃放到井底浸得凉冰冰的再扯着麻绳拉上来,吃起来格外鲜甜解暑!
因着东庄几乎是日日都不同的,文哥儿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连埋首肝题也一点都不觉得累。
文徵明天天跟文哥儿一起出题破题,只觉自己接触的考题和写的应试文章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多。
祝允明这次也是想下场的,只不过他已经是举人了, 往后不必再参加乡试, 可以直接参加明年的会试。
所以他只偶尔过来看看文哥儿两人的备考情况, 得空了才参与一下他们的破题活动。
只要有人陪着,文哥儿干什么都不觉得乏味。
江南的习习凉风伴着他度过暑热的夏日。
过了七月中旬,庄上的老农就热情地问文哥儿要不要跟他们去看看水里头的鸡头米能吃了没。
文哥儿对没吃过的东西都十分好奇,还兴冲冲地跟着人去采菱角、剥鸡头米,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大考在即的紧张!
钱福就抱着他的酒壶倚在船头,时而喝一口酒,时而瞅一眼文哥儿那副“这我没吃过”“那我也没吃过”的没见识模样,瞧着很是悠哉。
等回到岸上以后,文哥儿终于吃上一碗又甜又糯的鸡头米糖水,尝到了独属于江南水乡的秋天味道。
文哥儿本来挺开心的,结果钱福吃了口他辛辛苦苦剥出来的鸡头米,竟在边上慢悠悠地道:“多吃点,回头你考上进士,可就至少有六年吃不上这东西了。”
要知道当了官至少得干六年,才能回老家省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大明这路况,一来一回省个亲怎么都得几个月吧?你当官的天天想着回老家,谁来给朝廷干活?
所以吧,你至少得兢兢业业干个六年,才有资格上书请求回老家看一看。
像刘存业那种才入翰林院没多久就请求回家侍奉母亲的终归是少数。
文哥儿:?????
吃好吃的就吃好吃的,说什么接下来几年很难再吃上!
文哥儿哼哼唧唧地道:“我不仅现在吃到了,以后肯定还能来吃,已经比很多人好运了!多少人一辈子兴许只能来一趟苏州,而且来了还不一定能碰上这样好的秋天。我听人说,今年的鸡头米长得特别好!”
一定是这些鸡头米知道他要来,努力把自己长得圆圆白白,好叫他能吃个尽兴!
钱福笑道:“你想得开就好,别到时候天天给我写信说什么‘久在樊笼中,不得返自然’。”
文哥儿信心满满地说道:“世上没有笼子能关住我!”
钱福便让他收拾收拾,回余姚跟同县考生一起着手走乡试的诸多程序。
他们还要去杭州考试来着,所以得早早过去杭州找好落脚点,再揣着自己准备好的试卷去浙江布政司印卷。
就是在自己准备的空白卷子侧边盖个印,再在卷尾盖上印卷官的章,以表明这些答卷是经过官方检查合格的。
没章子的纸张一律不许带进考场。
考生每场进场时可以带草稿纸十二幅、正卷十二幅,乡试一共要考三场,所以光是要带去布政司的卷子就有整整六卷。
有金生帮忙跑腿和整理,文哥儿倒是不用为这些琐事操心。
一行人收拾好行囊,齐齐辞别家人结伴前往杭州。路上文哥儿大方地出借钱福这个状元郎,让自己的同科考生们可以沾沾文气抱抱佛脚。
一路无事,众人顺利抵达杭州。
有熟悉杭州城的考生领着他们在杭州贡院附近落脚,占好房间后一行人结伴去贡院那边溜了个弯,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这新建的贡院来。
说是上回乡试考棚被水淹了,有好几百人愣是没考成,今年才新修了这么个像模像样的贡院,他们这些考生再也不用担心日晒雨淋了!
听说是京师那位丘阁老提的建议,丘阁老真是一位关心后辈的好人呐!
文哥儿竖起耳朵听大伙夸老丘,心里比自己挨夸还高兴。
怪不得这事儿这么耳熟,他哥乡试那会儿浙江这边正好水淹考场,他爹还跟他提了一嘴来着。
幸好那会儿他哥是在国子监考的试,不然就要淋雨了!
文哥儿当时也是知道朝廷决定修贡院的,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直接受益者。比起下大雨时能在积水里飘起来的席棚,新修的贡院怎么都更舒服一点!
经过钱福这个科场前辈一介绍,文哥儿才知晓考场之中虽然提供饮食,却只提供考试当天的午饭,其余几餐是要自备的,所以自己还是要带点糕饼和熟食以备不时之需。
算下来也不是很辛苦。
只是随着考生陆续增多,搜检耗时十分漫长,乡试进场时间已经从最初的黎明改到凌晨——乃至于考前前一天傍晚,因此考生们考前一天必须得养精蓄锐才行!
文哥儿把考试注意事项都了解清楚了,便跟着同科考生们一同去印卷。
路上他们才听说今年还有一大变故,说是各道的主考官都由京官负责,不知来浙江当主考的到底是谁。
文哥儿近几个月专心备考,和京师通信的次数不多,竟是不知晓这个消息。
众人见文哥儿一脸茫然,同样不知道考官是谁,只能感慨文哥儿诸位师长都是公正严明之人,竟是连文哥儿这边都不露口风。
文哥儿觉得这事儿也不甚要紧,他平日里与人为善,来的总不会是他的仇人吧?!
这么一想,文哥儿也就不纠结了,专心待在住处抱最后几天的佛脚。
待到考前几天,钱福出去浪完回来,神色却是有些凝重。他坐在那儿喝一口酒,瞅文哥儿两眼;喝一口酒,又瞅文哥儿两眼。
文哥儿看不下书了,搁下手头的书挪过去问他:“怎么啦?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钱福一脸复杂地说出自己打听来的最新消息:今年负责主持浙江乡试的主考官已经到杭州了,马上就要进考场去。
文哥儿道:“到了就到了,有啥不对吗?”
都快开考了,考官还没到杭州才奇怪吧?
钱福道:“来的是杨碧川。”
文哥儿:“……………”
两人四目相对。
文哥儿一下子想起钱福和这位杨碧川的矛盾。
就是钱福喝了点小酒,闲着没事嘴了人杨碧川一句,说人家整天把亲哥挂在嘴边蹭他哥的名人光环,狠狠得罪了这位翰林院前辈。
有这样的矛盾在,钱福本身又是放荡不羁的家伙,杨碧川自然觉得他浑身上下没一处顺眼。
甚至直接去内阁拍桌子说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翰林院。
这仇怨,看起来似乎不小啊!
钱福叹了口气,对文哥儿道:“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
他留在东庄帮文哥儿备考这么几个月,说不准反而成了文哥儿科举路上的阻碍。
虽说乡试的卷子是要糊名誊录的,可那杨碧川对他深恶痛绝,若是文哥儿行文间带出点他教导的痕迹来,说不准就把文哥儿给揪出来了,直接把文哥儿给黜落了。
即便侥幸没黜落,等到核对考生姓名评等次时那杨碧川也不会给文哥儿好名次。
要说钱福自己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那肯定是不在意的,他从来不在乎得罪了多少人。
可现在文哥儿可能被自己连累,钱福就有点过意不去了,毕竟这小孩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们有好几年的深厚交情来着。
要不是真心把文哥儿当朋友看待,他也不会特意到东庄帮文哥儿备考了。
现在说不准是弄巧成拙了。
文哥儿与杨碧川不算太熟,只知这人曾是浙江解元,后来还考了个榜眼,且他们家兄弟几个皆是进士出身,有“一门五进士”的美誉。
是个挺厉害的人来着!
文哥儿道:“派京官来监考不用回避籍贯所在地的吗?”
杨碧川一个浙江解元回浙江监考,不像样!
钱福道:“那王守溪是南直隶考出去的,上回不也回南直隶当主考官吗?正好趁这机会回乡会会亲友。”
任地倒是要回避,从前的主考官一般都从其他地方调过来,明显是不想让本地官员掌控朝廷的人才选拔。
只不过这种回避的效果非常有限。
因为以前各道的主考官职位都不高,甚至连没官职在身的名儒都会被请过来当考官,对考场的掌控非常有限,经常会被外帘负责誊录、弥封等环节的本地官员影响评卷结果。
官比你大无数级的人要参与评卷,你敢反对吗?
你还想不想在官场上混了!
这也是朝廷现在改成直接委派京官当乡试主考官的原因。
没想到这个改革也叫他们这届考生给碰上了。
文哥儿和钱福讨论了一会杨碧川的事,也没太影响考前的心态。
不就是碰上个和钱福有仇的考官嘛,正好可以让他试试自己的真实水平。
真要没考上,问题也不大,不就是去国子监读书吗?虽说他对饭不好吃这点有点接受不来,但也不是不乐意去读书的。
读书代表什么,代表着能有很多同窗,交很多朋友!
文哥儿可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绝不可能因为这次来的考官跟钱福不对付就不开心。
别人好心好意来帮你,你却因为这种根本预料不到的事儿心生埋怨,往后谁还愿意跟你当朋友?
见钱福比自己还发愁,文哥儿笑眯眯地道:“要是我这次没考上举人,就跟丘阁老他们说是因为考官和你有仇!”
钱福:“…………”
钱福骂道:“滚滚滚!进了考场就靠你自己发挥了,考没考过都和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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