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第 308 章

小说:戏明 作者:春溪笛晓
    文哥儿思来想去, 只能在心里暗赞杨碧川公私分明,从来不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里。

    既然相熟的人都热情邀请了,文哥儿便与洪楩一同走了过去。他个头虽不高, 背脊却挺得笔直, 从姿仪上看就很有点解元的样子。

    洪楩没想到自己陪新朋友来看个榜, 还能看出个解元来,不由有些恍惚。他瞅了眼身边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文哥儿, 又瞅了眼近在咫尺的黄榜, 只觉眼前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哪怕自家祖父已经是地方上的三品大员, 于他而言官场还是挺遥远的, 他跟他爹每天就泡在书堆里快乐畅游,没想到他爹难得邀个同好回家, 这个同好居然能考个解元出来!

    难怪能有个来陪他考试的状元朋友!

    洪澄虽然没挤进前面去,可也听到了外头传出来的消息。

    文哥儿是解元!

    同样是早早离场,别人拿的居然是解元!

    哪怕这几天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文哥儿的光辉事迹, 洪澄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一想到自家老爹和谢迁、王华他们都是认识的, 洪澄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等他爹得了消息,肯定要来信把他训斥一番了。

    瞧瞧人家王家是怎么教儿子的,大儿子已经是庶吉士, 眼前这三儿子又中了解元!

    要是再这么考下去,岂不是有机会来个“一门两状元”?

    听闻当初王华参加乡试时也是有机会拿解元的, 可是因为他是担任过六年教职再回来应试的,所以考官衡量过后把解元给了更年轻的官学生员。

    在校生拿解元, 才更能激励后进!

    所以当时王华得了个第二!

    现在,人王家的小神童把解元拿回来了!

    历年来有哪个考生能比他年纪更小, 更适合拿来激励后进?

    此时此刻, 洪澄只觉得自己仿佛读了本跌宕起伏的话本, 心情激荡到不行,简直比自己考中解元还来劲。

    今年出了个八岁解元的消息也在整个杭州城不胫而走。

    伴随着这个消息传开的还有各种神童传说,连文哥儿小时候写的《讨金莲癖檄》《与父书》等等文章都挖了出来二次传播。

    当时错过了的,如今也看到了。

    瞧瞧人家小神童从小就敢于痛骂某些耽于女色、品德败坏的读书人,还那么关心父亲的身体健康,可见是个品行端方、孝顺父母的好孩子!

    听说当初他那为《讨金莲癖檄》和诗的翰林院大佬已经有两个入了内阁,往后读书人要是想走仕途就得多注意一下自己的作风问题了。

    一开始也有人质疑这八岁解元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比如考官看在他两个阁老老师的面子上直接把解元给了他。

    可转念一想,这小神童若不是凭本事得的解元,主考官怎么敢把他架到这样高的位置上?这要是被人扒拉出来了,岂不是连主考官也要身败名裂?

    再看看人小神童从小到大的履历,那是真的自晓事起手头便没离过书,自小便长在翰林院中、泡在状元堆里!这般耳濡目染之下,能考出解元也就不足为奇了。

    坊间甚至有人暗中开起了赌局,赌明年他们浙江能不能出个九岁状元郎。

    九岁状元诶,想想就很带劲!

    浙江人不质疑浙江人,他们浙江的崽就是最牛逼的!

    一时间整个杭州府都热闹不已。

    前往各县报喜的车马舟船也往来不断,都想着当第一个到诸位举人老爷家里报信,争取讨份赏钱沾沾喜气。

    第二日就是乡试后的鹿鸣宴,由提学官吴伯通、主考官杨碧川主持,浙江布政司诸官也会到场。

    以文哥儿这位八岁小解元为首的考生们须得正儿八经地祭拜先贤、答谢考官。

    这些都有礼仪官在旁指引,文哥儿又有丰富的赴宴经验(毕竟进士宴他都蹭吃蹭喝过了),对这些程序是一点都不慌。

    甚至还有闲心好奇一会要吃点什么。

    这鹿鸣宴是官方筹办的,有专项专款来置办,入座之后先上来的是果盘点心之类的,最显眼的要数桌子那中央高高的糖果山。

    每座糖果山都是以足有数斤之重的糖饼果子垒出山峰的形状,瞧着十分别致也十分喜庆。

    文哥儿很想尝尝,又怕把山给吃垮了!

    不过这些糖果点心大多都是摆来看看的,味道不一定多好,文哥儿也就没太执着,该吃什么便吃什么。

    一顿饭吃下来也算尽兴。

    只是文哥儿这位小解元不能喝酒,鹿鸣宴上便省了不少酒水。趁着众人相互敬酒、喝上头了,文哥儿才朝糖果山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暗中从上头拆了块糖尝了尝。

    味道意料之中地很一般,入口后齁甜齁甜的。

    好奇心害死人呐!

    文哥儿赶忙端起茶连喝两口,压下嘴里那齁甜的味道。他喝完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一瞅,蓦然对上杨碧川似笑非笑的眼神。

    文哥儿:“…………”

    没事,摆上桌的东西就是让人吃的,他又没偷又没抢为什么怕被人看到!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乡试座师,又同是浙江出身的,文哥儿索性便跟杨碧川聊了起来。他还挺好奇自己怎么能得了解元!

    杨碧川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的答卷不应当得解元?”

    文哥儿道:“这又不是自己觉得就成的。”

    考试能不能考第一,不是看自己的实力就行了的,还得看看一起考试的都有谁。反正吧,就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他一个当考生的,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全力把卷子答完而已。

    杨碧川便给他解答了一下完整的阅卷过程。

    先是底下的同考官阅卷写评语,他拿到考卷以后会参考他们的评价进行二次点评。

    能被选来当考官的大多颇有水平,所以他们写的评语还是挺有参考价值的,只要是他们推上来,他这个主考官都会认真复核。

    三场考试呈上来的答卷,就数他的卷子拿到的点评最长,还是来自不同考卷的!

    这是糊名誊录分到不同考官手上的卷子,可没有人知道是哪个考生。

    也不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反正那文章写得极能激发考官的点评欲望,每个拿到他答卷的考官都忍不住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长串评语。

    弄得他这个主考官拿到后一看,也忍不住细细地品读起来。

    于是这小子就有了置于上等的主要前提:三场俱佳!

    接着就是最后的排名阶段了。

    首先《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要分选出五经魁,文哥儿治的是《春秋》,选修人数奇少,应试高手更少,很容易就脱颖而出成为《春秋》魁。

    接着五经魁横向一比对,就数他最没有短板,场场都发挥得极其出色,每场答卷都写完考官们的评语(推荐语)。

    这不就挑出解元来了吗?

    再把名字一揭,大伙就更赞同了:学识过关,卷面过关,品行也过关(那么多大佬盯着长大的),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当解元?年龄不仅不是问题,还是一段佳话!

    只要把他们这位小解元的答卷拿出去给大伙看看,谁能不心服口服?

    当然,随之传播出去的必须还有他们在阅卷过程中悉心写下的评语!

    这叫什么?这叫慧眼识珠!

    不过考官们这些心思,杨碧川自是不会与文哥儿讲的,只与他说了说具体的阅卷流程。反正他们公平公正,没接受任何请托!

    杨碧川说完后瞅了文哥儿一眼,笑着起身向席中的新晋举人们表示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可以传看一下今年的解元答卷作为饭后节目。

    文哥儿:?????

    吃饭就吃饭,传看什么答卷!!!

    众人对这个饭后节目却很满意,这也是乡试传统了,事实上不仅解元答卷,五经魁的答卷也会拿出来给大家传阅,算是给即将赴京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提供一个交流学习机会。

    为啥别人能得经魁?你和经魁的差距在哪儿?接下来的小半年你要怎么查漏补缺应对春闱?

    席间顿时又热闹起来,文哥儿这位新晋解元更是被人团团围住讨论备考方法。

    文哥儿是不藏私的,大方地给他们讲了讲自己的学习过程,简单来说大概就是从能走路起就每天被他大先生布置功课,碰上休沐日就走去他大先生家接受考核。

    接着他大先生还给他找了围棋老师、作文老师、书法老师等等,可谓是买一送多,什么都让学点。

    不过二先生他们人都很好,还是他大先生最严格,连过年去他家拜年都会说“来都来了,功课记好”,时不时还会找由头给他加功课,真是恐怖如斯!

    当然,最可恶的还得是钱福以及张灵他们几个损友,他们居然在饭桌上给他出题,破一道题才许他吃一口,他要是没思路的话菜都凉了好吗!

    这种阻止别人第一时间享受美味的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听完文哥儿介绍他从小到大的学习历程和学习方法,席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令人发指的不止是钱状元他们好吗!

    你在饭桌上破一道题吃一口,吃完后菜居然还没凉?!

    还有,瞅瞅谢大学士给你安排的这功课量,你做完以后居然还有空去学别的(玩别的),不给你加作业给谁加作业?!

    就你这学习强度,就算把你从小到大的功课记下来让大伙重做一遍,别人也根本跟不上你的进度啊!

    难怪别人三岁就被圣上看中特许入翰林读书,这是货真价实的神童了吧?

    真是叫人想嫉妒都嫉妒不来!

    明年春闱必须好好考,争取能跟文哥儿当同科进士!

    一场鹿鸣宴兴尽而散。

    文哥儿收到不少一起赴京的邀约,他与文徵明他们有约在先,不过从杭州去京师是要经过南直隶的,到时候大伙再会合也无妨。

    只要中了举人,不仅赋税徭役方面有诸多优待,连赴京的路费是官府出的。

    除此之外,他们这些举人乘船还能让整艘客船免纳沿途的过路费,接下来多得是人愿意载他们去京师,他们想什么时候蹭船就什么时候蹭船!

    可见自古以来只要会读书,待遇都不会差!

    就看考生们是准备过完年再赴京,还是早早去京师投奔亲友或租房住了。

    文哥儿欣然与大家约定好归期,先回了余姚一趟,在叔伯们满面红光的簇拥下把此事祭告祖宗。

    哪怕先前已经出过个状元了,可谁家会嫌弃自家功名多?那肯定是巴不得越多越好的!

    龙泉山寺也是大大地火爆了一把,现在不仅有王钱两状元的噱头,还添了个新鲜出炉的八岁解元。

    看到没有,八岁解元,他们余姚出去的!

    他想出来的新鲜玩法,你们想不想玩?!

    等到考后的诸多事宜都忙完了,文哥儿也要结束这次江南之行归京去了。

    本来他是打算过来浪个一年半载,结果半载是有了,却是大半时间都花在备考上,还考了个解元回去!

    这谁能想得到?

    文哥儿与钱福一起乘船去了东庄。

    因为刚考完乡试,他路上便没有再被无穷无尽的考题折磨,倒是有闲心读一读洪澄父子俩临别前赠他的话本。

    钱福送他到了东庄附近的码头上,自己没下船,说是出来这么久,家中妻儿应该十分想念他!

    就他这浪荡样,文哥儿都时常忘记他家中有妻有儿。

    文哥儿只得拉着他殷殷叮嘱,让他少喝些酒,少出去寻欢作乐,以后多往京师写信。

    钱福一边倚在那儿喝酒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喝完还嘲笑他活像个小老头儿。

    文哥儿没辙了,只得叹着气下了船,立在岸上目送钱福乘舟远去。

    送走了陪自己备考几个月的钱福,文哥儿心里有一丝丝怅然,连去向吴宽报喜的脚步都不那么轻快了。

    吴宽也不用等文哥儿亲自回东庄报喜,他早就从别处知晓文哥儿中了解元的事。他正和沈周闲坐喝茶,见文哥儿一脸惆怅地回来了,不免有些纳罕:“怎么了?”

    文哥儿便把钱福只送他到码头的事给吴宽讲了。

    吴宽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可能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更自在些。”他抬手揉揉文哥儿的脑壳,“你刚得了解元,应当开心点儿才是。”

    文哥儿道:“您已经知道了?”

    吴宽笑道:“这会儿整个江南还有人不知道吗?”他指着坐在对面的沈周,“连你们不问外事的石田先生都知道了。”

    沈周肯定地点点头,也笑道:“确实知道了,前些天就有人把消息传了过来。”

    吴宽道:“说不准这时候消息都传到京师去了。说起来你也该回京去了吧?”

    文哥儿道:“父亲他们想我回去过年。”

    与他约好一起赴京的也都是准备早些到京师备战春闱的考生。

    吴宽道:“那还早,可以多吃几天秋蟹再回去。”

    文哥儿正有此意。

    早前为了怕考试时出什么意外,第一批秋蟹上桌时他都没敢敞开了吃!

    现在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口气吃它好多个!

    而且考前他还跟张灵他们有个赌约来着!

    现在他考上了举人,可以去敲张灵他们一顿大餐了!

    饭饭,饿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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