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思来想去, 只能在心里暗赞杨碧川公私分明,从来不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里。
既然相熟的人都热情邀请了,文哥儿便与洪楩一同走了过去。他个头虽不高, 背脊却挺得笔直, 从姿仪上看就很有点解元的样子。
洪楩没想到自己陪新朋友来看个榜, 还能看出个解元来,不由有些恍惚。他瞅了眼身边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文哥儿, 又瞅了眼近在咫尺的黄榜, 只觉眼前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哪怕自家祖父已经是地方上的三品大员, 于他而言官场还是挺遥远的, 他跟他爹每天就泡在书堆里快乐畅游,没想到他爹难得邀个同好回家, 这个同好居然能考个解元出来!
难怪能有个来陪他考试的状元朋友!
洪澄虽然没挤进前面去,可也听到了外头传出来的消息。
文哥儿是解元!
同样是早早离场,别人拿的居然是解元!
哪怕这几天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文哥儿的光辉事迹, 洪澄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一想到自家老爹和谢迁、王华他们都是认识的, 洪澄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等他爹得了消息,肯定要来信把他训斥一番了。
瞧瞧人家王家是怎么教儿子的,大儿子已经是庶吉士, 眼前这三儿子又中了解元!
要是再这么考下去,岂不是有机会来个“一门两状元”?
听闻当初王华参加乡试时也是有机会拿解元的, 可是因为他是担任过六年教职再回来应试的,所以考官衡量过后把解元给了更年轻的官学生员。
在校生拿解元, 才更能激励后进!
所以当时王华得了个第二!
现在,人王家的小神童把解元拿回来了!
历年来有哪个考生能比他年纪更小, 更适合拿来激励后进?
此时此刻, 洪澄只觉得自己仿佛读了本跌宕起伏的话本, 心情激荡到不行,简直比自己考中解元还来劲。
今年出了个八岁解元的消息也在整个杭州城不胫而走。
伴随着这个消息传开的还有各种神童传说,连文哥儿小时候写的《讨金莲癖檄》《与父书》等等文章都挖了出来二次传播。
当时错过了的,如今也看到了。
瞧瞧人家小神童从小就敢于痛骂某些耽于女色、品德败坏的读书人,还那么关心父亲的身体健康,可见是个品行端方、孝顺父母的好孩子!
听说当初他那为《讨金莲癖檄》和诗的翰林院大佬已经有两个入了内阁,往后读书人要是想走仕途就得多注意一下自己的作风问题了。
一开始也有人质疑这八岁解元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比如考官看在他两个阁老老师的面子上直接把解元给了他。
可转念一想,这小神童若不是凭本事得的解元,主考官怎么敢把他架到这样高的位置上?这要是被人扒拉出来了,岂不是连主考官也要身败名裂?
再看看人小神童从小到大的履历,那是真的自晓事起手头便没离过书,自小便长在翰林院中、泡在状元堆里!这般耳濡目染之下,能考出解元也就不足为奇了。
坊间甚至有人暗中开起了赌局,赌明年他们浙江能不能出个九岁状元郎。
九岁状元诶,想想就很带劲!
浙江人不质疑浙江人,他们浙江的崽就是最牛逼的!
一时间整个杭州府都热闹不已。
前往各县报喜的车马舟船也往来不断,都想着当第一个到诸位举人老爷家里报信,争取讨份赏钱沾沾喜气。
第二日就是乡试后的鹿鸣宴,由提学官吴伯通、主考官杨碧川主持,浙江布政司诸官也会到场。
以文哥儿这位八岁小解元为首的考生们须得正儿八经地祭拜先贤、答谢考官。
这些都有礼仪官在旁指引,文哥儿又有丰富的赴宴经验(毕竟进士宴他都蹭吃蹭喝过了),对这些程序是一点都不慌。
甚至还有闲心好奇一会要吃点什么。
这鹿鸣宴是官方筹办的,有专项专款来置办,入座之后先上来的是果盘点心之类的,最显眼的要数桌子那中央高高的糖果山。
每座糖果山都是以足有数斤之重的糖饼果子垒出山峰的形状,瞧着十分别致也十分喜庆。
文哥儿很想尝尝,又怕把山给吃垮了!
不过这些糖果点心大多都是摆来看看的,味道不一定多好,文哥儿也就没太执着,该吃什么便吃什么。
一顿饭吃下来也算尽兴。
只是文哥儿这位小解元不能喝酒,鹿鸣宴上便省了不少酒水。趁着众人相互敬酒、喝上头了,文哥儿才朝糖果山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暗中从上头拆了块糖尝了尝。
味道意料之中地很一般,入口后齁甜齁甜的。
好奇心害死人呐!
文哥儿赶忙端起茶连喝两口,压下嘴里那齁甜的味道。他喝完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一瞅,蓦然对上杨碧川似笑非笑的眼神。
文哥儿:“…………”
没事,摆上桌的东西就是让人吃的,他又没偷又没抢为什么怕被人看到!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乡试座师,又同是浙江出身的,文哥儿索性便跟杨碧川聊了起来。他还挺好奇自己怎么能得了解元!
杨碧川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的答卷不应当得解元?”
文哥儿道:“这又不是自己觉得就成的。”
考试能不能考第一,不是看自己的实力就行了的,还得看看一起考试的都有谁。反正吧,就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他一个当考生的,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全力把卷子答完而已。
杨碧川便给他解答了一下完整的阅卷过程。
先是底下的同考官阅卷写评语,他拿到考卷以后会参考他们的评价进行二次点评。
能被选来当考官的大多颇有水平,所以他们写的评语还是挺有参考价值的,只要是他们推上来,他这个主考官都会认真复核。
三场考试呈上来的答卷,就数他的卷子拿到的点评最长,还是来自不同考卷的!
这是糊名誊录分到不同考官手上的卷子,可没有人知道是哪个考生。
也不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反正那文章写得极能激发考官的点评欲望,每个拿到他答卷的考官都忍不住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长串评语。
弄得他这个主考官拿到后一看,也忍不住细细地品读起来。
于是这小子就有了置于上等的主要前提:三场俱佳!
接着就是最后的排名阶段了。
首先《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要分选出五经魁,文哥儿治的是《春秋》,选修人数奇少,应试高手更少,很容易就脱颖而出成为《春秋》魁。
接着五经魁横向一比对,就数他最没有短板,场场都发挥得极其出色,每场答卷都写完考官们的评语(推荐语)。
这不就挑出解元来了吗?
再把名字一揭,大伙就更赞同了:学识过关,卷面过关,品行也过关(那么多大佬盯着长大的),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当解元?年龄不仅不是问题,还是一段佳话!
只要把他们这位小解元的答卷拿出去给大伙看看,谁能不心服口服?
当然,随之传播出去的必须还有他们在阅卷过程中悉心写下的评语!
这叫什么?这叫慧眼识珠!
不过考官们这些心思,杨碧川自是不会与文哥儿讲的,只与他说了说具体的阅卷流程。反正他们公平公正,没接受任何请托!
杨碧川说完后瞅了文哥儿一眼,笑着起身向席中的新晋举人们表示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可以传看一下今年的解元答卷作为饭后节目。
文哥儿:?????
吃饭就吃饭,传看什么答卷!!!
众人对这个饭后节目却很满意,这也是乡试传统了,事实上不仅解元答卷,五经魁的答卷也会拿出来给大家传阅,算是给即将赴京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提供一个交流学习机会。
为啥别人能得经魁?你和经魁的差距在哪儿?接下来的小半年你要怎么查漏补缺应对春闱?
席间顿时又热闹起来,文哥儿这位新晋解元更是被人团团围住讨论备考方法。
文哥儿是不藏私的,大方地给他们讲了讲自己的学习过程,简单来说大概就是从能走路起就每天被他大先生布置功课,碰上休沐日就走去他大先生家接受考核。
接着他大先生还给他找了围棋老师、作文老师、书法老师等等,可谓是买一送多,什么都让学点。
不过二先生他们人都很好,还是他大先生最严格,连过年去他家拜年都会说“来都来了,功课记好”,时不时还会找由头给他加功课,真是恐怖如斯!
当然,最可恶的还得是钱福以及张灵他们几个损友,他们居然在饭桌上给他出题,破一道题才许他吃一口,他要是没思路的话菜都凉了好吗!
这种阻止别人第一时间享受美味的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听完文哥儿介绍他从小到大的学习历程和学习方法,席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令人发指的不止是钱状元他们好吗!
你在饭桌上破一道题吃一口,吃完后菜居然还没凉?!
还有,瞅瞅谢大学士给你安排的这功课量,你做完以后居然还有空去学别的(玩别的),不给你加作业给谁加作业?!
就你这学习强度,就算把你从小到大的功课记下来让大伙重做一遍,别人也根本跟不上你的进度啊!
难怪别人三岁就被圣上看中特许入翰林读书,这是货真价实的神童了吧?
真是叫人想嫉妒都嫉妒不来!
明年春闱必须好好考,争取能跟文哥儿当同科进士!
一场鹿鸣宴兴尽而散。
文哥儿收到不少一起赴京的邀约,他与文徵明他们有约在先,不过从杭州去京师是要经过南直隶的,到时候大伙再会合也无妨。
只要中了举人,不仅赋税徭役方面有诸多优待,连赴京的路费是官府出的。
除此之外,他们这些举人乘船还能让整艘客船免纳沿途的过路费,接下来多得是人愿意载他们去京师,他们想什么时候蹭船就什么时候蹭船!
可见自古以来只要会读书,待遇都不会差!
就看考生们是准备过完年再赴京,还是早早去京师投奔亲友或租房住了。
文哥儿欣然与大家约定好归期,先回了余姚一趟,在叔伯们满面红光的簇拥下把此事祭告祖宗。
哪怕先前已经出过个状元了,可谁家会嫌弃自家功名多?那肯定是巴不得越多越好的!
龙泉山寺也是大大地火爆了一把,现在不仅有王钱两状元的噱头,还添了个新鲜出炉的八岁解元。
看到没有,八岁解元,他们余姚出去的!
他想出来的新鲜玩法,你们想不想玩?!
等到考后的诸多事宜都忙完了,文哥儿也要结束这次江南之行归京去了。
本来他是打算过来浪个一年半载,结果半载是有了,却是大半时间都花在备考上,还考了个解元回去!
这谁能想得到?
文哥儿与钱福一起乘船去了东庄。
因为刚考完乡试,他路上便没有再被无穷无尽的考题折磨,倒是有闲心读一读洪澄父子俩临别前赠他的话本。
钱福送他到了东庄附近的码头上,自己没下船,说是出来这么久,家中妻儿应该十分想念他!
就他这浪荡样,文哥儿都时常忘记他家中有妻有儿。
文哥儿只得拉着他殷殷叮嘱,让他少喝些酒,少出去寻欢作乐,以后多往京师写信。
钱福一边倚在那儿喝酒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喝完还嘲笑他活像个小老头儿。
文哥儿没辙了,只得叹着气下了船,立在岸上目送钱福乘舟远去。
送走了陪自己备考几个月的钱福,文哥儿心里有一丝丝怅然,连去向吴宽报喜的脚步都不那么轻快了。
吴宽也不用等文哥儿亲自回东庄报喜,他早就从别处知晓文哥儿中了解元的事。他正和沈周闲坐喝茶,见文哥儿一脸惆怅地回来了,不免有些纳罕:“怎么了?”
文哥儿便把钱福只送他到码头的事给吴宽讲了。
吴宽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可能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更自在些。”他抬手揉揉文哥儿的脑壳,“你刚得了解元,应当开心点儿才是。”
文哥儿道:“您已经知道了?”
吴宽笑道:“这会儿整个江南还有人不知道吗?”他指着坐在对面的沈周,“连你们不问外事的石田先生都知道了。”
沈周肯定地点点头,也笑道:“确实知道了,前些天就有人把消息传了过来。”
吴宽道:“说不准这时候消息都传到京师去了。说起来你也该回京去了吧?”
文哥儿道:“父亲他们想我回去过年。”
与他约好一起赴京的也都是准备早些到京师备战春闱的考生。
吴宽道:“那还早,可以多吃几天秋蟹再回去。”
文哥儿正有此意。
早前为了怕考试时出什么意外,第一批秋蟹上桌时他都没敢敞开了吃!
现在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口气吃它好多个!
而且考前他还跟张灵他们有个赌约来着!
现在他考上了举人,可以去敲张灵他们一顿大餐了!
饭饭,饿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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