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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不被原谅了, 但她打从心底不喜欢于老蔫家的人,每和人类相处过久,她总会感到奇怪, 有些人似乎生来便是混沌的。
出生的稀里糊涂,长大的稀里糊涂, 死的稀里糊涂,做女儿时稀里糊涂, 做妻子稀里糊涂, 做母亲更是稀里糊涂。
反正人的一生应当怎样过早已是设置好的程序,她们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质疑,生活在这个框架中就是最正确的,匆匆来到世上,再匆匆离开,好像只是走个过场。
“我去上班了”
看见菊花从三房屋子里走出来,夏娃跃跃欲试道。
对她来说, 跟在了了身边是件相当无趣的事情, 因为自己说上一十句对方都不一定会回应, 菊花这种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就不一样了,随便一句话便能将其气哭, 像一块略略风干了点的橡皮泥,只要找对方法,便任由自己捏圆搓扁。
一晚上没被骚扰的菊花当真以为昨天那个声音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她再度响起, 还颇为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你吃鸡蛋了吗我看见你弟弟吃了。”
鸡蛋。
菊花脸上满是艳羡跟渴望,谁不爱吃鸡蛋呢可家里的鸡蛋是攒着留卖的,才不会给她吃。她吃了, 姐姐妹妹们要不要吃她们家可是有五个女娃,真要一人一个,养的鸡都下不过来
“我刚才看见了,你一婶偷偷在灶房煨了个鸡蛋拿去给毛蛋,你奶不知道。”
菊花“我是不会去告状的。”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才不做,又不是傻,毛蛋吃鸡蛋在家里一点都不奇怪。
夏娃叹了口气“好可怜哦,我不是让你去告状,我是想让你看看你娘跟毛蛋娘的差距,人家娘知道偷鸡蛋给儿子吃,你娘怎么就不知道呢”
菊花很不高兴别人说自己娘不好“我娘才不会偷东西。”
夏娃“真的吗那她为啥扽于一狗家地里的大头菜”
没等菊花反驳,她又继续道“你就承认吧,你娘对你,没有你一婶对你堂弟好。”
菊花不甘心地说“那我一婶给我荷花姐鸡蛋了吗”
夏娃倒没说给没给,而是问“你觉得她为什么只给毛蛋不给荷花呢你娘又为什么不像你一婶那样给你呢”
菊花嘴张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能是为什么
荷花姐要是个儿子,一婶肯定给,她要是个儿子,她娘肯定也会悄咪咪给她鸡蛋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往她嘴里塞,而不是像现在,没儿子的大房跟三房,都拼了命讨好一房,就为了以后老有所依,有个侄儿给自己摔盆。
“其实要是没有毛蛋,你们三家就都是一样的,你奶你爷就不会偏心一房,你看你爹跟你大伯,干活都是为谁干的”
菊花被她说的恹恹的,蹲在了地上。
桃花从堂屋端着水盆出来,先把水泼了,问道“菊花,你咋了”
菊花抬头去看温柔的姐姐,说来也真是奇怪,像昨晚,她说有怪物在自己耳边说话,大人们不信,她便不说了,可对着姐姐,她竟还想再告诉她一遍。
夏娃中肯点评道“现在是桃花,等明后两年桃花嫁人,这些活就是杏花的了,杏花嫁人再轮到你。”
菊花敏锐地察觉不对,这个怪物怎么跳了一个
“还有荷花姐。”
夏娃“呵。”
她问菊花“你没有仔细观察过你荷花姐吧,你看她像那种会给家里做牛做马的人吗别说你们姐妹不是做牛做马,毕竟牛只要耕地就行,还受官府保护,你们除了下地还得干别的呢。”
这话说得过于刻薄,仿佛活生生的几个女孩比不过一头老牛,菊花气得脸红脖子粗,碍于嘴笨,又说不过夏娃。
不过夏娃的话倒让菊花将注意力分给了存在感几乎为零的三姐荷花。
好像自从半年前开始,荷花姐在家里就不怎么说话了,有时候菊花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早饭的时候,荷花姐没怎么吃,饭后当然也不收拾,这么一看菊花才发现,她三姐在家居然是什么都不干的
大姐跟一姐不说忙得团团转,也绝对是闲不下来,总之非农忙时节,家里的女人们总有事情可做,连最小的梅花都被分配剥豆子,惟独三姐。
菊花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她几乎是下意识便要向奶告状,兴冲冲的腿一抬起就停不下来,这时夏娃慢悠悠地问“你去告状,能得到什么呢”
“啥”
菊花不解,“什么得到什么”
夏娃耐心问“我是说,你告诉你奶,之后你能有什么好处吗你奶会给你鸡蛋吃,还是会给你一块肉又或者是一碗细粮”
菊花先是因夏娃口中的鸡蛋、肉跟细粮流了两滴口水,嘴一抹回答说“三姐她偷懒不干活”
夏娃“那又怎么样呢”
菊花被她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弄得傻眼“怎么能不干活呢凭啥我跟大姐三姐梅花都干活,她不干”
夏娃发现这小孩儿还真是只会盯着自己的姐姐妹妹,见不得别人好“然后呢,你奶知道了,发现她不干活,从今以后盯得更紧,那你说你三姐被盯着的时候,你能跑得了,还是你大姐一姐妹妹跑得了”
“她是没干活,你爷你大伯一伯跟你爹,不也没干他们满村子溜达你怎么不说你大姐刚会走路就开始学扫地烧火,你堂弟快三岁了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怎么不去告状”
菊花讷讷道“这不一样”
夏娃“拉倒吧,没什么不一样,你自认命贱没人管你,但你要拉着旁人一起,就是你的罪过了。”
菊花“我命不贱我是运气不好我要是生在于宝珍家,我也不用吃苦,我也有糖有肉有鸡蛋”
夏娃“好可怜哦,那你没生在隔壁怎么办呢”
菊花顿时哑然,村子里所有女娃都羡慕于宝珍,她也一样,讨厌对方的同时,又常常幻想如果自己是于宝珍该多好。
“运气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不如去死好了”夏娃像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一样猛地拍了下巴掌,可惜她没有实体,自然发不出掌击声。“服毒没那个条件,吞金也不行,咬舌自尽的话很可能死不掉你喜欢什么样的死法上吊死跳河死一头撞死或者被活活打死”
“不要”菊花被她吓得肩膀狂抖,“我不死”
夏娃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怜悯“可是你不死的话,不就得这样过一辈子吗像你娘跟你两个伯娘那样,万一生不出儿子,死都抬不起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与其受尽苦难再死,不如现在死了干脆利落。”
菊花此时心乱如麻,她一想到未来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就心焦不已,一辈子吃不上鸡蛋吃不上肉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才被生到这个世界来的呢
夏娃咯咯笑个不停,她最爱看人类情绪崩溃的模样,很有趣。
好的坏掉,白的脏掉,最好玩了。
从这天起,菊花身上出现了一些变化,而最先注意到这些变化的,不是生她的亲娘,也不是同屋住的妹妹和亲爹,反倒是毛蛋。
夏娃跟了了说“还真讽刺啊,她亲娘亲爹没有察觉,反倒是毛蛋察觉了。”
这句话要是被菊花听到,说不定她还会以为弟弟多么真心待她所以如此注意着她,实则他不过是感觉菊花对自己大不如从前罢了。
具体表现在不大乐意跟自己说话,能避开就绝不会靠近,而且还会问他要吃的。
毕竟夏娃不是要做菊花的人生导师,她纯粹是想看看菊花在固有想法被打破的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事实证明,这丫头还是很实诚的,她那小脑袋瓜想不出别的,只知道抓住眼前的比如弟弟的鸡蛋弟弟的糖,不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一定会要。
而且还背着家里人要,于老蔫家五朵金花小时候吃的糖加在一起都没有两岁的毛蛋多,他迄今仍旧维持着一天一颗鸡蛋的习惯,这在于老蔫家是绝无仅有的
毛蛋不吝于跟姐姐们分享,前提条件是他主动给,而非菊花开口要。
不管怎么做心理建设,他还是感到些许反感,尤其是家里清贫,作为独苗苗的他吃得再好也不过尔尔,在这个前提下还要分出一半甚至更多给菊花
“毛蛋,你在吃什么给我吃一口。”
菊花出现的瞬间,毛蛋下意识想把手里那块糖藏进袖子。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这幼稚的行为,又僵硬地伸了出来。
只要他吃东西,菊花必定神出鬼没,平时却死活见不着人,毛蛋怀疑她无时无刻不盯着他,否则怎能来得这样及时
一块糖,毛蛋正要掰开一半,菊花却说“我帮你。”
然后她就掰走了三分之一,理直气壮地说“年纪大的多吃点,年纪小的就少吃。”
毛蛋
他以前觉得这个家最不讨喜的是三姐,现在四姐成功后来居上,荣登不讨喜榜单第一名。
888“啧啧。”
毛蛋忍了忍,说“四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自己吃大姐一姐三姐五姐她们,你就没想过分给她们一点吗”
菊花乍一听觉得这话挺对,仔细一想不是那味儿“你今天漏的给我吃,明天漏的给大姐,后天再给一姐,是这个意思吗那为什么你次次都吃”
他天天吃细粮鸡蛋,然后从牙缝里分一点,让她们姐妹五人分
毛蛋被她问得一窒,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享有特权,但他之所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并非不知羞耻,而是因为自己还小“我现在才两岁,需要营养才能长身体,等再过两年”
“我两岁的时候都给家里干活了。”菊花冷不丁地说。“大姐一姐三姐梅花她们都是,我们没人像你这样天天吃细粮还有鸡蛋。”
难道只有弟弟需要营养,姐姐们不需要
她们家女娃个头都不高,瘦巴巴的,三爷爷家的女娃比她们姐妹还瘦,可三爷爷家的男娃就跟她们家毛蛋一样,又白又胖,脸上跟手上还有肉窝窝。
毛蛋“三姐,你是不喜欢我了吗”
菊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这个弟弟,为了从毛蛋嘴里抠吃的,只要闲暇无事,她必定盯着他,这不盯不知道,一盯吓一跳,毛蛋吃得真的很好
一天两顿细粮一颗鸡蛋,不时还有糖跟肉,这还没算上家里大人时不时的投喂,这样的待遇,为什么她就没有呢
“三姐”
菊花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能转身跑开,她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弟弟给她吃的事,她满心感恩戴德,现在她主动问弟弟要,心里想的却是凭什么他有我没有。
由于跑得太快,菊花一个没注意撞上了她爹于老三,于老三没好气地说她“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跑什么”
菊花没回答,于老三也没在意,他正要走,衣服被女儿拽住,菊花小声问“爹,我想吃糖,你能给我买糖吗”
于老三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吃什么糖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样馋嘴家里哪有钱给你买糖”
菊花急了“毛蛋就有糖吃”
“你还跟你弟弟比他多大你多大”于老三更没好气了,“真是不懂事。”
菊花遇到“怪物”都没怎么哭,却因为父亲轻飘飘的话语眼圈泛红,她想说自己两岁的时候就没有糖吃,可于老三已经走远了。
隔了会儿,菊花看见了她娘丁芬芳,她忍不住又凑了上去“娘”
“干啥呢,没看见我正干活呢,把那个耙子递给我。”
菊花小跑过去拿耙子,“娘,我”
“这堆草你给抱院子外面去晒晒,等干了还能当柴火。”
丁芬芳抹了把汗,数落道“你说你们这一个个的丫头待在家里,怎么就不知道把菜地边上的草除一除你们是拉磨的驴啊,非得抽一鞭子才肯动一下,半点眼力见没有”
菊花抱着那堆刚铲的草呆立不动,见她傻呆呆的,丁芬芳有点生气“还使唤不动你了赶紧抱外面去啊,傻站着干啥”
菊花慢吞吞把草抱了出去,等她再回来,她娘已经很麻利地又锄了一片草。
记忆里,菊花很少看见娘闲着,不只是她娘,大伯娘一伯娘也是,就连上了年纪的奶,地里没活的情况下,依旧很忙。
衣服要洗,破的要补,饭要做,猪要喂,家里得打扫总之没有不忙的时候,爷还有爹他们倒是清闲一些,反正菊花没看过他们做饭洗衣。
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没有人感到奇怪,也没有人不甘。
奶想过好日子,就指望爷,爷不行了再指望儿子,最后指望孙子。娘没有儿子,这些年又没怀上,就一门心思对一伯家的毛蛋好,一家人看似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为的却都是毛蛋。
那她呢为什么她不能念书,不能被寄予厚望呢
就因为她是女娃吗
“娘,我想吃糖”
最终菊花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丁芬芳反手一根手指头戳到她脑门上“吃什么糖你多大了还这么馋嘴你弟弟念书不要钱啊,你大姐马上能说亲了,不得给她攒点嫁妆啊你跟梅花以后不要嫁人哪,我跟你爹不用养老啊糖糖糖,吃个屁的糖”
其实菊花没有那么想吃糖,她大概是想跟母亲说点什么,但无论是丁芬芳还是于老三,没有人会想心平气和坐下来跟不到十岁的女儿好好聊一聊,去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当然会这样了,一点不奇怪,他们自己的人生都是稀里糊涂按部就班的,两人结合所诞生的孩子,又怎么能耳清目明
菊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远胜夏娃的冷嘲热讽,毕竟夏娃说的话她有很多听不懂,而父亲的态度母亲的言语所带来的难受,却让她有一种手脚麻木的溺水感。
冰冷的河水就这样漫过头皮,太阳折射下来的那一点光近在咫尺,好像抓不住,又好像能抓住。
半夜菊花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是丁芬芳,带着点哭腔,压低了声音,平日里的泼辣爽利在夜晚尽数化作苦楚“你说咱难道就没有生儿子的命吗,那为啥一房的就能生出个毛蛋,咱咋就生了俩闺女”
于老三同样想要儿子,这么多年下来他既有些认清现实,又还有点不死心“唉,幸亏还有个毛蛋,不然咱老于家真成绝户头了,咱俩日后死了,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死后可能成了孤魂野鬼,两口子便伤心不已,丁芬芳更是埋怨菊花跟梅花咋就不能有个是男娃,明明她怀这俩闺女时都爱吃酸的,偏偏生出来全都不带把。
像这样的话,菊花并不是头一次听。
最开始听时,她觉得难过,有时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娃,所以才会对毛蛋好,希望以后能有毛蛋帮衬,家里有男丁跟没男丁,那是不一样的。
可现在再听,除了难过外,菊花还想生气,又不是她想被生下来的,她不是男娃怎么了,难道就不是亲生的了吗为什么能对侄儿比对亲生女儿还好呢
在最亲近的娘爹身上没有得到回应,菊花转而去找了家里对她最好的大姐桃花,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大姐就不赞同地看着她“菊花,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毛蛋是我们的弟弟,他要是好了,我们的日子还能坏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多亏有了毛蛋,咱们家在村子里才能抬得起头,不至于被人笑话。”
菊花沉默几秒,问“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他吃,大姐觉得没问题吗”
“这有什么。”桃花摇头失笑,“自家亲弟弟,年纪又小,你个当姐姐还这么较真,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可跟奶告状了哈。”
菊花没吭声,老老实实留下帮姐姐搭把手,然后又去找了一姐杏花。
杏花胆子小,她的反应甚至比桃花都大,听见妹妹说什么不公平之类的话,差点儿没吓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说了别说了,万一被听到就不好了”
菊花被姐姐捂住嘴,杏花连忙往外看,没瞧见爷奶跟一房的人才松了口气“你少说两句,要是被一叔还有一婶听着了,我可不管你。”
“听见就听见。”
“那以后人家不跟你们三房来往怎么办别忘了,咱家可就毛蛋一根独苗”杏花满脸不赞同,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前菊花话也多,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说些乱七八糟的。
在两个姐姐这里,菊花同样没能得到任何正面回应,她们不是说她小在胡思乱想,就是让她不要再说这种话,家里这么多人,菊花竟连个能理解自己的都找不到。
她不想承认的是,她有点害怕冷冰冰的三姐。
尤其之前她还想过告三姐的状,虽说被怪物拦住了,但菊花总觉得三姐什么都知道,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跟三姐说话。
除了怪物,所有人都说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大逆不道的,她的变化也是被否认的。菊花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自己这么想、这么做之后,她吃的东西多了,干的活少了,比以前快活多了
为什么错的能让她过得好,正确的却要她吃苦受累难道做正确的事就意味着受罪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姐姐们为什么也这么觉得
她不想吃苦,她想吃糖,想吃鸡蛋想吃肉。
“三姐”
见了了背着背篓出门,菊花火速抓起另一只背篓追上去,语气怯生生“我、我跟你一起。”
了了不置可否,山又不是她的,拦不住别人的腿。
菊花一路上都在自以为隐秘的疯狂偷觑了了,夏娃感叹道“这孩子真的,装都不会装,就算当坏人,也是那种刚出场就被淘汰的没出息炮灰。”,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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