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闻言一怔,他似是未曾觉察到身侧杨文远的颓然,他问:“耶耶给了你几颗?”
杨徽音浑然不知这样说有什么不妥,幼童的欢喜压过了谨慎,不厌其烦地重复,絮絮道来:“耶耶给了我三颗,我送了小娘一颗,皖月一颗,自己也留了一颗。”
她回味起来还有些可惜:“就是还没尝出什么滋味,囫囵咽下去了……”
小孩子的情绪很难掩饰得彻底,瞧她这样怀恋,自然很是喜欢。
“你在家中序齿最小,却知谦让,”圣上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总是更有耐心一些,他称赞过了又有些叹惋:“可惜今日朕手边无物,改日送你一篓。”
孙女与圣上这般出乎寻常的熟稔亲近,叫随国公略有些不喜,只是皇帝正在问话,他不好开口纠正孩子的礼数轻慢,听到这里才适时开口,“圣人赐恩如此,实乃草民非分之福,既然已蒙恩赐,草民将这一篮转予便是。”
“不过是些鲜果,随国公何必如此,”圣上吩咐何有为将那些小女孩爱的小玩意全都给了她,转头与随国公淡淡道:“太后在内廷设了书院,国公的孙女似乎也到了开蒙的年纪。”
圣上虽然较中宗皇帝与太上皇都更为温和宽厚,但也不是与人商量,只是随口赐予恩典。
杨文远已经站起身来,这如果是他膝下的大女儿在,自然早就欣喜谢恩,但他知道瑟瑟听不懂这些君臣说的话,苦于不能将那许多的利害剖析都立刻灌入她的小脑瓜,只恨不得催促女儿立刻谢恩,将这事板上钉钉。
但是随国公却威压地向他投去一瞥,便教这个儿子尴尬地站在一旁。
随国公笑道:“圣人说的是采唐馆?”
“国公病中糊涂,太久不曾入宫了,”圣上莞尔,言谈间却有些不善的冷意:“采唐馆设在城南,禁中一向只有远志馆。”
国朝素来在京中只设立太学与国子监,然而郑太后在内廷做皇后时除却貌美多情、擅长风月,也同样手不释卷,逐渐有干涉朝政的野心,凡参知朝政,均能秉承圣心,后来便向太上皇提议设立女子学府,以供内廷驱使。
太上皇虽然在女子从政上并不开明,更不赞成男女独身,但因为对太后一向百依百顺,为博美人一笑,在禁中特辟一处远志馆,宫外也开设了采唐馆,秦太傅致仕后偶尔会去教导有志向的女孩子们读书学艺。
远志馆大多数是名门贵女争相向往之处,从世家豪门里延请最有学问的女大家授课,内容也多是些诗书国策,女子之间的竞争比太学招收生徒更加激烈,而采唐馆免除杂费,所负责的是民间独身有志女子的开蒙与医课,夹杂了女红和算学。
有了皇帝宠爱的郑皇后支持,前朝后廷相合,这两处学府隐隐与太学和国子监对应,女子读书行商也在小范围成规模,似有当初春秋时期嬴秦的遗风。
国子监是中宗一朝首次设立,属太常寺管辖,与先朝设立的最高学府太学并立,但因为根基太浅,稍稍弱于太学,大多数权贵子弟还是以太学读书为荣。
两者向来只招收三品或者五品以上门第的官宦子弟,人数限制极为严苛,而招收生徒除了要考虑父祖的恩宠,同时也要考虑年岁、才华与容貌。
而杨文远是正四品下,虽然放眼全国已是称得上佼佼,但落在毓秀名门云集的长安,恰好属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位置。
——随国公受宠的时候他也曾就读太学,但是轮到现在,杨家遭今上冷遇,父亲虽然有爵位,但却以白身自居,他的儿女便没这种福气,不大瞧得上国子监,也够不到太学的门槛。
至于女郎们,因着随国公与太后的旧怨,杨谢氏虽然很愿意走一走长公主的门路,请她引荐送女儿入内宫学习,但最后也不过是想一想。
如今圣上主动开口,有恩宠随国公府的意思,父亲却仍有推拒,教圣上来想,到底也是随国公不识抬举,甚至有藐视太后的意思。
有这么一个父亲,杨文远想着颇为不安,但是随国公却笑了:“太后所中意选取的贵女大多出口成章,出身王谢之门,犬子的这位庶女口齿笨拙,若蒙圣上恩宠破格,使鸡立鹤群,瑟瑟自己不安,也教旁的女郎心有不服。”
他在家中向来是极有威严的,转头去看欲言又止的杨徽音,和蔼道:“瑟瑟自己说呢?”
杨徽音被祖父吓得后退了半步,又扯痛了那大片肿破的肌肤,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只是又被硬生生含在眼眶里。
她被所有的人注视着有些发抖,眼睛也不敢在圣上和随国公之间乱瞟,犹豫片刻,才声气细细道:“阿翁,我想和圣人去读书。”
小娘不会那些吟风弄月的事情,母亲偶尔会教她识字,念几句诗文,但是还没有让她怎么认真上学,而她的天资,似乎还不必去学《女诫》和《数术记遗》来为难自己。
但她成日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更没什么朋友可交,只有圣上,似乎待她有些额外的关心。
小孩子也能知道谁是强者,随国公府的人,包括阿翁都不敢不听圣上的话。
一个有权有势又好脾气,甚至还很好看的哥哥说邀请她去宫里做好多好多事情,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随国公没想到这个孙女真的没明白过来自己推托的意思,一时尴尬,却听圣上笑道:“朕闻勋贵皆喜欧氏绿牡丹,其花浅碧,而开最晚,令家女郎大抵如是,杨公也不必妄自菲薄。”
杨徽音只在长公主府上见过牡丹丛株,但是那去年风靡京师的欧碧色罗裙却正穿在她的身上,只是有些皱巴巴的不体面。
圣上已然说到这个份上,随国公再无推脱的理由,教杨徽音应声谢恩。
杨文远满心忐忑放回了肚子里,心情舒畅不少,虽说伴君如伴虎,但是陪王伴驾总归是好处大于坏处。
“说来自从溧阳被废为庶人,那座玉虚观倒是荒废至今。”
圣上起身,温和里终于显露了些别的意思,“近来清河郡王入京,朕打算将玉虚观赐给他作住处,你若清修,也可与他做伴。”
杨文远听到此处,方知圣上今日所来为何,他起身相送,那重新好起来的心情却又跌回了谷底,连随国公的神情都有一息的破裂,谢恩时多了几许迟疑。
当年太上皇病重垂危,如今的清河郡王曾经也是东宫候选人之一,只是太上皇为了太后宁可兄终弟及,立了年岁和秉性更合适的今上,也不愿意过继堂兄清河王的儿子,甚至还动了杀机,意图永绝后患。
随国公当年有些不忍君王屠戮宗室,杀孽深重,在太上皇面前回护了些许,才留下这一支血脉的年幼孩童承继香火,毕竟当年太上皇还未及而立,正是生育的鼎盛时期,他倒也没有旁的意思。
然而随着东宫的日渐长成,皇后除却朝阳长公主再也没有给皇帝生下过一子半女,随国公府与清河郡王的书信来往才逐渐密切了一些。
而溧阳长公主当年长袖善舞,献郑太后于中宗皇帝,暗中与废太子、当年的太上皇互有来往勾结,最后被剥皮焚灰,洒入了农田。
她的道观辉煌不再,已近乎废墟一片,圣上赐居此处,自然不是什么荣耀门楣的事情,反倒是有意威吓——溧阳当年何等盛况,如今尸骨又在何处呢?
只能说叫人感到安慰又疑惑的是,圣上到底留了些许颜面,也给随国公留了最后的机会。
天子此行匆匆,然而带给随国公阖府的震撼却久久不能消去。
府中的女眷和幼童早已经被挥退,杨文远提着那一篮含桃,大气不敢出地跟随父亲进到了书房。
他满心的惶然,从前不敢劝谏,是因为父亲总归才是国公府的主宰,身为人子不能轻易言论父亲的过失,然而皇帝今日登门敲打,叫他不敢不重视。
“父亲,圣人还是记挂您的。”
随国公嗤笑了一声:“难得,他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子和谁通信来往。”
杨文远心想恐怕不止如此,鼓起勇气道:“圣人毕竟是自幼在中宗膝下教养,后来又有上皇垂爱,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或许也未可知。”
“这些还用你说,”随国公是最初就跟在太上皇身边的老臣,彻彻底底晓得圣上的身世,对这等粉饰太平的说法向来嗤之以鼻,“下去罢。”
他见儿子还有犹豫,忽然想起来这丢脸的东西偷拿御苑含桃,皱了皱眉:“都拿去给七娘子。”
皇帝说出口的话不会收回,他也不会反悔。
杨文远确实有心和父亲说一说关于徽音的事情,但不是这一件,他小心问道:“瑟瑟真的要去宫中读书么?”
“圣上发了话,难道我不叫去就不去了?”
像是杨徽音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府里不知道多少,又不是顶顶要紧的世子嫡长孙,就算是琢磨不透圣心也不要紧。
随国公还不至于会以为圣上拿她做要挟,只道:“叫她将养好了再过去,只有一点,既然是自己想去,若觉得苦也不许在外面哭鼻子,丢了我们家的脸面。”
说到此,随国公没好气道:“不过有你这么一个丢人丢到御前的阿爷,说不出她能做出些什么来!”
杨文远放下心来,只是提起那一篮含桃的时候,心里不免委屈郁闷。
他带回来几十枚就够心惊胆战了,瑟瑟却可以有整整一篮子!
若是圣上明天还记得这事,或许还要再送她新的一篓,这合理吗?
……
何有为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圣上身后,落日熔金,长安依旧春色无尽,皇帝大抵有扮做富家公子闲游的兴致。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自继位以来,虽然较太上皇更为宽厚,但处置骄矜功臣上却也果决,只是不会赶尽杀绝。
唯独在随国公这里,皇帝很是留了几分情面,颇多优容,至多是褫夺权柄。
不过在他瞧来,随国公自己在圣上面前也没有这么大的颜面。
“第一批贡上来的含桃走水路也该到了,送一篓去,”圣上望着长街尽头的一处,吩咐道:“欧氏进到宫内的绿牡丹移几株到文华殿。”
文华殿是从前皇帝做东宫时习字读书的地方,只是御极之后很少会去,何有为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却仍有些疑惑不解,轻声道:“那今日……”
漕运的贡品入京还有几日,上林苑的含桃也是皇家珍品,倒也不至于次到哪里去,圣上若是想送,就是刚才直接送给一个小女孩也不会突兀,难不成还要担心随国公一个做臣子的面上无光?
圣上闲步在柳荫处,忽而失笑:“没什么,只是朕原本以为,她是不喜欢含桃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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