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女傅先用眼睛扫过了自己给她的新编书册,见上面没有什么可疑的湿痕才放心,但依旧有些生气:“你说一说,左传《郑伯克段于鄢》里,颍考叔得郑伯欢心,用《孝经》哪一节来注释最为合适?”
杨徽音默了默,终是自己理亏,怯怯道:“可是方才女傅教我背的是《离骚》……”
她没看过《左传》和《孝经》,就是看过,也是那些大道至理认得她,她不认得这些字组成的话。
旁边的女学生略微有些鄙夷,这已经是很简单的问题了,要问她离骚楚辞,她难道就能答得上来其中精妙吗?
“可你停在《左传》这一页已经有许久,我以为你当是有些心得感悟才对,”崔女傅声色愈发严厉,她将比寻常竹尺更加厚重冰冷的玉尺掂在掌上,不容违逆道:“伸出手来。”
杨徽音没料到这学堂管理如此严苛,不觉有些瑟缩,她低声想要求饶:“女傅……”
她其实已经比往常勤勉太多,写了几张纸,还努力背下来一大段《离骚》,但是实在是支撑不住瞌睡。
“远志馆从不收懈怠的人,”崔女傅冷冷道:“你能入宫,也是仰仗家中,受皇恩余泽,你却惫懒至此,不思上进争光吗?”
“新人入馆,朕瞧女傅便饶了这一回,”圣上从外步入,笑吟吟道:“无非是稚童不耐早起,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虽然没有看到,但崔氏女的声音中气十足,倒也不影响他明了内里发生何事。
崔女傅忽然听见男子声音,一时顿住,转过身来神色立刻便恭顺了。
她虽然意识到窗外或许有什么新奇事物吸引人的目光,却从没想过那是圣上,顾不得惩戒,连忙把玉尺收起来问安,“圣人天恩,未能远迎是臣下失礼。”
当然她实则满腹狐疑,圣上平日很少传她过去问及远志馆,更不要说踏足此处,今日怎么忽然有了兴致亲身到此?
“朕今日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疏也觉得困乏,出来随意走走,反打扰你们读书,是朕的不是。”
圣上瞥见崔女傅的惩罚工具,不觉失笑:“这东西不比竹尺轻盈,女傅打人不觉得手累么?”
皇帝随口为女郎求一句情本该是极容易的事情,然而崔女傅向来强项,侍奉太后时也不会轻易更改自己的主张,斟酌答道:“圣人有所不知,远志馆中,若有生徒懈怠,按规矩当笞二十,以儆众人。”
当然她虽说强项,但也不是特别不开窍,非要驳了皇帝的面子以示清高,终究退让些许:“不过圣人仁心,便只笞五下。”
“那等一等也不迟,今日就先叫她们散了,”圣上也没说不依,只恬淡道:“朕还有些事要相询。”
用惩在于威慑,圣上的时间金贵,皇帝总不可能等着她打完了杨徽音再问话,崔女傅见圣上坐到自己原本的上首位置,连忙应声侍立在皇帝桌案前。
相比于有机会见到圣上,女学生们也不是那么想早些下学去用膳休息,只是碍于皇命,都不情不愿地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将地方留给了女傅和圣上。
这对于杨徽音来说本来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下午是王女傅的数术,明日又换了别的科目,崔女傅要落实惩罚还远着,但她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偶尔向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眼。
她也许久没有见过圣人了,哪怕现在处境稍微有些不妙,她也很想见一见圣上、听一听他说话。
崔女傅皱眉,想出口吩咐她出去,见圣上并不在意,已然低头翻阅自己与几位女傅编纂的教学书册,也不好出声打搅天子沉思,想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闭口不言了。
这些书册都是远志馆女傅们的心血,但是崔氏暗观圣上面色,却似有不虞之意,仿佛有所不满。
“圣人是觉得何处不妥?”崔女傅见圣上长久未言,犹豫开口道:“还望圣上赐教,臣等回去便加以详实。”
“诸位出身世家,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圣上将书册放到一边,“只是这些未出阁的女子拜你为师,本来就是各有不足,需要旁人教导的,以己度人,是否有失偏颇?”
不要说对于杨徽音,就是那些世家的女儿,一般也不过十几岁,这些教材未免显得太过艰涩了。
崔女傅唯恐圣上会挑她们在注释与选材方面的毛病,但严苛姿态却是一贯的,她自认为无可指摘,便换了一副笑颜:“臣不过陋质,正所谓人才辈出,娘子们都是极聪慧的,臣稍加指点便能举一反三,臣也是斟酌了娘子们的进度而为。”
这些女郎享受的已经是天底下难得的机会,若不是拥有超越旁人的天资与努力的生徒,她是不屑于教导的,因为总有更聪慧机敏的学生来博取她的注意,不值得她花费更多的精力。
圣上缓缓地摩挲着一旁的镇纸,“孔子也说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就是朕年幼时也绝不会全知全能,一个上午背这么许多东西。”
皇帝幼时主要是由中宗皇帝与窦太师、秦太傅教导,崔女傅自问不敢相比,她听圣上道:“一味贪多贪快,未必全见其才,空中楼阁一般,也不见什么益处。”
一个女郎,要求她一个上午都在极度认真本身便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还不会走,就已经教她跑。
“圣人教诲的是,”崔女傅遭天子反驳并不恼怒,她于教学上却别有一套自己的理念:“不过臣尝读《魏志》,其中说,读书百遍而义自见,杨娘子年纪虽幼,也读过《上林赋》,臣以为教习《离骚》不算是太为难。”
“《魏志》也说‘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朕破格提拔杨氏,女傅心高气傲,想来也是嫌幼童愚笨,有不肯教之心了。”
圣上言笑间起身,“既然女傅不肯教,不妨朕来。”
历代宫廷高门之间常有清谈辩论,臣子们口才均佳,圣上要是与臣下辩论,崔女傅是不惧的,但是皇帝这近乎釜底抽薪的做法却叫她怔住了。
“臣断无此心!”教导学生本来是她们份内事,天子插手,不说有何别的意思,做臣子的总是难安。
崔女傅急于剖白自己,“教导学生本来是臣应尽之责,圣人日理万机,怎好叫杨娘子来叨扰,臣万万不敢。”
杨徽音也觉得吃惊,不似刚才胆怯,猛然抬起了头。
她方才难道是幻听了吗,圣上居然说,要亲自教导她么?
圣上居高临下,与那懵懂而疑惑的双目正好相接,不觉轻笑:“君无戏言,朕不教你难为她,也不该难为你,无非是传道授业,便是朕来教她又有何妨?”
崔女傅听得出圣上不似是同她负气玩笑,却一阵脸热:“可是内侍才将杨娘子领来一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新的生徒才来一日便成了天子门生,传出去不知道还要叫外人与女学生们如何猜测。
“朕也没说要将她挪出远志馆,过几年或许还是要由女傅们来教导,”圣上语气轻快,似乎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她如今底子薄弱,或许还不入女傅的眼,以后她的功课你替朕看管一二即可。”
崔女傅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圣上平常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一个孩子,所以无暇顾及的时候,便要她代为看管,做一个傅母?
“远志馆距随国公府是有些远,来往不便,又是披星戴月,她困也是常事,”圣上知她一点就透,话里机锋隐露:“你当明白朕的意思。”
在这事上皇帝似乎早有决断,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事,崔女傅福身道:“臣午后会派人知会随国公府,杨娘子这般情景,还是住在宫内为宜。”
宫中也有供女学生住的馆舍,比宫内外奔波更方便一些,而圣上要她不过问杨氏女功课,这也是一件极好遮掩的事情,她跟不上大众的进度,随口搪塞一句另有安排就过去了。
“既如此,朕也不叨扰了,”圣上扫了一眼窗外,知时辰不早,“女傅辛劳了半晌,还请自便。”
天子客气关怀,落在崔女傅耳畔,倒像是给了她一晌午的时间来妥善安排这事似的,她见徐福来进来收拾杨徽音的东西也视若无睹,反倒思忖,方才若是自己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圣上会如何作想。
杨徽音随着徐福来出去,她不知所措,却又被这突如起来的好运满怀惊喜,虽然走出远志馆的时候同样如来时一般沉默,但是就连徐福来也能从那份沉默之中感觉出超乎寻常的兴奋。
圣上回的不是禁宫中心的紫宸殿,而是与远志馆相近的文华殿,她不远不近地跟着,但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被徐福来轻轻往前拥了一把才进去。
等何有为将门掩好,顿时改换了方才笑眯眯的神情,狠狠瞪了徐福来一眼,叫他去传膳过来。
圣上起初虽然频繁瞩目,却无意与随国公府的孙女接触过多,若无徐福来多此一举,他猜度圣上或许去瞧过了、赏赐些糕点也便打道回府了。
他擅自做主地一开窗,反倒教圣人看了一场戏,生出许多事来。
现在连他都有些猜不准圣意:圣上究竟是将杨娘子当作什么呢?
文华殿内的摆设一如当年圣上读书时,只是最近新添了绿牡丹的苗株,皇帝垂目去看仍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杨徽音,道了一句“坐”。
她今日过得不算圆满,甚至还差点受罚,可是却十分高兴,眼睛偷偷觑他的时候,却瞧见他也正在看她。
“刚刚怎么不知道躲开?”圣上平静问道:“还留在殿内,等着挨打吗?”
杨徽音在这事上倒是很实诚,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上课贪睡本来就不对呀。”
圣上闻言低笑一声,“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圣上了呀!”杨徽音说起这个便精神了许多,她十分期待地望着他,眼睛都是亮的:“我听人说梦都是相反的,可是我真的一睁眼便见到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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