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圣上被她错认为母亲, 还紧紧环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她这样迷糊, 约莫也是快要睡着前的胡话。

    他刚要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衫将她的手移开, 就听见她很不满地嘤咛了一声,从他膝上抬头。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圣上叹道:“朕如今不单单是信不过自己, 也信不过你。”

    人喝酒的时候要么有自知之明,点到为止,要么饮醉了就安静去睡,不要聒噪,做出许多失格的事情来, 也不失为一种美德。

    这一点他们两个很相似, 好像哪个也不沾。

    只是皇帝许多年前便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从不会在与她独处的时候饮酒,但是杨徽音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才对自己的酒品进行探索,而他记忆里也未曾有关于她饮酒的趣事。

    她迟钝地感受到皇帝在笑话她, “啊”了一声,又埋头下去,圣上瞧她这样耍赖,教她放手:“瑟瑟, 你瞧瞧仔细,我是谁。”

    “是圣人。”

    她从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混乱中清醒了一点, 刚才讲故事的不是阿娘, 但仍旧固执于他温暖的怀抱:“哥哥, 抱一抱我。”

    圣上费了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一只手抚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去按住那颗作乱的小脑袋,捋顺她的茸发,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哄人入睡的呢喃叹息:“瑟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抱你的。”

    她这样不分对象地要抱,并不叫皇帝觉得舒心,但安慰地想一想,她没将他认成她的耶耶现任随国公,便已经很不错了。

    “别人当然不可以,但圣人可以的,”她伤心道:“是我大了,圣人就不愿意抱我了。”

    她扯了扯自己的脸,或许女郎都喜欢那玫瑰颜色的唇,渐褪去婴儿肥的脸和窈窕有致的身姿,但她很是郁卒:“因为我长大了,便不可爱了。”

    男女授受不亲,她早就知道并应该遵守的,但是她还是喜欢被人抱在怀里爱抚的温暖,“我能亲近的只有您,耶耶和小娘他们都生疏了。”

    皇帝教她拥有了原本梦中都不敢想的生活,也爱她怜她,但是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没有代价。

    她在随国公府的位置,更像是一个蒙受皇恩的标志,也是杨氏的光耀,但一月只能回去见两次,亲人之间的情感难免会淡薄,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从原本的家被剥离出来,要她再融入回去,也有一点困难。

    而圣上也不能再像是爱护小妹妹或是半个女儿那样对待她,要求她像是一个大姑娘,举止有度,男女有别。

    “瑟瑟一日比一日漂亮,教人疼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可爱?”

    “那圣人为什么从前能抱,现在就不抱了呢?”她眨着天真的眼睛,“瑟瑟长大是一件错事吗?”

    “瑟瑟长大有什么错……”圣上似乎被她说中了心事,他去抚她的面颊,却拭到了一点泪,“朕再讲一个故事,咱们也该安置了。”

    他从未怀着卑劣的心思贪婪欣赏她的稚幼躯体,反而很欣慰她的长成会因为天子的羽翼庇护而无忧无虑,只是这样手把手教导她的脉脉温情不能再有,也会有少许遗憾。

    “朕确实先前有言,和女傅说教导你不必过于严苛,叫你保持这一份天真也很好,”他在这上面尚且能直言不讳:“朕虽然有些遗憾,但朕更为瑟瑟高兴。”

    他径直看向她:“瑟瑟什么样子,朕都会喜欢的。”

    她点了点头,显然是满意了,拍拍身边的空余:“圣人累吗,过来躺着讲好不好?”

    皇帝模糊能回忆得起幼年的夏日,母亲偶尔也会叫人搬了宽阔的竹榻在锦乐宫的枇杷树下,也是这样侧躺,耐心地拍着精力充沛的他,好睡一个午觉。

    他躬身自去脱了履,就在这样在她环住腰身的束缚拖累下,半枕在外侧,纠正她的睡姿,“瑟瑟这样半夜要是吐起来,会缓不过气。”

    杨徽音很乖巧,抓着他的衣袖,闭上眼睛去听故事,或许那故事圣上从前讲过,但没什么要紧,她只是想听着他的声音入眠。

    圣人的声音很平和悦耳,似是具有抚慰人心的魔力,她听了许多年依旧很喜欢。

    “大家……”何有为站在门外侧耳听着,等圣上的声音渐渐歇了,才蹑手蹑脚入内,轻轻唤了一声:“夜已经深了,您要不要先屈尊将就一些,隔壁奴婢已经叫人仔细整顿好了。”

    皇帝在女色上清心寡欲得过分,连原本担忧他会追随前两位天子步伐的窦太师都疑心是不是前车之鉴叫陛下厌恶后宫之乱,放弃了管束圣上的想法,甚至偶尔劝说,请圣躬还是选一回秀才好,即便不是纵览人间春色,也该为子嗣计,起码立一后二妃。

    何有为时时侍候君主,对此倒是很有一分气定神闲,他有自己的猜测,但是同样知道,圣上也从不和杨娘子同宿一整夜的。

    圣上摆摆手,示意他噤声,随手去解了外罩袍的腰带,扯松了领口,露出了底下交叠衣衽的光华色泽。

    皇帝方才滴酒未沾,倒不存在酒后胡来一说,何有为蓦然一惊,心里何止七八个鼓在一齐乱擂,但是随后便见圣人站起身,将衣袍轻轻覆在了杨娘子的躯体上。

    严实得有些过分细心,连她的足也完全被罩住了。

    圣上没有叫他伺候穿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门,他悄悄拿了鞋履随在后面,那阵心际鼓擂的余悸叫他羞惭——他刚刚瞧了一眼,思绪已经飘到如何为圣人妥善料理之后的事情上。

    “叫侍女今夜守着她,省得要呕,”圣上没有注意到何有为的面色,只是她如海藻一般的攀附叫皇帝很是不放心她的睡姿,“不用叫人给她多盖一层,盖多了她要挣开,还要着凉。”

    ……

    翌日,杨徽音是在熟悉的香气里醒来的。

    熏染了浅淡香气的厚绸男装温柔地盛装了她娇小的身体,她迷迷糊糊地往身边一摸,摸到了一条质地略硬的男子革带。

    这陌生又熟悉的东西瞬间赶走了她的瞌睡,然而起身去看,榻上只有她自己,桌边有皖月在趴着睡觉,但是听见她的动静又惊醒了。

    “娘子在找什么?”

    皖月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她小小打了个哈欠,“您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是床榻不舒服么?”

    客栈的条件比起宫里自然不如,但是杨徽音不是因为这个,宿醉的疼痛叫她有些蹙眉,“皖月,咱们这是在哪呀?”

    皖月疑惑地定睛,直直看着自家娘子,忽而噗嗤一乐,“这难道不是得问娘子自己么?”

    杨徽音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

    “是啊,娘子昨夜不肯挪动,陛下都被娘子拖累在客栈里过了一夜呢,”皖月含笑打趣道:“圣人昨日陪您足足一日,晨间急着回去,宵禁才解便动身了,吩咐奴婢和一队禁卫守着您,等您酒醒之后给您喝一碗醒酒汤,然后吃些茶饭再走。”

    杨徽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酒,她摸了摸外披那上好的料子,脸上却有些发烫,含蓄问道,“花朝节人来人往,想来客栈的生意一定很好,空房不多罢?”

    圣上与她共处一室一整夜了?

    “奴婢瞧来好像没有,”皖月挠了挠头,她跟在身后,能看出一点端倪来,“娘子,咱们到哪里,哪里的生意好像便不大好了。”

    杨徽音想想也是,圣上身边明里暗里有许多人簇拥着,但是圣上面前,又不能随意坐立吃喝,心思总在皇帝这里,其余都不重要,无法多照顾店家的生意。

    是以陛下每次出手才很大方,总是多给许多钱,想必心里也明白怎么一回事。

    于是她直接道:“圣人昨夜是在隔壁的房间么?”

    皖月点点头,:“您昨夜有些闹将起来,圣人怕是也担心,所以陪您待了一会儿,等您睡了才过去。”

    杨徽音不知道是失落还是称心,她看了看手里的男子衣袍,也嫣然一笑:“那圣人早起是穿什么回去的呀?”

    早起成衣铺还没有开,无处去买,皇帝只穿着里衣在薄雾茫茫中的长安策马入宫,这样的画面与他那样的人联系在一起,总有些不相宜的滑稽。

    “有内侍监在,想来也不会让圣人狼狈,娘子就不必操心圣人的体面了,”皖月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想要多得一天假:“倒是您,圣人说,您要是实在身体支撑不住,还可以再歇一日,不会有人多说些什么。”

    皖月陪着她在宫里住了许多年,也是头一回陪着她玩得这样晚,才见识了几分长安的繁华与广阔,一天根本逛不够,“娘子今天还想逛什么吗?”

    圣上此时或许正在紫宸殿的书房里处理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国事,他人虽不在,但熏香与她身上的味道交织混合在一起,缠||绵而悠长。

    昨日那些诱人食指大动的美食,就连油泼在胡蒜上激出来的呛人热辣香味、炙羊肉经过胡椒去腥的油与鲜,都顿时失去了诱惑。

    杨徽音疑心或许是自己喝了酒胃口不好的缘故,她将那件男子外衣整理包好,随国公的女儿携了男人的衣袍在外行走,总会诸多不便。

    皖月叫店家把醒酒汤端上来,还预备了热水,娘子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她提议道:“请徐力士按照娘子的尺寸再买一身新衣裳,我给娘子擦一擦身子。”

    客栈的条件和宫里又怎么能比,那些浴桶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或许……不是或许,是肯定还有男子用过,皖月可不敢叫杨徽音用外面的东西,能讲究还是要讲究,只能擦一擦身子,拿新衣裳换好。

    富贵人家会有专门的奴婢采买布料,每逢换季,一家子骨肉请人量体裁衣,声势浩大热闹,图一个红火,要现成合身、还要匹配她耳珰钗环的昂贵衣裙还有一点难,徐福来想了想,便买了一身略普通些的男装回来。

    杨徽音换了一身男装打扮,虽然钗环是都卸了的,但依旧能看出是富贵人家的女郎改头换面,醒酒汤着实是不好喝,重新勾起了她的食欲。

    她身子不好的时候圣上总是格外纵容,只要她读书的时候能够认真就可以了,杨徽音很想回随国公府一趟,但是路上避不开那热闹繁华,也不骑马,自己慢悠悠地走着。

    没有圣上在侧,皖月活跃了许多,娘子亲近的下人很少,又不吝啬在吃食上的花销,于是很快活地怂恿着杨徽音,又尝试了些新东西。

    徐福来还记得圣上纵容的底线,每次要到卖鹿茸融器的摊子便糊弄着将杨娘子带过去,其余时间只是安静守着一个做钱袋子的本分。

    杨徽音在集市里逛来逛去,在宫里走的那几步路与现在完全不能相比,昨日还不觉得,今天那份骑马积累的酸痛才体现出来,走了一会儿便到茶肆歇一歇。

    她这样唇红齿白且没有特意束胸、甚至还有许多随从护卫的小郎君根本逃脱不过店小二接人待物的一双眼,打眼一瞧,就知道一准是哪家骄奢的女郎自己偷偷溜出来玩耍。

    是以虽然杨徽音装扮平平无奇,但仍旧受到了上宾的待遇,她坐在雅座,听人说书弹琴,哪怕不时会有纨绔有意无意的靠近,但徐福来和护卫们终究不是吃素的,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感受到了安逸。

    “皖月,这原来就是郎君们的快乐呀,”她惬意地饮了一口茶,美滋滋地享受茶香氤氲间的怡然放松,那份饮酒的不适逐渐消散了,“我要是个男子,天天下了朝,都能这样快活。”

    徐福来想说男人的快乐还不止于此呢,但他身为陪伴娘子的力士,总不能说这些诱导她不学好,万一真说的动心,吵嚷着要去那些秦楼楚馆,圣人第一个剐了他。

    他柔声劝导道:“娘子,您想想,那些饱学之士要做个能每日来茶馆坐着,不必与上司同僚应酬、也不必发愁生计的官得寒窗苦读十年,还未必能成。”

    杨徽音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却又叹气,“男子辛苦也有辛苦的渠道,要么从军要么读书,女郎们想要出人头地,便有些难了。”

    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例外,侥幸被陛下喜欢,几乎毫不费力就拥有了现在的一切,但她所能结识的女子就不一样了。

    京城里的官也没有说每一个都能写出传世的篇章,但远志馆里的娘子和内廷女官,除了父兄余恩荫庇,都是很经历了一番不容易,才能叫宫中知道她们的才学。

    不论别人怎么想,她还是很亲近这些出身远不如她之人的——她的高贵来自弘农杨氏与圣上的爱惜,但是这些女郎的学问却是本身刻苦钻研得来的。

    “不过便算是开了女子恩科,我恐怕也是要落榜的那一位,”杨徽音原本的放松被闲聊弄得有些怅惘,她玩笑道:“圣人都不愿将我称为天子门生。”

    “娘子说哪里话,您怎么不能中,还一定得是个才貌双全的探花,”徐福来察言观色,预备来宽慰她:“退一万步来说,便是您真的不能中,能让大家喜欢,那也是一种本事。”

    她的才识有一半都得归功于君主这许多年的耐心细致,杨徽音虽然这样说,但不会真觉得自己中不了恩科,莞尔一笑,侧头继续听人讲故事去了。

    茶肆里面今日说的是一位青楼女子,她容色冠绝,惯受追捧,宿一夜便要百两银子,然而辗转于风月之地多年,始终没有得到一心人,直到遇见一位风流倜傥的官宦子弟,他本来是入京科考,然而却为女色所迷。

    后续的故事不算稀奇,那子弟前期出身书香官宦人家,银钱也用得阔绰,后来没钱自然就被赶出去了,但是那花魁娘子却有雄心算计,她将这郎君养在外面,供他读书,两年之后考取功名。

    只是这位花魁却是要脸面的人物,她不肯做官员的夫人,怕令郎君蒙羞,于是闭门不迎旧情人,到最后朝廷下令敕封其为国夫人,她才终与郎君取得圆满。

    杨徽音很少接触到这些,她对青楼的认知很是模糊,但是书里说过是风流地,世族与寒门的尊卑观在长安王公之间并不用人教,她听到后面就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了。

    “写书的不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女子,便是同情这些花魁娘子的书生文士了,”她随在皇帝对身边,对这些有大概的了解:“圣人身边才没有敢明着逛青楼的男子,若这郎君发达,竟然不想着急急撇去过往,迎娶五姓女,反而救风尘,未免品格也太高洁了些。”

    五姓女,说的便是包括她家在内的几个山东望姓以及西州李氏他们家的女儿,世俗风气,以能娶五姓女为荣,曾经有一个男子抛弃同样出身官宦门第的情人而娶望姓女,还能得意洋洋,著书立传,他的弃暗投明,为世人所称颂。

    这才是如今的风气,所以花魁娘子后期的顺风顺水叫她费解。

    “又不是救国救民,只是资助一个爱逛风流地的男子,有什么了不起,”她不能理解,“只要君王不卖官,国夫人没有那么不值钱,这男子恁的厉害,若刚入仕,他的妻子封一个孺人就顶天啦!”

    皖月本来觉得很是精彩,听娘子这样一说简直没有任何兴致,她抱怨道:“娘子,要是您不爱听,咱们可以叫他们换一出,或者去别处游玩,何必讲出一二三来,圣人御案上的奏疏,还不够您练习策论吗?”

    雅座上的都是有些家产的人,这些故事为了取悦人而存在,大家偶尔也会喜欢听一些不切实际的男女悲欢消遣,好听好看就很不错了,不需要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聒噪。

    杨徽音觉得在理,于是便闭口,继续听下去。

    那说书人又换了一个,不说才子佳人,改说帝王后宫。

    这个故事比之前的更抓人眼球,是讲亡国公主与新朝开国之君。

    皇帝青年登临天下,屠戮前朝宗室,却留下那年幼公主。

    国仇家恨,并不妨碍那旧时的金枝玉叶在永巷里的某一处阴暗角落里生长,出落得如花似玉,引得君王回顾。

    皇帝与公主身份、年龄的差别暂且不论,便是那中间所隔的累累人命,便能造就许多爱恨纠葛的情节。

    最后那公主还是认清楚了自身心意,欢欢喜喜做了新朝的皇后。

    其实前朝末帝有许多女儿,待公主也并不是很好,反而是天子,与她生情后待她百般的好,因此说书人中间讲到她犹豫不肯,拒绝皇帝的时候有许多人轻蔑呸她。

    一个不识时务的亡国奴,白瞎了皇帝的一片真心。

    皖月听得津津有味,她生怕娘子再说些什么扫兴的话,然而杨徽音静静听完,却什么也没说。

    她又有些心虚,陪娘子出来是为了娘子高兴,娘子高兴,爱说些什么就说些什么好了,她一个奴婢,听得高兴与否有什么要紧。

    “娘子觉得这故事好么?”她拿帕子擦完了因为过分沉浸的眼泪,讨好地逗着杨徽音说话,“娘子怎么不做策论,褒贬一番了?”

    杨徽音反而疑惑:“这个故事原也没什么可挑错的呀。”

    皖月不解,书生与花魁的欢喜圆满她要挑错,但是轮到这样一个听到激动处,有客人都低声相骂的故事,她却不想指点江山。

    她们又坐了坐,而后满载着东西回了随国公府。

    杨徽音备了一份给杨谢氏,如今的随国公夫人不缺这一点民间粗野的吃食,但对这份心意还是满意的,她好笑道:“瑟瑟,昨天有力士送馄饨和小吃来,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是杨氏唯一一个有在远志馆读书荣幸的娘子,书读得好,站得高,即便杨文远和杨谢氏完完全全不知道圣上那一节,也待这个庶出的女儿有几分重视,并且还有一些因为长久不见带来的客套。

    “都该议亲的年纪了,做事还是这么孩子气,家里呢也就罢了,将来到了婆家,你可不能傻里傻气的,别人会疑心杨氏的女儿如何教养。”

    杨谢氏打量她的男装,丝毫不怀疑这个姑娘能做出送她舅姑一份她所爱糕点的荒唐,“你是读书读得有些不好了,学问这事也该学以致用才对,女傅们教你如何应酬主持,在家里也该提前谨慎起来。”

    杨徽音每每听到议亲的事情都头痛,她抵触嫁人这件事,在宫里,嫁出去的女学生除非过得不好,没有再回来的了。

    她想留在宫里。

    但是面对嫡母那番对于世族联姻的见解,她只能站在那里听完。

    “近来圣人待你阿爷还不错,听说有意命他去吏部分担一点事。”身兼数职在朝廷官员里并不稀奇,杨谢氏想提前叫她心里有数:“吏部掌考核,你阿爷很有在上上等里招东床的心愿。”

    官员考核上上等,只能说十之有九都是世族出身,还是不凡的世族。

    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杨谢氏就提了一句,便让杨徽音回去了,其实她作为嫡母,虽然清楚七娘子能有一个佳婿对随国公府也好,可心里并不好过。

    她的几个女儿赶上的时机不对,明明是嫡出,婚事上却不如后面的姊妹。

    果然这事也是奇货可居,有时候多留几年是对的。

    云慕阁里,云氏见女儿回来的时候略有怏怏,还以为是宫里受人欺负,或者学业上艰难,就和她说起那些送来的小吃,分一分她的心:“伯祷很爱吃那些,他时常惦记你,可惜今日学堂不得闲,你总得晚上才能见他。”

    今天本来就该是上学的日子,杨徽音纵有遗憾,也不好意思和阿娘说自己是和圣上夜醉外宿,今天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半推半就的逃学。

    “小娘,今日我留不到那样晚的,伯祷下次再见也一样。”

    她陪母亲闲聊了几句,直到云氏也开始唠叨起她的终身,她终于可以在母亲面前任性一回,选择借口功课太多,落荒而逃。

    这几乎是她每一次回来必经的话题,一是没什么话好说,二是年岁到了,总有许多无奈,世族女儿的婚姻难得自己做主。

    但是每一回她都有些不高兴,回宫之后,从宫外书铺新买的一摞书都没有翻开的兴致。

    直到圣上到文华殿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得把那些书都藏起来了。

    ——那里头圣贤书只占了一半,另一半却是如今日听书说到的故事话本,最抢手的那些不是被禁就是售罄,她退而求其次,选了几个书铺老板推荐的。

    她的的确确一页还没翻,但是直觉这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叫圣上看到的。

    “瑟瑟还是酒醉难受?”

    圣上除此之外想不出,叫她尽兴游玩之后神色不见高兴的原因,他轻声责备道:“你瞧,不过是半壶的量,以后还敢不敢了?”

    杨徽音点了点头,她还想再和圣上一起出宫的,于是极快地服软,但服软中又带有一点不讲理:“有圣人在,我什么都敢做,今日没有圣人陪在我身边,我老实极了。”

    圣上莞尔,轻斥:“狐假虎威。”

    她疑心圣上会想起昨晚的一些事而不高兴,继而向她讨要给她披过的外袍和遗落在她身侧的革带。

    那杨徽音是舍不得给的,她低头忸怩,倚靠在皇帝膝边看着自己的鞋尖:“不可以么?”

    她错过了圣上望向她的神情,只感受到他手抚上额头的温暖。

    “当然可以。”

    圣上很难在感受到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还会拒绝她不怎么过分的请求。

    她很容易地高兴起来,连头也仰起来叫他看,忽然想到了茶楼里的故事,那是深宫罕闻的,就算是偶有漏洞,但单作为故事也还好,她很有拿来借花献佛的心思。

    “原先都是圣人抱着我讲故事,今日我也听了两个有趣的,我讲给圣人哄睡,好不好?”

    文华殿里的榻都是现成的,圣上为了陪她一定没有睡好。

    “瑟瑟是仍在醉酒?”圣上除了幼年,很久没有享受过被人揽在怀里哄睡的待遇,他总是像捋顺猫的毛一样在安抚着她不平的情绪:“朕从前和你说的话,都忘记了。”

    瑟瑟对他是完完全全的依赖、感激与崇拜,他不能仗着年岁和她的信任来刻意引诱或者心知肚明地默许她做出爱慕的动作,混淆敬与爱的边界。

    这会叫别人误会,谎言重复千次,他自己也会慢慢信以为真。

    “圣人说的话瑟瑟从不会忘,可是君子坦荡荡,小人才长戚戚,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不是圣人之道吗?”她的认知里,这完全没有问题:“我问心无愧,别说外面有内侍守着,便是叫旁人瞧见了,这又有什么?”

    她颇有些忿忿,赌气道:“我不讲啦!”

    皇帝起初教她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乖巧聪慧的她掌握了文字、拥有了伶牙俐齿后会怼到自己身上,但见她一片赤子之心,反而将自己显得太龌龊,为了不挫伤她的自尊,便含笑央她讲来听一听,满足她倾诉的渴望。

    “瑟瑟说的是,”他的目光落在她赌气后半扭过去的面容上,极容忍她的小孩子脾气:“朕从前也是担得起‘问心无愧’这四个字的。”

    只是现在却未必担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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