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歌高馨坊的廉府大门从下午就一直是迎客的状态。
廉世清更是在太阳未落山时就站在了大门口, 他峨冠博带,披着一件成色极好的大氅,一枚通体莹润纹饰精美的乳白玉鱼佩压在深蓝锦袍上, 寒风吹过他的长袍下摆, 隐约露出金靴红绦,身后是数名家奴,俱是面俊之辈,可以拿的出手, 带的出门。
天儿虽然没下雪, 但深冬的寒风还是冷到了骨子里,管家上前一步道:“郎君, 您要不要用手炉暖一下。”
廉世清用冻的发红的手随意挥了挥:“不用。”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嘀咕了一句:“这老天怎么就不下点雪呢。”
若是正值下雪之时,也可让将军大人以及他的夫人更加能感受到他诚挚迎接的真心。
“你再去后厨看看, 让那些从清河带过来的厨子们好好施展身手, 今晚务必要做出十足清河风味的江南菜肴。”廉世清又吩咐了一句。
“唯。”管家应声退下, 他知道郎君重视这场晚宴,准备亲自监督着庖厨之事, 这廉府是郎君到阆歌新置办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院里约莫有五十左右的奴仆女婢,也是细细挑选过的, 俱是面好之相, 让人一看就觉得赏心悦目。
廉世清双手笼袖,没过一会就听到了马蹄落在石板上的清脆之音, 他的笑容更大了些, 三两下大步走下台阶, 大袖带风,飘然而下。
只见节度使大人骑着一匹上好的北地乌云骓,黑色的马鬃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白玉新鞍锦障泥,缰绳被握在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手中。
中年男子身量比一般的北地儿郎还要高大健硕,身披黑色大氅,目狭似鹰,势冷威严,廉世清长揖一礼,腰弯的更低了些:“卑职参见大将军。”
周绪嗯了一声,翻身下马:“起身吧,廉郡守无需多礼。”
一旁的雷虎将乌云骓牵到廉府马厩处。
廉世清这才直起腰,笑道:“大人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卑职府上做客,卑职倍感荣幸。”
“天气寒冷,还请将军以及将军夫人到府里暖阁暖暖,某已备好了酒菜,就等着大人前来。”
周绪走到后面的马车上,撩起帘子,周身气势瞬间缓和了许多:“夫人,已经到了。”
廉世清立在一侧,笑容不变。
就见马车内的妇人将手搭在了节度使大人的掌内,柔如丰脂美玉,天时已到暮色,可是妇人的那只手在周围朦朦胧胧的光线里好似欺霜赛雪般,雪白的几乎可以晃花人的眼。
萧洛兰就着周宗主的手下了马车。
“卑职参见将军夫人。”廉世清上前一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长揖一礼。
“廉郡守晚上好。”萧洛兰对着廉世清说道。
廉世清愈发恭谨,笑容满面:“将军夫人一来,恰似夜阑之珠,衬的寒舍瞬间蓬荜生辉。”
萧洛兰看向廉世清身后的大宅子,这也算是寒舍吗?廉郡守太谦虚了。
“大人与夫人站在一起时玉璧琅琊,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羡煞旁人。”廉世清后退一步,宽袖下垂,一双狐狸眼真如狐狸一般笑眯起来,奉承的十分自然。
周绪腰别错金乌鞭,看了一眼廉世清,这廉世清果然有意思,一来就主动自降身份给夫人当足下仆,送重礼,听到周行的事也不等调查清楚先站队夫人再说,这次当着他的面赞美他的夫人若夜空明珠…
不过最后几句话说的还真不错,他与夫人自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将军,将军夫人,二位先请。”廉世清侧身道。
周绪带着人进去,身后跟着四名兵卒。
廉世清在旁边带路,直入中堂暖阁。
经过的庭院不见任何积雪,风景自是极好的,萧洛兰回忆起进入高馨坊就闻到的熏香,据说下午廉郡守派奴仆熏扫而过,路上石子都清理了干净,对此宴会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暖阁二层小楼内,温暖如春。
周绪坐在首位,身侧就是夫人,二人共用一张漆红长案桌。
左下就是廉世清。
刚一入坐,就有女婢捧着菜肴鱼贯而入,廉世清笑着介绍道。
“将军,将军夫人,晚间飧食乃是江南名厨所做,虽是简单之物但清鲜爽口,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像山家三脆,芙蓉蛋羹,银刀脍,碧玉虾仁,五彩珍珠丸,皆是清河人士喜欢的家常小菜,将军夫人尽可尝尝。”廉世清笑道。
“廉郡守有心了。”周绪瞥了眼菜色,说道。
“某一介俗人,平生最好口舌之欲,家厨甚多,每到一处必打听有无好吃之物,劳碌半生,就为了这个肚子,让将军见笑了。”廉世清趺坐在席上,笑着回道。
萧洛兰望着案桌上呈现的清淡菜系,尤其是碧玉虾仁。
碧玉虾仁就是萧洛兰以前经常吃的绿茶虾仁,鲜嫩的虾仁搭配碧绿的茶叶,闻之有茶叶清香之感又有虾仁的鲜甜之味。
她尝了一口,和记忆中的绿茶虾仁口感没差,有些伤感转瞬即逝,又用了几口。
周绪见夫人喜欢吃,便将自己那碟碧玉虾仁放到夫人不远处,他自己则吃其他的肉菜。
廉世清拍了拍手,又有女婢上了酒退下。
“此酒是新曲米酒,曾有诗人言,白似玉璧薄蝉翼,一饮未觉春风过。”廉世清坐在下首,对杯中之物的来历如数家珍,好似真是一位醉心美食的老饕,介绍道:“此米酒尚未煮过,为生酒,酿米酒的水来自金陵大觉寺后山的一处山泉,清冽如雪,据说用那泉水酿酒有春风的香气。”
“故而也叫春风酒。”
萧洛兰见廉世清说的头头是道,起了一点好奇心,喝了一口,醇厚的米香扑面而来,又带着一丝甜味,春风的味道她是没有感受到,但是那种浓郁的米香却让她分外喜欢。
“将军夫人觉得如何?”廉世清热情笑问道。
萧洛兰放下酒杯,唇色殷红:“我亦是俗人,未尝出春风香气,不过这酒米香浓郁,甚是好喝。”
廉世清哈哈笑道:“将军夫人所说极是,春风本无意,世人多扰之。”
萧洛兰听了,不觉莞尔一笑,去除刚见面的偏见,廉世清这人说话着实轻松,自带风雅趣味。
周绪见夫人唇角笑意弯弯,自己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宴间并无歌舞,只有轻谈笑声。
萧洛兰呼出一口气,感觉脸颊微热,便慢慢停箸,只听着周宗主和廉世清交谈,大多数都是廉世清在说一些地方美食,烤鸭卤鹅,花醩酒酿,还有梨园鼓吹,骏马珍禽。
周绪坐在首位,喝着烧刀子,偶尔应几句。
正值酒酣之际,廉世清起身长揖道:“某在此恭贺将军大破回燚叛军,斩首突厥王子,保北地平安,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周绪喝了一口烧酒,道:“我记得廉郡守先前已经恭贺过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廉世清笑道:“先前恭喜是先前的事,现在恭喜是因为将军大人以及将军夫人好事将近啊。”
“说来听听。”周绪饶有兴致的问道:“一件事贺喜两次,这次何喜有之?”
萧洛兰也看向廉世清。
“将军回燚一战大捷,战报早已传到了圣上那里。”廉世清轻声道:“朝廷有人上奏,将军护国有功,忠烈无双,可封将军为大楚镇北王,正一品大员,将军夫人则是一品诰命夫人,封号为燕国夫人。”
周绪笑容不变,把玩着手中酒杯:“原来是这事。”
廉世清看到节度使大人波澜不惊的表情,也笑道:“只是此事尚未盖棺定论,朝廷为此正在商议中,如是真的,来年就可等到朝廷嘉奖了,届时我肯定在太炀郡,无法及时赶到为将军以及将军夫人贺。”
“我知道了。”周绪道。
萧洛兰喝了点酒,起初被廉世清的消息惊了一下,随后花了一点时间才想到为什么她的封号会是燕国夫人,燕为幽州前身,意思还是一样的。
这是…朝廷服软了?萧洛兰迷瞪的想着。
“思及此,卑职心中甚愧,为此提前献上一羽衣,还望将军夫人收下。”廉世清拍手,管家捧着一箱子前来。
萧洛兰想了很多,这件羽衣现在代表的不仅是一件衣服了,而是它背后的含义,廉世清送上此羽衣,是如此笃定朝廷会下这个决议吗?
如果接受了,对他们是好还是坏。
管家退下以后,廉世清并未像上次那样,让宝物露出真面目。
他坐回位置上,拱手道:“将军,我有一言还请将军听之。”
周绪玩味的望着他:“廉郡守有话直说无妨。”
“廉某人生/性/爱享乐,爱美婢,爱美食,爱精舍,贪/欲无穷,天下人人都骂我。”廉世清抚须:“朝廷之上,好像人人都想杀我,不少正直之士也曾给圣上上书请斩廉某。”
“看似廉某处境危险。”廉世清道:“实则在某看来,将军的处境要比廉某危险百倍。”
萧洛兰蹙眉。
周绪表情不变。
“廉某贪的是一世荣华,哪怕失败了,散尽家财钻营一番也许能捡回一条命。”
“可将军,您才是退无可退。”廉世清拿起酒杯遥遥一举:“廉某此话并无二心,只是希望将军多多思虑,吾心足矣。”
周绪道:“好一个忠诚之士。”
萧洛兰好像听懂了,又感觉有点云里雾里。
等廉世清借口离席后,她看向周宗主,还未说话,就看到周宗主已经走下了台阶,将孔雀羽衣拿了出来,随后披在了她的身上。
周绪欣赏着,这孔雀羽衣上的雀羽浓青墨绿,在亮光处若绿波水纹,也不知是如何做成,羽衣竟隐隐泛光,披在夫人身上,果真粲然若仙。
周绪抚平夫人眉间忧虑,随后看向夫人,露出一个笑容。
“只此青绿,最得我心。”
萧洛兰听到周宗主的夸奖,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周绪上前,亲香了一口夫人:“文人总是这样,说话这遮那掩的,廉世清意思就是…”
周绪望向面色微红,丰腴清艳的夫人,将她发丝捋至耳后,笑道。
“我若退了,我身后的人也会拿刀逼着我前进。”
整个周氏家族,分散在十六郡嫡系官员,属于他的军队武将,边关将士,他的附庸之族,姻亲之家…
现在还要加上他的夫人。
他怎么可能退,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周绪吻向愣住的夫人,声音一直很平稳:“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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