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画地为牢(33)

    成功拿到手机的江昭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已经回房了, 而那部手机便静静躺在他手心,他方才看多了,电话卡还在里头, 充电器也能成功充上电。

    没有任何阻挠和意外。

    谢明熙对他放心得过了头。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无害。

    不论如何,能到手便好。

    江昭按住开机键,五秒后,屏幕亮起一道白光。

    开机的第一时间,他便去看了信息界面, 想看骆俞有没有回他的消息。

    没有。

    收件箱内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江昭的目光落到“已读”上,大脑空白几秒,心头忽然被一股莫大的失望笼罩, 眼眶中也不断开始打转泪水。

    不回他是什么意思?不想见他, 还是认为他在胡扯?

    明明前几天还说过喜欢他,现在却这样。

    什么嘛……

    骆俞不会是害怕了谢明熙吧?可那也不至于连他的消息也不回呀。

    分明是他不想回。

    他深吸口气,点开了聊天框,噼里啪啦打了一堆,正要点发送时, 手指却是一顿。

    又是十几秒, 他亲手将这些打出的字删掉了。

    不想回就不回呗。

    他关掉了信息界面,转而却又登上了一个聊天软件,怀揣着心里的那点期待, 想看看他消失这么多天,有没有人联系他。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也好。

    然而社交软件空空如也,一个小红点也没有。

    好像从他进入这里后, 便有谁在他和这个世界之间划出了一道不可跨越的横沟, 将他深深地围在了里头。

    他在里面尖叫、嘶吼、发疯、奔溃、绝望。

    而这层看不见的屏障将所有声音困在了里头。

    ——像被困在了棺椁中。

    江昭的失望溢于言表, 失望地关掉了聊天软件。

    他拿手机其实没什么用,联系上了外界,也没人能将他从鬼怪手中救出来,他只是想看看骆俞有没有给他回应,又或是,其他的什么人有没有给他发消息,询问他在哪儿、是否还安全。

    偏偏结果让他格外失望。

    他一气之下摘下充电器,赌气似的将手机扔到书桌上,气冲冲地去了后花园。

    这些天,他闲着无聊时,便会给后花园的植株浇水,左右也无事,做点事情打发时间,顺便等死。

    谢明熙指不定什么时候恢复正常,对他下杀手。

    他在后院的一堵墙上填了一笔,而在这笔前面还有相同的五笔。

    被抓到的第六天,还是没逃出去。谢明熙不在的这几天,他试过翻墙,但每次在树林里转悠不超过一会儿,便会看见宅子的围墙。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想靠翻墙跑出去了。

    浇花到一半,天色渐暗,天边正是夕阳西沉的景象,细碎而灿烂的金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黑雾在他手上静静看着。

    也有人在窗后沉默地望着。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但看的悉数是同一人。

    眼里也只能装下一人。

    夕阳还剩小半时,江昭直起腰,带着水管和遮阳帽转身回房。

    浇水将他的袖口打湿了些,他不欲换衣服,便只将衣袖挽起一些,两截皙白的手腕露出来,手腕骨处的凸起格外明显,哪怕是透过一层薄薄的肌肤,也能感受出底下骨头的美感。

    他关上房门没多久,桌上的手机倏忽响了起来。

    江昭将袖子往上挽的动作一顿,看向上头的陌生号码,犹豫了下,小心将话筒放在耳边。

    对面不知在哪儿,背景音很是嘈杂,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似乎是个很吵的场合,他听见了交织在一起的低声交谈。

    忽的,好像有人提高声音说了什么。

    江昭蹙眉,努力辨认着这道声音在说什么。

    “……江……”

    他隐约听清一个江字,等他再仔细去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不见,反而是窃窃私语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江昭更加仔细地听着,在听清的瞬间,他面色骤然一变。

    这些声音异口同声地唤着“江昭”二字。

    ——它们在叫他。

    几乎是反应过来的瞬间,通话便被挂断了,“嘟嘟嘟”的声响传来,几秒后便归为寂静。

    这什么东西啊?

    还没说什么,怎么把电话挂了,是哪个鬼打给他的吗?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

    是这条项链起了作用吗?

    江昭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晚餐时。不知为何,他不高兴了,而今天的谢明熙却似乎格外高兴,唇角的笑比之平时扩大了数倍。

    他看着对方的笑,脑中冒出些疑惑。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莫名有些不安,像是亲眼见证了一个绚烂的泡沫破开,在空中消失殆尽,再也不见任何踪迹。

    这种感觉不太舒服,且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

    他又疑心这是错觉,毕竟他所处的地方,本身便是一栋鬼宅。

    江昭怀揣重重心事上了楼。

    时间眨眼眼即逝,他在这座宅子里待了近一个月。

    除了逃不掉外,期间始终没有发生任何事。谢明熙对他的态度倒是一日好过一日,每日看见他时更是未语先笑。

    柔情蜜意已经完全填满他的眼,那里头的情意一日多过一日,渐渐累积起来。

    任谁都能察觉出里头的意思,唯剩真正该知道的人始终没有察觉。

    而在老宅的日子一长,江昭渐渐明白,谢明熙好像真的不打算对他下杀手。

    直到一个月后,他浇花时没注意,手不小心被划破了道口子。

    谢明熙对这道小伤口表现出了极度的重视,亲手为他消了毒、做好包扎。这一切做完后,他才执起江昭的手,在这上头轻轻吻了下。

    动作很轻,但无疑是透露出的情意却无所不在。

    江昭便是在此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日子来,谢明熙做得这一切,好像是在……追求他。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谬了,就算是真的,谢明熙的所作所为也怪诞无比。

    除非他疯了,不然他不可能答应谢明熙。

    意识到这件事时,江昭下意识将手缩了回来。对上后者困惑的目光时,他咬紧牙关,小声道:“有些疼。”

    谢明熙牵过他的手,在那纱布上轻轻吹了吹。

    动作温柔极了。

    江昭背后一凉,几乎可以确定心中的想法。

    他细细一数,骆俞说喜欢他,林玉韵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而谢明熙现在也……

    这本书的剧情算是彻底崩坏,目前为止,他几乎没见到有谁出现在原本的剧情线上。

    不止是人,他们的感情线也是同样。

    江昭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熟悉的毛骨悚然感漫上心头,与之相伴的还有一股不安。

    他分辨不出这股不安的来源。

    是来自谢明熙,还是来自对某种未知危险的预兆。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裹挟的雪白纱布,思绪蓦地陷入到某种死循环里头。

    好半晌,他收回视线,道:“我饿了,我要下去吃饭。”

    谢明熙微颔首,同他一起走了下去。

    今天天黑得格外早,才将将六点半,天便已然完全黑了下来,江昭用餐时无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发觉外头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窗户被打开一条小缝,让他能听见外头狂风呼啸的声音,远超围墙一截的树木被吹得哗啦作响,林中鸟也在一声惊雷过后,尽数扑棱翅膀离开了这处地方。

    闪电过后,便有豆大的雨珠开始往下落。

    第一滴雨珠砸在了干燥的土壤上,深入地底,而后便是第二滴、第三滴……眨眼的功夫,外头已然风雨飘摇,树木在雨幕朦胧中发出尖啸,寒风顺着窗户吹进,扑在江昭面上。

    冰凉。

    尚带着一丝丝雨水的气息。

    他在惊雷声中听见了别的声音,好像是道男声。

    他侧头向声源处看去,然而那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好像是他的耳膜被雷声刺激到,产生了幻觉。

    江昭刚要收回视线,便又听到了模糊的呼唤。

    “江昭……”

    那声音在叫他。

    他猝然抬眼,看向身旁的谢明熙。

    后者垂下眸子,面上神情不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攥住了脖子上的琉璃瓶,而后小声道:“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谢明熙道:“嗯?”

    “我好像……听见有谁在叫我的名字。”

    “那昭昭不如去看看?”谢明熙笑吟吟道。

    他的话让江昭一顿,心中的疑惑转移到他身上,谢明熙的态度怎么是这样的?

    谢明熙仍笑着,轻声鼓励道:“昭昭去看看吧。”

    江昭移开目光,起身走上楼梯。他心内不说,但也想去一探究竟的,这是他在这里一个多月来,除最开始的两次外,第三次碰见灵异事件。

    更何况是在谢明熙眼皮子底下。

    其他鬼在这位厉鬼先生手下,完全不够看。

    他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每一步都是让他震颤动然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迈出的脚步渐渐便的坚定起来。

    一步。

    又一步。

    江家上楼有两个楼梯,一个是普通楼梯,另一个是颇为复古的圆形旋转楼梯,位置离餐厅更近些。

    他走得便是这道旋转楼梯。

    如同童话中的睡美人,被巫婆的谗言引诱,提着裙摆往阁楼走去,最终在那里见到了灰烬中复苏的纺锤,同那上头雪亮的银针。

    江昭慢慢朝上走去。

    他一直走到三楼,最终在浴室前站定。

    他无比确定,声源处便是面前这扇门后。犹豫片刻,他一手握住颈上的琉璃瓶,一手攥住门把手,轻轻将门推开。

    浴室内空无一人。

    他朝里头走了进去。

    在他完全进去后,这扇半透明的玻璃门便骤然在他身后关上了,“砰”的一声,振聋发聩。

    他一惊下意识回头,在这间占地面积格外大的浴室内张望着。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引他来的声音在他进来后便停止了,似乎它唯一的目的便是想让他进来。

    他忽然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

    江昭身形一僵,手骤然握紧,被琉璃瓶咯得生疼,成拳的手抵着喉结,小巧一枚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下,上升,随后又归为原位。

    谁在看他?

    意识到这个事实,心跳骤然加快,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阴气逼近了他。他鼓足勇气,在此时转过身。

    面前空无一物。

    是他太过敏感,多心了。

    那他察觉到的阴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江昭蹙眉想着目光忽地看见不远处半开的透气窗,疑惑迎刃而解。他走过去,将那扇透气窗关上,缓解紧张似的笑了下。

    有谢明熙在,应该不会有不长眼的厉鬼闯进这座宅子才对。

    他余光瞥见身旁洗漱台上的镜子,目光下意识追寻过去。

    ——他在镜中对上了一双满是眼白的瞳孔。

    毛骨悚然感瞬间袭来,江昭大脑一片空白,习惯了惊吓的身体却提前做出反应,让他手一哆嗦,险些握不住琉璃瓶。两双眼睛透过镜面对视,一双黑白分明,而另一双悉数是眼白,需得极仔细地寻找,才能从中瞥见一点漆黑的瞳仁。

    从江昭的角度来看,这双眼周遭悉数是弯长的黑发,他只能看见一双从发丝缝隙间露出的眼球,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是什么?

    ——是鬼。

    江昭呼吸暂停了一瞬,好半晌才回神,强撑着转过身,直面对上身后的鬼怪。

    这只鬼的模样有些熟悉,他仔细看了看,而后发现对方竟然是一月前他看见的那只地缚灵。

    他还记得谢明熙是怎么形容它的。

    意外死亡、心怀执念、无法离去、日复一日地在身死之地徘徊。

    它是谁?是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吗?

    江昭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抵上洗漱台,被不轻不重地咯了一下。

    卫衣的衣摆被蹭得往上挪,导致他的肌肤直接触上了冰凉的台面,冷得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脊椎往上攀爬,好像化作一只冰凉的手掌住他的后颈,让他控制不住发抖。

    他看向这是地缚灵,声音微颤,而后才轻声道:“你认识我吗?”

    他盯着这双眼白看了半晌,忽然从中察觉出一点熟悉来。

    这双眼白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应当隔得有些远了,是以他有些记不起来。

    他肯定见过这双眼。

    等了半天不见有回应,他又开口问了一遍。

    地缚灵死死盯着他,而后将头抬了起来。它的头发不算长,低头时盖住了一截下颔,抬头时,这截发丝便被拉扯上去,露出了它的下颔。

    江昭仔细看去,而后顿时一惊,双腿灌铅一般动弹不得。

    地缚灵的下颔上赫然插\着一根长且宽的不规则铁皮碎片,那块贴片已经被鲜血染遍了,上头满是干涸的鲜血,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被碎片插\进去的地方破开了一个莫大的口子,血肉翻滚模糊,粘成一团,甚至有碎肉顺着那处空子往下掉落。

    江昭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该是什么样的意外,才能够让它下颔上多出这样一道伤痕来?

    这是什么意外,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还是高压锅爆炸,碎片飞出来正好扎进了他的下颔处。

    正当他惊愕不已时,一幕回忆倏忽闪进他脑海中。

    ……他想起来他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了。

    是在一个月前,同林玉韵在一起时。那天夜里,他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往床边一看,却没发现身边人的身影,于是他顺着声音朝浴室走去,最终透过门缝,对上了里头的、同样在往外看的那只眼。

    紧随其后,他便发觉了林玉韵的不对劲,去山上时,又发现了那座墓碑。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回忆起那段时间时,他甚至想不起除这件事外的任何事,自然也包括深夜半梦半醒时瞥见的一只眼睛。

    原来他那天看见的,便是这个地缚灵。

    江昭再抬眼时,地缚灵已经将头颅低了下去。它的头发在抬头这个动作间被拨乱,再低下头时,便只剩一只眼还看得见,剩下那只眼被凌乱的发丝遮住。

    只一只眼这样死死盯着他,恐惧却是登时便翻倍了。

    进浴室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将手从琉璃瓶上拿开,如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了这个小瓶子。

    “你把我引进来是为了做什么?”仗着有琉璃瓶在,他询问道。

    地缚灵不说话,仍然死死盯着他。

    江昭深吸口气,正要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却见地缚灵转身,开始不断在宽阔的浴室里徘徊,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绕着偌大的房间。

    它走得是直线,到了拐角时才会转弯,而所有阻碍物在遇见它时也像不存在一般,任由它直愣愣地穿过去。

    事实上,它才是真正不存在的那个。

    与此同时,楼下。

    江昭走后,谢明熙便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什么。

    约莫十分钟后,大门处传来“咚咚咚”的三声敲门声。

    这声音穿透外边的狂风暴雨,准确无误传到谢明熙耳中。

    他没动,三个呼吸间,敲门声又持续响了起来。

    这次不等他有反应,那扇双开的大门便骤然打开,且应用力过大,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了沉闷且庞大的一声巨响。

    外头风雨飘摇,成千上万的树木正在风雨中发出了强烈的声响,巨大的、逼近台风的暴风急速撞上玻璃,脆弱的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而后,那上头便出现了一丝裂缝。

    漫天阴云密布。

    门口,身量颀长的男人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撑着一把漆黑的直柄伞。

    伞面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形状优美的下颔,好看之人大抵多是相同的。单是从这被遮掩住半边的脸型来看,同谢明熙像极了。

    谢明熙从餐厅的椅子上起身,闲庭信步般走到客厅正开的大门前。

    他的视角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男人的全脸暴露出来,眉眼冷厉,瞳孔黑得比他身后的阴云天还要吓人,面色沉沉,却又冷漠到了极点。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刀一般,倘若可以用这目光来伤人,那他早就被这把锋利锃亮的刀子割开喉咙,碎尸万段。

    骆俞收了伞,他带来的是把宽大的直柄伞,硕大的雨珠从伞尖上滑落,滴在地上,打湿了昂贵的丝绒地毯。

    水渍在灰白的地毯上蔓延,而后渐渐浮出一道隐约的人形来。

    谢明熙面上露出饶有兴致,“我当是谁不想活了,却原来——是个早死鬼。”

    这番话是他看着那道水渍上方的“人”说的。

    他看向人形时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摆明了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大约两秒后,他回头,目光落在骆俞身上,眼里的那点性质渐渐变成冷漠,唇角却仍然是带笑的。

    “为了找人,所以不惜和这种东西达成协议、与虎谋皮。”

    “那群老东西要是知道你变成了现在这样,应当悔得肠子都青了。”

    骆俞冷冷看着他,“所以我今天来的任务是——回归本职。”

    谢明熙冷笑,“所以提前让不入流的东西把江昭引走了?”他若有似无扫了一眼水渍上凝聚出的人形,“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会帮助一个人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道有些年轻的男声响了起来,倘若江昭还在这人,定会发现,这道声音便是方才唤他过去的声音。

    随着话音落下,始终模糊的人形才终于凝出实体。

    这是个很年轻的青年,二十岁不到。眉清目秀,但眉眼间自带一股淡淡的漠然和高傲,这几分情绪让他的长相在初看时格外有攻击力,尤其是沉下脸时,便更加冷漠。

    像冰霜中盛开的花,清丽且傲然。

    谢明熙轻笑一声,“是么?那你方才在楼上还想对他下手。”他眼中杀意陡增。

    陌生青年嗤笑几声,嗓音中的恶劣几乎要溢出来。

    “可我只答应了带他来呀。可没答应不杀他的小情人。便是死了又怎样,我早先便提醒过他,让他快滚,这样的话,我还可以留他一命,可他偏偏不走。”

    “那我不是……只能成全他了吗?”

    他瞥见谢明熙冷下来的面色,唇角反而缓缓上扬,音调也是上扬的,“啊……”他拖长了声音,音调有所转折,听起来耐人寻味。

    “我忘了,你也喜欢他的小情人。”

    “——可人家不喜欢你呢。”

    明晃晃的嘲笑和讥讽。

    客厅内,除他的嘲笑外,其余两人面色冰冷,目光紧紧瞪着对方。

    “他人呢?”陌生青年笑够了,才厉声问道:“我要先解决他,——再来解决你。”他短暂地停顿了下。

    “和你们。”

    “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小情人,不过他长得倒是很好看,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呢。”

    这番话无异于找死,不止谢明熙,连他身旁的骆俞面色也沉了几分。

    “你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下,青年便骤然朝他扑来,原本秀气的脸也在转瞬变得狰狞起来,周身怨气暴涨,他走到哪儿,水渍便跟到哪儿。

    几乎是与不久前一模一样的场面。

    同样是两只厉鬼斗法,同样的各有千秋,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而这两只厉鬼的怨气影响了此地,外头的风雨愈发飘摇,雷电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风雨四处翻飞,好像真是台风降临,一颗身形不稳的树骤然被连根拔起,又被狂风暴雨卷入空中,无数叶片在空中飞速搅动,原本无害的边缘此刻已然变得锋利起来,一旦走入风雨中,便顷刻会被高速旋转的叶片划伤。

    无数鸟类嘶声尖叫。

    树林各处的乌鸦拖长了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着。

    客厅也在十几分钟之内被彻底损毁,如台风入境,两只厉鬼在这方小小的室内纠缠撕扯。

    窗户悉数碎裂,外头的风雨紧随其后灌了进来,不多时便在地上积累出阵阵小水潭。

    唯一完好无损的,只有拿着黑伞、面色冷淡站在一旁的骆俞。

    看似不相上下,但他却很清楚,陌生青年敌不过谢明熙,对方的力量是同他定下契约后,他帮忙在短时间内提升的。

    若是在谢明熙刚死前,约莫还有可能。

    但现在的情况已然不同,谢明熙的头七过了,他也从新鬼变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厉鬼。

    而定下的契约中,陌生青年需要把谢明熙带离这座宅子。

    对方要是违背了契约,不等和谢明熙打起来,便会魂飞魄散。

    他垂眸站在客厅内,仔细地将这把黑伞收拾好,将每一个褶皱都按照纹路压进去,随后才用上头自带的绑带将之固定好。

    雨应当很快便停了,等他再出来时,便不需要再撑伞了。

    骆俞抬腿,径直走向浴室,借用里头的镜子整理好衣领与袖口。他再从浴室里出来时,两只厉鬼已然从屋内跑到了屋外。

    他则抬腿,向前走去。

    ——他跨过灾难与破灭、跨过死亡同烈火。

    他跨过这满布的无根之水。

    直直地、直直地往前走。

    他踩到楼梯上,上头的地毯已然变得碎裂,露出了底下也略有破损的木地板。

    童话故事中,百年后,一位年轻俊美、手持利剑的王子斩破层层荆棘,走上通往阁楼的旋转楼梯,站在了睡美人的门前。

    而后,他吻醒了这位百年沉睡的公主。

    浴室内,江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缚灵。他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询问对方,但却不知从何问起,更何况,地缚灵还不会说话,能不能给出反应都不行。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除回来的第二天之外,谢明熙便没有让这座宅邸中的鬼佣人在他面前露过面。而这只地缚灵是唯一没有躲起来的。

    他甚至好几次撞见对方出现,有时是厨房,有时是书房。

    现在想想,约莫是对方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且不太能听得懂话。

    他在洗手台边站了半晌,也盯着地缚灵转了半晌。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他琢磨了一下,随后试探着开口。

    地缚灵抬头,一只泛白的眼球朝他看过来。

    猝不及防和它对视上,江昭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两步。

    地缚灵被黑发覆盖的脸部似是动了动,他看见那枚几乎没入头颅的碎片下端也跟着动了动。对方像是想说话,但被碎片控制着舌头,不能开口。

    江昭想起方才看到的场面,有些于心不忍,“你先别说话了。我问你问题,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地缚灵点头。

    “你在找什么东西?是物品吗?”

    地缚灵摇头。

    “那……你在找人吗?”

    地缚灵点了点头。

    江昭心里一紧,“你是想□□吗?”不对,应当不是这个,地缚灵是意外死亡,根本没有仇家。

    “你找人是想报仇吗?”

    地缚灵摇头。

    它倏忽直勾勾盯住了江昭。

    后者本能一哆嗦,半晌才发现这道目光不是盯着他的,而是盯着他身后的窗户的。

    他下意识回头,发现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道蛛网般的裂缝,看上去像是要破裂了。

    他一惊,忙往后退。

    这刮得是什么妖风?怎么还把玻璃给吹裂了。

    他心里存着害怕,往后退了几步,生怕下一瞬玻璃窗承受不住,在他面前骤然爆开。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无可能。

    江昭刚走开,玻璃窗便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碎了个彻彻底底,玻璃碎片随之弹出。

    直到脸上传来疼痛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侧颊不知何时被弹出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倒是不深,稍微出了点血。

    他收回手,望着指腹上的鲜血愣怔几秒。

    他的大脑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却已经先顺着面颊往下滑落。这是一种本能反应,他在没有被封锁记忆前,应当是害怕打雷的。

    雷雨天最是让人惊惧。

    而像这样的天气,也极容易让人情绪低落。

    他抿住唇,任由泪水滴到手心,将他指腹的血稀释,面上传来淡淡的刺痛,是泪水划过伤口时产生的痛觉。

    然而江昭此刻却顾不得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陷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死胡同里头,看周遭什么悉数觉得熟悉。

    指腹上的血则是他心中感觉最强烈的,也让他最为在意。

    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低头望着上头的血似的。

    这个视角给他的感觉总是莫名的熟悉,不知为何,他望着上头的血,一股茫然和迷惘升了起来,连带着某种低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

    他好容易才从愣怔中回神,愣愣地看向面前的空洞。

    狂风呼啸着,暴雨嘶吼着、顺着窗户闯进来,顷刻便打湿了大半边浴室,洗漱台上放着的东西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噼里啪啦往下砸。

    大开的窗外是漆黑的夜。

    他看着这扇窗,一瞬间感觉这不是一扇破掉的窗洞。

    而是一张漆黑、能将天地间所有东西吞噬殆尽的深渊巨口。

    江昭愣愣地转身,看向和他离近的地缚灵。

    “你……刚才是在提醒我,让我小心那扇窗户吗?”

    地缚灵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球中那粒芝麻大小的瞳仁微微闪烁转动,像极了心怀鬼胎的模样。

    外头的风声、雨声、万物被摧毁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江昭看着面前的地缚灵,忽然从心底觉出一阵熟悉来。除了隔着门缝对视的那一晚,他还在别的地方见过这只地缚灵。

    他可以肯定,只是他记不起来了。

    江昭正想着,身后忽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先是被骤然下起的暴风雨吓了一跳,而后又被炸裂的玻璃吓了一跳,再接着便是身后的敲门声。

    应当是谢明熙找过来了。

    反正,剩下的一人一鬼、他不知真假的父母全不在意他,也无人能来到这里。

    这方圆十里,也只有他一个活人。

    江昭后来也打开手机看过。

    他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不死心地又发送了一条信息过去。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短信的前缀变成了“已读”。

    也就是说,骆俞非但不来找他,甚至不回他的消息。——并且是两次。他发短信时的期望有多大,在看见空落落的收件箱时,失望便有多大。

    喜欢啊。

    多廉价的东西。

    似乎对谁都可以说得出口,他虽不记得以前,却也知道,有他这张脸在,对他说喜欢的人只多不少。

    但他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因为感情就是这样廉价的东西。

    江昭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倏忽多了起来,慢慢累积在一处,将他的视野完全模糊,让他只能看见一片隐隐约约的红,那来自他指腹的鲜血。

    下一瞬,圆润的泪珠滚路,让他的视野转瞬变得清晰起来。

    又在下个瞬间开始重复模糊。

    他说错了,他脸上的伤应当很疼。

    他忽然觉得好疼。

    疼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江昭不想出去了,他倒是宁愿被方才的碎片割伤脉搏,这样,他便有了顺理成章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毕竟这只是一个新手世界,哪怕失败了也没有惩罚。

    他又想,他连新手世界都过不去,接下来的那么多世界应该怎么走?

    他真的可以从系统那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吗?

    江昭眼泪淌得更凶了。

    敲门声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将门直接摔在谢明熙脸上。

    他用手背擦干眼泪,而后才打开了浴室门。

    瞥见门外站着的人时,他动作倏忽一顿,捏着门把的手也在瞬间攥紧。

    站在门口的不是什么厉鬼。

    而是个面色冷淡的男人。

    骆俞面色不变,目光落在他面颊上划出的伤口,瞳仁轻微颤了下,摘下一只手的手套,被捂得温热的手轻轻碰上了那道伤口周围。

    江昭刚停住的眼泪转瞬夺眶而出,近乎于喃喃道:“疼……”

    骆俞动作一顿,转而收回手。

    江昭眼中,他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语气不解极了,嗓音却是发颤的,犹带哭腔。

    “你来干嘛啊……”

    他的语气轻极了,说出的话反而像在问:

    ——你怎么现在才来?

    骆俞朝他伸出手,“我来接你回去。”

    他顿了下,同哭得双眼泛红、满脸泪痕的江昭对视,好半晌,他没有等到搭上来的手,微微歪了下头,才再次开口。

    “我说错了,我不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来接你回家。”

    一只沾上血迹的、雪白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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