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家庭生活欣欣向荣,皎皎觉得很高兴。
可没开心太久,社日过后,她很快发现家里的气氛急速冷了下来。
成亲后从没有红过脸的芸娘和牧原似乎是有了分歧。更叫皎皎奇怪的是,这回一直摆出冷脸的不是牧原,而是向来温柔好说话的芸娘。
皎皎甚至在屋外听到了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声。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屋内的声音便立刻戛然而止。
皎皎站在门口,怯生生问:“你们……你们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话尽,她又鼓起勇气看了牧原一眼,道:“不管怎样,你都不能骂我娘,更不能动手。否则,我也会打你的。”
这小身板就敢恐吓人?
牧原原本不好看的神色缓了缓,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想笑:“皎皎,你在想什么。”
芸娘面色微白,瞪了眼牧原,转头对皎皎说:“乖,先去外面玩。”
皎皎被赶到院子里,拿了个小木凳坐在荆南枝身边,愣愣看着他刻木雕。她心思完全不在这里,看了半天后,不知怎的开口瞎问:“你怎么天天刻木雕,你就刻不腻?”
“刻习惯了。”
荆南枝低头,吹去快成形的木雕上的木屑,轻声回答:“刻木雕的时候,不用想太多。”
他一向懂皎皎的心思,此刻见她不自觉地盈了愁在眉梢,不自觉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木雕,站起身来,问她:“要不要看落日?”
……看落日?在院子里看吗?
皎皎被他的话引走了心神,傻了眼。
荆南枝拂去身上的木屑,指尖点了点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院子里是看不到落日的,我带你去那里看。”
去树上看?
皎皎犹豫:“会不会摔?”
荆南枝唇角微微一动,面上又出现些微笑意。
他说:“摔了我给你垫背,总不会教你擦伤分毫。”
皎皎很信任他,他说不会让她摔,她就真的爬着梯子上了树,牵着他的手,跟着他找了一处槐树的粗壮枝干,两人坐了下来。
高处的风景果真不一样,皎皎坐在槐树枝上,看见了被院墙和房屋遮挡的落日。霞光染红了天际,绚烂至极,一轮圆日快要没入地平线下,映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壮丽来。
皎皎觉得此情此景她该吟诵一首诗出来。可惜她真的是个没天赋的诗人,绞尽脑汁摇头晃脑想了许久,还是憋不出什么来,只能放弃。
荆南枝偏头问她:“心情好点了吗?”
皎皎重重点头:“好多了!”
微风拂面,带来春日好闻的泥土气息,还有点草木香。皎皎闻了闻,隔壁院子里的菜香味竟也闻得到。一想到此处,她就露出笑,悬空的一双脚也晃悠了起来。
眯起眼睛享受此刻,皎皎发自内心道:“你真好,荆南枝。”
荆南枝的耳根因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也染上落日的余晖。
他声音不自在:“不是说要习惯私下也喊我南枝?”
“可我真的觉得三个字更好听嘛。”皎皎逞强:“我就两个人的时候这么喊喊你,别人在的时候,我就喊你南枝。”
荆南枝道:“随便你。”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夕阳一点点没入地平线下,霞光渐渐淡去,天色也慢慢地染上了暗暗的蓝。
荆南枝忽的听到皎皎的笑声响起。
他看向皎皎,却见皎皎正指着不知何时悬起在空中的圆月,笑嘻嘻道:“哇,是我出来了!”
荆南枝几乎是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多年来和别人介绍自己,一直说的是“我叫皎皎,明月皎皎那个皎皎”,此刻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在开玩笑“明月皎皎”这一说法罢了。
荆南枝仰头,与她一齐去看那高挂天边的圆月。
半晌,他笑了笑:“嗯,你出来了。”
屋内的芸娘和牧原终于聊完,但两人的表情都不好看。芸娘站在门口,见皎皎和荆南枝正坐在树上,向两人招手:“该吃晚膳了。”
荆南枝应了好,先下了树,扶了梯子要把皎皎带下来。
皎皎顺着梯子爬下来,爬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回手招牧原:“你……你过来扶我下来。”
牧原愣了愣,原先面上的些许冷意不自觉消散。
他走到树下,扬眉看皎皎,问:“真要我扶?”
皎皎偷偷看了眼芸娘的神色,嗯了一声:“你扶。”
牧原领了她好意,扶她下来后,回头见芸娘正注视过来,神情略有松动,不由心下跟着一松。
他第一次摸了摸皎皎的头发,仿佛他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那般,夸她:“聪明孩子。”
不仅仅是聪明,还太善良了。
牧原心想,这样太善良的孩子,终究会吃亏的,她不能因为身边的人都对她好,就以为这世道上是没坏人的。
晚上牧原被芸娘赶回了原先的住宅,油灯熄灭后,她久违地再度抱了皎皎一起睡。
皎皎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她娘纠结又迷茫的声音响起:“皎皎……你希望有个弟弟或妹妹吗?”
皎皎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芸娘和牧原起纷争的原因。
关于孩子,能有什么纷争呢?
皎皎太了解她娘了,所以她几乎是马上猜到,芸娘大抵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而她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原因,十成十是因为自己。
“娘,别担心。”皎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芸娘的独子,声音软乎乎的:“我不会多想。我知道我是娘最爱的孩子。”
怕不怕这个孩子会让芸娘对自己的爱少一些?
皎皎扪心自问,她怕的。
就如同当初也曾生出过心思,不想让芸娘喜欢牧原一样,皎皎现在当然也怕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会分走芸娘对她的关注与疼爱。
可她同时知道,芸娘爱她,比她爱芸娘,其实还要多很多。
“只要别伤着身体就好。”
皎皎双手搂住芸娘的脖子,像是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她颈边,依恋地蹭了蹭:“您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我只希望您身体健康,做的事情都是您想做的。”
芸娘把她抱在怀里,同她低声道:“我不骗你,皎皎,我起初是不想要这孩子的。我觉得我没法再像对你一样去对另一个孩子,这样这个孩子来到世上,对你和对他都不公平。”
顿了顿,她又说道:“可我是真的怕我哪天出了意外,你身边没有人在。所以我经常同你说些嫁人的话,现在有了这孩子,又想着他将来可以在我不在时替我看着你。”
皎皎比谁都清楚,这不是托词。芸娘是真的这么想的。
她睫毛沾了泪,又悄悄拭去,努力压抑住喉咙间的颤意:“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才不需要什么别的人照顾。我会证明给您看,我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好您。”
芸娘笑了笑,摸着她乌黑顺直的长发,只道:“你还小。”
母女俩在被窝里说着体己话,另一头,回到了原先住宅的牧原拿过辛工递来的信封,先是捏了捏信封的厚度,紧接着才拿出其中的信看了起来。
“要是人人都像她这样写信,驿站的马怕是都要驮不动信了。怎么会写这么多。”
他似笑非笑:“这回比上次长进一点,至少没再说我坏话。上回不过就是嘲笑她一句雪人的事,她就巴巴写进信里,想和崔二告状,当真可笑。”
辛工跟随他许久,知道他心情此刻应当是不错的。
把信放到一旁,牧原问:“崔二那边没发现什么吧?”
辛工摇头:“越王最近派了人来,吵着要燕王派军共同抵御殷人。崔二如今忙着劝阻燕王,自然不会发现。更何况我们的人做事隐蔽,这点您是知道的。”
牧原满意:“事情合该如此顺利。”
又问:“元星那边怎么说?”
辛工道:“越人节节败退,已经着手派遣越东五万军队前往越西。与此同此,越王已经命人向殷太子提出会盟提议,料想不日两国就会停战。”
牧原冷笑:“既停战,又何必还要继续调遣军队?”说完又舒展眉目,笑:“不过越王如此动作,倒是趁了我的心意。”
又对辛工吩咐道:“趁燕人没反应过来,准备准备,我们下个月就走。”
辛工当然理解他急于离开的原因。
他颔首应了是,但又想起什么,迟疑道:“夫人不必多说,皎皎姑娘那里,您也要一起带着离开么?”
他犹豫:“那叫南枝的小子,我看他像是不简单的,他握刀的姿势,不像是普通木工。”
“他倒是无所谓,皎皎却是要带上的。”
牧原哼笑一声:“不过是个小姑娘,我又不是养不起。更何况她的确好玩,养在身边很有意思。”
辛工道:“我明白主人的意思了。”
芸娘暂时打消了不要孩子的念头,心情最愉悦的莫过于牧原。
他知道这是皎皎的功劳,于是让辛工买了许多书来送给皎皎。
皎皎捏着手里的一沓新书,问他:“这是在讨好我吗?”
牧原道:“你要这么理解的话,其实也没问题。”
皎皎奇:“书不便宜吧?你现在还有钱?”她自然不会觉得让大掌柜带了那样的话回去雍阳后,牧岩还会给他钱财。
牧原道:“以前的钱还留下来许多,放心,给你买书是够的。”
他自己都这么不在意,皎皎也随他去,他买什么都收下。
芸娘怀孕以后,皎皎是最睡不好觉的。她总觉得生孩子是件可怕的事情,这边的医疗又那么落后,生孩子当真算得上是鬼门关前走一趟。
连做了几天噩梦后,皎皎打算再去三昧寺求一枚桃木牌来。
这一次是为芸娘求。
皎皎原本还犹豫着是否要去再麻烦芍药一回,荆南枝却不知为何瞧出了她的心思,主动说要陪她走这一遭。
皎皎问:“夏酉那里最近没什么活吗?”
荆南枝道:“比以前闲。便是有活,下午回来也能做。”
皎皎去问了夏酉,得知果真如此,便也不再与荆南枝执拗。
两人每日起早,日日要去三昧寺爬九十九层阶梯,到山顶的寺庙里去拜佛。
寺里的扫地僧人早就对皎皎有了印象,问她:“皎皎,这次又是谁过生辰了?”
皎皎回:“不是谁过生辰。这回是我娘怀孕了,我来替她求个保平安的桃木牌。”
僧人恍然大悟,又问皎皎身边的荆南枝:“这位施主求的是什么?”
荆南枝道:“也是平安。”
僧人以为他也是为皎皎怀孕的母亲求的,却不知道荆南枝其实是为皎皎求的。
皎皎拜佛从来都都非常虔诚,跪倒在蒲团上,头叩在地上,许久都不起身。
她每日都要念十遍求佛祖保佑她娘的话,在此之后,还要再念十遍她娘的信息,务必要烦了佛祖的耳朵,让佛祖知道她娘是住在燕国祈水郡长乐巷里最里面一处院子里的。
佛祖千万别保佑错了人呀。皎皎想。
拜到第二十日的时候,皎皎刚打算同荆南枝下山,还没出寺庙,天空突然开始下起雨。
荆南枝看了看天:“估计要下一会儿。”
寺里的僧人说:“应该是阵雨,等一等就会停了。”
雨天下山易滑倒,更何况这还是九十九层阶梯的三昧寺。
皎皎和荆南枝便在三昧寺里等雨停。
寺庙里人少,今日格外少,庙里只有几名僧人。香客只有皎皎、荆南枝两人。
皎皎看了会儿雨,莫名觉得这雨缠缠绵绵,下得她心里烦。为了静下心,她干脆去听僧人们念经。
恰逢此时有僧人念:“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僧人声音平静,在空旷的屋中响起,波澜不惊。
皎皎坐在门槛上,屋内是佛,屋外是雨,心情莫名失落。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皎皎和荆南枝下了山,回到祈水郡内。
虽则过去半日,但祈水郡内莫名骚动,城里的一切好像一样,但又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们交头接耳,神色兴奋,像是在谈论什么新鲜事。
荆南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眉头紧蹙起来,握住了皎皎的手。牵着皎皎来到路边,他问路边一人:“发生什么事情了?”
“具体什么还不知道。”那人道:“但下午突然来了一批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郡守听了都要急忙出去迎接。”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凑过来小声道:“好像是王都那边来的人。”
王都……雍阳?
雍阳来的什么人,需要崔渠亲自去迎?
荆南枝眉头愈发拧得紧,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皎皎听得迷糊,正要和荆南枝说赶紧回家的事情,冷不丁却听到有人好像在喊自己。
好像是她娘在喊她……
皎皎愣愣回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没见到任何人。
视线尽头,只有一辆马车在长街上急驶而过,扬起尘土,朝着城门的方向过去。
正怔忡间,察觉袖管别人拉了拉。
皎皎低头,看见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女孩一手拿着一根糖葫芦,一手去扯皎皎的袖子,逼得皎皎低头看她。
皎皎认得这女孩,是蕙娘的女儿春杏。
——她怎么在这里?
“皎皎姐姐,我……我找你好久……”
春杏今年才五岁,懂得不多。她咬着一颗糖葫芦,含含糊糊和皎皎说:“是你爹让我来找你的……他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牧原?有什么话是要让春杏带的?
皎皎只觉得心里产生了一个空落落的大洞。她舔了舔干涩的唇,问:“他让你说什么?”
“你爹说——”
春杏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乐得眯了眼睛,声音也甜蜜蜜的:“他等过你一刻钟的。”
什么意思?
皎皎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一旁问了路人几句话的荆南枝已经皱紧眉头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皎皎,我们先回去看看。”
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能发生什么。
皎皎尚在想春杏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被荆南枝牵着往长乐巷的方向走。
她一路都心不在焉,想着回家要和她娘说今天发生的奇怪事情,冷不丁撞上了荆南枝的后背。
皎皎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长乐巷的借口,而荆南枝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正面色沉沉地望着前方。
皎皎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锋利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剑,眼底都是化不开的霜。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她家院子门口正站着二三十人,他们身着锦衣劲装、腰戴佩剑,个个表情肃杀,神情冷酷。
在这群人旁边,皎皎还看到了一个她熟悉的人——郡守崔渠。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这群人要在她家门口?
皎皎心底的空洞越来越大,吞噬了所有的情绪。她刚要出声,下一刻,一人已经从她家大步走出,咬牙切齿地朝崔渠和为首之人说道:“报大人!魏太子已经跑了!”
因为愤慨,这话说得声音不低。
魏太子?魏太子是谁?
皎皎有一瞬觉得一切都奇怪且突然地像是做梦。
几乎是这人话音刚落的同时,荆南枝已经面色一变,握着皎皎的手腕就向着长乐巷外跑。
皎皎被他带得磕磕绊绊,险些摔倒在地。
风灌进嘴巴里,难受得皎皎喉咙疼、鼻子疼、眼眶也疼。
她被荆南枝牵着跑,脑海里不期然又想起了牧原让春杏带给她的那句话。
他说,他等过她一刻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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