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居然有如此怪诞可笑的事情。
皎皎想到自己昨晚才从殷人的营地里跑出去, 今日却被捉进了越人的营地,就觉得命运弄人。她以为得到了自由,摆脱了剧情, 没想到一切不过是妄想,阴差阳错下居然再度被扯进了殷、越两国的战事中, 甚至这一次离战场更近了。
一整夜不眠不休的驾马奔逃早就让皎皎精疲力竭, 之所以能撑着走这么久, 不过是精神亢奋, 身体强撑而已。
竹篮打水一场空,几个月来的努力付之东流,眼见离归去祈水郡的目标越来越远, 皎皎坐在角落里,几乎崩溃。
逃得了剧情,又怎么逃得了这乱世。
远离殷鞅尚且可以说是在剧情的追索中求生,可现在这算什么, 是要继续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想办法再从越人的营地再跑出去吗?
皎皎觉得很无力。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挑战着她的接受能力的极限。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所以要努力活下去, 拼尽全力去见那些还在等待着的故人。
她规划等待了两个月终于逃出生天,原以为高悬在头顶的死亡之剑挪走了, 没想到这把剑依旧存在, 只不过剑名从“剧情”换成了“乱世”。
乱世, 皎皎早知道这是个乱世, 却不知道它可以乱到这个地步。
她活在祈水郡, 在二公子的庇护下,在芸娘的陪伴下,一直活得太天真,天真到她居然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讲理的。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她一介孤女,不过进城买个包子,竟然也能被抓来军营?
皎皎困得很,可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满腔的愤慨填满了胸中,她头痛欲裂,内心想的全是:凭什么?凭什么要抓她!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无法无天,什么人都抓!她不是越人,也不是殷人,这场战事不是她挑起的,她凭什么要被牵扯进来,为那神经病的越王去做事!
一时之间,脑海里全都是凭什么。
皎皎想着,拳头攥紧,浑身战栗不止。
仓库里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神色死寂,有的低声哽咽,大多眼神空洞、神情迷茫。能被抓来这里关着的,当然不会是主动投军的。
皎皎在仓库里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期间仓库的门不断打开,新的人陆陆续续被塞进来。等待仓库塞满人的时候,这才有差役打开大门,拖着仓库里的人一个个排队出去,一一盘问什么。
轮到皎皎时,她强忍愤怒,抬起头去看面前的差役。
营地里的差役比城里数量更多,负责管理这些“新征来的”百姓的就有二三十人,其中两人拿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似乎在记录什么,其余人全都把手搭在刀柄上,警惕地巡视着仓库里的百余人,只待发现异动就拔刀而出,以便管理秩序。
若不是这些刀,皎皎恐怕早就拔腿跑了。
一名差役看了皎皎一眼,惊咦了一声,问了她一句话。
皎皎没听懂,她犹抱着希望,努力平心静气地回复:“我不是越人,你们抓错人了。我是燕地祈水郡的人,你们送我出去吧。”
她一开口,差役就笑了。
他同身侧的同伴笑嘻嘻地说了什么,在纸上画了什么,像是在对她做记号。同伴听了他的话,神色惊讶地看了皎皎一眼。
这下认出她不是越人了吧?会把她送走了吧?
皎皎眼中还来不及浮现期盼之色,便见一群差役都围拢过来,对着她指指点点,面上俱是一副看笑话的神色,仿佛在说:瞧,这次居然抓了个燕女来。
有什么好笑的!这群人在笑什么!
皎皎听不懂他们在看什么,却能察觉出他们态度的轻慢和蔑视。她慌乱起来,咬牙道:“你们送我回祈水郡,只要送我回去,你们就可以去祈水郡的郡守府领三百金……那可是三百金!”
这下子所有的差役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有人信她。
他们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可怜挣扎的小骗子。
皎皎真的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周遭陌生的奇怪的越地方言的环绕中,漫天的绝望席卷而来,将她打倒。
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你们为什么不放我离开,我留下来能做什么,难不成少了我一人这战事还不成了是么!”
可惜,差役们已经没有闲暇与这个新鲜的来自燕地的可怜姑娘再多说一句。
皎皎被带到了营地的伙房里,成了烧火的丫头。
伙房里全都是女人,各个年纪的都有,皎皎是最年幼、最奇怪的。
她奇怪的地方在于她不仅是伙房里唯一的燕人,也是整个营地里唯一的燕女。
还能怎么办?
皎皎只能先待下来,但每一日都在想办法逃离——她没法认命。好不容易从殷鞅那里跑出来,她怎么能向这些越人认命!殷人营地的几万殷人盯着,她都能逃出,凭什么在越人的营地里她就跑不出去!
既然要逃跑,语言的问题总要解决。
皎皎每日在伙房里,努力去听周围人说的话,尝试想要学会越地的方言。哪怕不学会,能做到听懂三成也是好的。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半个月后,她开始能听懂一些。越地的方言与雅言的确大有差异,但并不代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两者很多用词都是一样的,差异更多的体现在强调上。
雅言声调简明,语速适中,越地的语言却软且腻,语速偏轻快。尤其越人喜欢将很多词连在一起说,因此听来更加让人迷糊。
人的潜能总是一点点被逼出来的。
在皎皎鹦鹉学舌般开始尝试说越语后,伙房里的其他越人看她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待她的态度明显熟稔亲近了些。
夜晚睡在帐篷里的时候,大家聊起天来,渐渐也愿意带着她。
其中,自称叫柳叶的越地妇人待皎皎是最好的。
她同皎皎说:“我曾有一个女儿,如果能长大,现在应该是和你一样的年纪。”
“如果”一词说出来,很多话自然不必再问。
皎皎默然不语。她和芸娘相依为命,听到柳叶的话后,难免想起自己和芸娘分离的事情。
完了,不能想这个。一想起她娘,皎皎就忍不住想要哭。
她其实已经很坚强了,但没办法,芸娘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皎皎只是想起她一个名字,所有坚硬的盔甲便在瞬间破碎落下。
吸了吸鼻子,不想吵到其他人的睡眠,皎皎悄悄离柳叶更近一些,低声道:“我和我娘分开也很久了……我从没和她分别过那么长时间。我之所以从殷地跑出来,就是想去找我娘。”
结果没想到从殷地跑出来,兜兜转转却来了这里。
柳叶知道她的经历,想到她年纪不大,不由心生怜惜。
乱世多怪事,她叹了口气:“几个月前,差役还不是什么人都带走的……只是国君最近下了命令,要征十万人去与殷人作战,差役把附近几个城市掏空也没法找到这么多人,只能看到人就带来军营充数,争取凑满十万这个数字报上去。”
出于体贴,柳叶尽量把话说得又轻又慢,确保她能听懂。
皎皎听得艰难,但还是懂了大半,听懂后当然怒火高涨。
越王!又是越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国君!
皎皎早前知道越王行事荒唐,但此刻他的荒唐隔着千万里害到她身上,她还是忍不住对他恨得牙痒痒。
但凡他对战事多了解几分,对这些殷、越边境的城市多了解几分,他都不该说出这个数字!但凡他务实一点,又怎么会害得她沦落至此,害得这么多无辜的越人沦落至此……
皎皎问柳叶:“你也是在路上被差役捉来的吗?”
柳叶愣了愣,笑了笑:“我是自愿投军的。”
这年头还有自己来军营的?殷人强大,越人节节败退,军营又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她为什么要来?
皎皎眼睛圆睁,一时难掩惊讶。
柳叶垂下眼,平静道:“前几年战事刚开始,差役征兵,说是每户要出一人,我丈夫因此从了军,独留我和儿子在家等他归来。谁知去年年末的时候,我在家坐了一晚,也没等到儿子回家。后来街坊告诉我,说是他在路上被差役带走了,补的就是十万人的缺。”
顿了顿,她继续道:“街坊劝我走,说这里不安宁,我却不知道天下之大,我一个人到底还能去哪里。思索一夜后,我便来了军营里,做了这里的厨娘。我心里是希冀丈夫儿子都在此处的营地的,这样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能尝到我做的饭菜。”
又是一个“如果”。
皎皎急急去捂眼,不敢让柳叶看到她眼中的泪。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从帐篷里随便拉一人出来,这人的经历都要比她更加荒诞、更加可怜。乱世之中,谁又配怜悯谁呢。
和柳叶的这段对话被两人同时尘封。
皎皎一日比一日迫切地想要离开。她渐渐察觉到,这里不仅是营地,还是苦难的黑洞,再不走,她将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战事越来越紧张,从之前的半月一次到后来的十日一次。
差役抓来男丁便往前线送,抓来妇女便送到伙房或军医那里,做一些简单的后勤工作。
普通人不允许在营地里随处乱逛,皎皎踩点观察的时候不多,只有趁着帮厨娘们抬大锅饭出去的时候,才能稍微看一看附近的环境。
差役们看守得紧,营地周围的栅栏围又得高,军营顿时变成一个大牢笼,困住了里面的所有人。
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来了一名伍长,从伙房随意挑了几人带了出去。
皎皎是被挑中的几人之一。
伍长当然不是没事来找他们的。
他把皎皎几人带到另一群人面前,道:“清理战场的人员短缺,你们一人选一编队进入,以后除了烧饭,还要同这些人一起做事。”
为了方便管理,越人营地里是把五人作为一小编队的。之前在伙房里不需要管制得这么严,但清理战场还是要管一管的。
伍长随手指了皎皎去了最右边的一个编队。编队里原有四人,加上她正好五人。
皎皎悄悄打量其余四人。
其中两人是老者,看上去年纪都已不小,须发皆白。一人大约十七八左右,面容憨厚,左边的衣袖却是空落落的,显而易见,是个独臂之人。这三人看起来都是沉稳之人,唯有最后一个人看起来与其他三人格格不入。
——是个看上去比皎皎大不了多少的男孩。
眉目清秀,身材瘦弱,衣服补丁很多,瞧着是个活泼的性格。注意到皎皎的注视,他转过头来,朝皎皎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笑容称得上可爱。
他一笑,皎皎便忍不住惊奇:他笑起来竟有酒窝!
两个酒窝深深陷下去,愈发添加了几分灵动。
这灵动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地方。
见新队伍组编完成,伍长便离开。
皎皎尚且不知道新工作的内容是什么,于是编队内名叫静岳的老者对她说明:“清理战场,就是我们需要在一场仗结束后,去把箭矢、一些可用的刀剑武器从战场上运送回来。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处理我军将士的……嗯,遗体。”
越人说话的软和腔调和静岳苍老磨砂的嗓音融合,交织出一种奇异的魅力,让人忍不住静下心去倾听他说话。
他垂眸看皎皎:“当然,新来的人有必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么是编队存在的意义。”
编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是方便管教,也是方便施行连坐制度。
什么是连坐制度?
晚上回来后,柳叶和皎皎说,所谓的连坐制度,就是一个人跑了或犯了大错,其他人也要跟着没命。谈不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是的。
皎皎的心在听柳叶说完后彻底沉了下去。
如果逃跑是一件仅关乎她个人安危的事情,她当然是不怕的,不仅不怕,还要想办法逃。
可若她的逃跑会害得其他无辜的几个人丧命呢?还逃不逃?
皎皎很想自私地不管不顾,可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却让她无法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
夜深,她无法入睡,从帐篷里出来,在帐篷背面的阴影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皎皎茫茫然看着星空,半点想不出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之前她还想着这里的差役不讲道理,害得她无法顺利回去祈水郡,但现在她明白了,这乱世本就是蛮不讲理的。
正安静坐着,身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皎皎偏过头,见白日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男孩不知何时到来,此刻盘了腿坐在她身旁,支着下巴同她一起看星星。
“我叫春燕。”他率先和她说话,“我知道你是燕女,一个很倒霉的人。”
原来她的倒霉人人皆知?
皎皎扯了扯嘴角:“你这名字取得跟个女孩似的。”
“被你发现了。”春燕点点头,笑得有些腼腆:“我娘本来打算生个女孩的,结果先取了名字,生出来才发现是个男孩。一时想不好新的名字,说用两年再换,没想到用两年就用熟了,干脆就这个名字用到现在。”
他说得有趣,皎皎唇边的笑容多了一丝真实。
“我是皎皎。”她介绍完自己,很直接地问:“你是有什么事情找我么?”
她如此敏锐,让春燕惊讶。
“的确是有事情。”他偏头瞥了皎皎一眼,“我听过你的经历,知道你本不该来这里的……我们越人与殷人的战争与你无关,你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我其实是希望你走的。”
他说得已经够直接了。
皎皎察觉出他想要说的话,没觉得他讨厌,只是觉得一切情有可原。
双手抱膝,把脸贴在膝盖上,她问:“你怕我跑?”
名叫春燕的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笑里满是抱歉。
他点头,轻声道:“是的,怕你跑。”他低下头,“我……我还想回去见见我娘,见见我的弟弟妹妹。”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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