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颍的臣子们还没商讨好到底是要同殷人继续作战, 还是干脆与殷人议和,被他们惦记已久的殷人却出乎意料地止住了脚步,不再继续向长颍进发。
消息很快传回长颍——殷王即将退位, 在前线带兵作战的殷太子决定暂时回到埕陵, 准备登位的各项事宜。
未亡的国君主动退位的事情在其他国家都是非常难见到的,唯有在殷地很是寻常, 只因殷人地处西北,受中原礼仪文化影响小,且崇拜神灵, 许多决定都是由国师龟卜来决定的。
比如这一次, 殷王不满五十就打算退位, 也是因为国师龟卜出来明年五月乃是新王登位的绝好年月。
殷人近些年来如此勇猛,一来是殷人将士身强力壮、骁勇善战,二来则是带军作战的殷太子知人善用、雄才大略。
得知殷太子要返回殷地王都埕陵, 长颍臣子们先是松了口气,又是愁苦起未来与殷地的关系。
松一口气是因为殷太子要回埕陵, 殷人进攻的号角暂停, 长颍人至少半年多不用担心哪一日就要被殷人攻进来一刀杀了。
愁苦则是因为上一任国君越彰荒唐, 主动挑衅殷人引起两地多年战争不说,更是多次派人刺杀殷太子, 两次致殷太子于死地。他要是真的有本事,干脆把殷太子杀了还好,偏偏费了那么大心力还没杀殷太子, 让殷太子死里逃生, 更加仇恨越人。
殷人如今一路往长颍过来, 一副不让越人亡国就不罢休的气势, 多多少少还是与殷太子两次被刺杀得险些丧命的事情有关。
被越人刺杀两次还没死的殷太子要成为殷地新的国君了, 怎么想都觉得未来殷、越两地的关系只会更差,再悲观一点,这场战争在被暂停后,或许马上会被再度开启。两国不死不休。
那关于被夺走的十座城池的争论在长颍依旧没有停止。
有的人说,何不趁殷太子回去埕陵准备登位的这半年一举夺回这十座城池?毕竟这段时间称得上是殷人守备被松懈的时候。
但也有人说,殷太子回去埕陵,不代表殷人在前线没有留下别的将军。如果殷人时刻警惕,越人率先再次发动进宫,说不定会又一次挑起殷人的怒火,逼得殷人继续朝长颍打过来。
两派人在议事殿吵起来,一个说要重现越人的荣光,一个说先保住国家,越鲥被吵得脑袋和耳朵都嗡嗡的。
他原本是伏在案上作画的,结果听着大臣们叽叽喳喳的争吵声,笔尖不小心在画上多点了下,一幅快要完成的画顿时被毁了。
越鲥腾的从座位上站起,冷着脸把画团做一团,扔到一边。
见大臣们被他的动作惊住,一群人停止争吵跪下身来,越鲥强忍住捂住右耳让他们滚的冲动,看向玉年:“你继续听他们议事。晚间再来找我,告诉我这一仗到底打不打。”
话说完,听玉年应声后,他无视大臣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殿外,朝着不远处的藏书阁而去。
皎皎果然正靠在窗边读书。
越鲥来到楼阁下,没有急着进入藏书阁,而是就这么站在楼下,微微仰头,去看楼上的皎皎。她看书看得入迷,面容宁静,他也看她看得入迷,眉目渐渐舒展。
冬日凛冽,初雪在地面上覆上薄薄的一层,空气中传来梅花的香味。
越鲥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微扬。
他返身去园内折了一枝梅花,重新来到藏书阁楼下,喊二楼窗边的皎皎。
皎皎正在屋内看早上才从藏书阁里翻出来的一本史书,看得津津有味。这本书讲得是姜王室在数百年前平定天下的故事,她读着觉得颇有意思,一时全然浸入书中的世界。
比起二公子以前给她看的诗歌,其实她更喜欢这类书。
听到楼下越鲥在喊她的名字,她才从书中出来,还在为书中的内容恍惚时,冷不丁低下头,对上了楼下越鲥的笑脸。
他仰头看着她,正笑着伸出手,努力把手中刚摘的梅花递上来:“皎皎,这个给你。”
皎皎放下书,下意识地一手撑着窗台,俯下身,努力伸长另一只手去接。
等接过这枝梅花,看着楼下笑眯眯的越鲥,她才回过神来,郁闷地笑了:“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方式给我?也不嫌吃力。你走上来,或者我走下去,怎样都可以。”
梅花娇艳,被她握在手中,却夺不走她半点光彩。她唇比梅花艳,肌肤比雪白,整个人清艳又通透。
越鲥垂下手,仍旧笑吟吟仰头去看皎皎,全然没有不久前在议事殿内的烦躁怒气。
他看着皎皎,明明不过是送她一枝梅花,而她笑着接过,这事寻常到不行,他却独自在原地乐得不行。
很高兴。高兴得一颗心都是涨涨的。
看他在原地笑得个傻子一样,皎皎不解,但看着他在笑,也不由跟着他笑了起来。
她问越鲥:“你是不是长高了?在楼下随便垫脚伸个手,就能把梅花递给我了。”
越鲥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确定道:“好像是?我不知道。”
“长高了。”皎皎打量他许久,语气肯定:“真的高了。”
越鲥继续仰头去看她,弯了弯眼睛:“你说高了,那就高了。”
皎皎在楼上,而他在楼下。他们之前一贯是他在楼上,皎皎在楼下的。现在换了位置,越鲥反而更喜欢。
看了一会儿,他心中痒痒的,于是又返身回去,再去折了几枝梅花,重新回到藏书阁楼下。
明明可以几枝一起递给皎皎,但他非要分成好几次,一枝接一枝地仰头递给皎皎。
他不嫌递梅花累,皎皎却觉得俯身接梅花累。
她陪着越鲥玩着幼稚的递梅花接梅花的游戏,接了两三枝就倦了,干脆地捧着这几枝梅花下楼,来到越鲥面前,无语地问他:“我们非要玩这种楼上楼下接梅花的游戏?”
人都来到面前了,越鲥惜叹一声后,便把手中的梅花都一齐送到了皎皎手中。
他没回答皎皎的问题,而是伸手比了比皎皎的身高:“我好像真的长高了。皎皎,一年前你明明有我下巴那么高的,现在居然只到我胸口了。”
他疑问:“皎皎,你怎么不长个子?”
“……”他说的什么蠢话?
皎皎气得把梅花都摔回到他怀里:“我长个子了的!明明是你长得太快!!”
越鲥接住怀里七零八散的梅花,不知道为什么皎皎会生气。
“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该提你的个子。”
他笨拙地解释,见皎皎脸绷得更紧,表情更加不高兴,他不知所措地看她一眼,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手握住梅花,一手去拉皎皎的手:“皎皎,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越鲥带着皎皎到了一处宽敞的宫殿。
皎皎打开屋子,简直快被这宫殿的金碧辉煌程度闪到眼睛——满屋子的奇珍异宝!那么大的宫殿,居然也被这些快要摆不下的珍宝显得逼仄起来。
越鲥指着这些珍宝:“这些全是我小时候父王给我的,还有一些是之前各国使者送来的恭贺我成为越王的贺礼。我全都送给你。”
他注视着皎皎,握紧她的手:“……你今年的生辰礼物,我把我有的都给你。”
在他的目光中,皎皎再度感受到了游街时那种被他拉上高轿的压力。
“我不要,你自己收着就好。这些东西我拿去又没用。”她从他怀里把梅花又拿过来:“如果真的要送,这些梅花就当做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好了。”
越鲥皱眉:“你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你不喜欢就把他们变卖做钱财,给城外的流民去。这样对你好。”
见越鲥仍旧抿唇生闷气,皎皎无奈,知道他非要她收下这屋里的什么才肯罢休,于是目光在屋里逡巡一圈,落到了书桌旁的瓷器卷缸里。
她心神一动,指了指那放满了书画的瓷器卷缸,说:“那我要它。”
越鲥一愣,忽然红了脸。
此前表现得大方的人在这一刻竟然不敢直视她的视线,他头一偏,嘴唇嗫嚅:“真……真要这个?”
皎皎点头:“就要它。别的不要了。”
越鲥局促起来,再次问她:“真……真要它?”
他结结巴巴道:“其实不是什么名家画作。没屋里其他东西值钱,我……我把它放进来,其实是想当做其他珍宝的附属给你……也没希望你真能喜欢。”
皎皎向那瓷器卷缸走去:“我觉得我会喜欢的。”
她刚要弯腰去把瓷器卷缸里捆扎成一个个卷轴的书画抱起来,越鲥却拉住她的手腕,留住她。
他说:“先……先等等。”
皎皎笑话他:“你今天怎么成了结巴了?”
越鲥抿唇,垂下眸不看她。
他三两步越过皎皎,一个箭步走过去,半弯着腰在里面翻腾了好一会儿,从里面挑出一个卷轴,低着头拿给皎皎:“拿这幅。这一幅是最好的。”
好吧,之前说要送她一整个屋子的珍宝的,结果现在她要这个瓷器卷缸里的所有书画,他却只给她其中的一幅。
皎皎失笑,接过卷轴,问他:“你是希望我现在看,还是回去看?”
越鲥指尖蜷缩,声音很轻:“……回去看吧。”
他在原地迟疑一会儿,又对她说:“不喜欢的话只管撕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再送你其他的。”
皎皎其实是猜出这是他的画,原本只以为是他随手画的山水花草——她曾在极乐坊的西楼上见过他画院子里的树——可此刻见到他的模样,心里却隐隐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她隐隐有些后悔拿了手中的卷轴,但看着他紧张中透着几分期待的眼神,又觉得无法在这样的眼神中说出退回的话。
这一晚皎皎带着梅花和卷轴回到了屋里。
她把梅花小心放在书桌的一角,然后把卷轴铺在书桌上,一点点打开。
等看清画上的情景,她呼吸一窒。
是越鲥的画。
哪怕没有署名,没有红印,可是皎皎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越鲥作的画。
拱桥。黑压压的人群。身着桃色衣衫、高高举起梅花的少女。
这幅画哪里有什么颜色,白色的纸,乌黑浓墨的人群,唯有拱桥上人群中间的少女是亮色的。
只有她是鲜活的。
他的世界里,只有她是有颜色的。
皎皎久久看着这幅画,说不出话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出生在长颍,他和长颍这座城市一样,恨也分明,爱也分明。他掩饰不了恨,当然也掩饰不了爱。
皎皎之前还存着最后一丝念想,觉得他只是把她当做度过那段黑暗时光的一个陪伴,可是看着眼前这幅画,却觉得自己想得太浅。
他给她这幅画,什么话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这一晚皎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她想到她娘,想到她接近越鲥的目的,觉得怎么也闭不上眼。
他不欠他什么的。是她欠他的。
可他给她的,她要怎么还呀?
皎皎陷入迷茫。
第二日,两人见面,难得都没说什么话。
还是越鲥先出声的。他看过来,眸光很亮:“那幅画,你喜欢吗?”
皎皎所有的话哽在喉间。
她不敢与他对视,一时之间说不出喜欢,也说不出不喜欢。
越鲥眼眸黯淡下来:“你不喜欢的话,我再送你别的。”
他强颜欢笑:“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我都送给你。”
皎皎低头:“不用送我别的……昨天送的那幅画画得很好。”
她怔了一会儿,想起昨晚深思熟虑了一整晚的事情,突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对越鲥说:“越鲥,我想和你说——”
“你觉得画得好就行了。”
越鲥打断她的话:“玉年今日找我商讨事情。我先去议事殿,过两日再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越鲥就匆匆离开。
独留下皎皎酝酿很久的话到了喉咙口也说不出来,一时不上不下很难受。她看着越鲥的背影,长长叹出一口气。
越鲥说自己忙,便真的忙到了除夕晚上再来见皎皎。
他面上看不出其他,拉着皎皎上了越王宫一座观星赏月的高楼,说是要和她一起看除夕的烟火。
好像无论换做是谁当国君,长颍除夕的焰火都是很漂亮的。
皎皎想到昨日去极乐坊,灵鹿拉着她,难过地说:“没你之后,我一个人住在屋子里好冷清。明日除夕也不能和你一起看烟花、一起喝酒了。”
谁都知道宫里那位不会放皎皎出来。
皎皎沉默片刻,拥住灵鹿:“明年春天你还是要带我去花浴的。”
灵鹿这才笑出声:“我当然要带着你一起!带着你出门,谁都要羡慕我。”
砰的一声拉回了皎皎的思绪。
皎皎拢了拢外衫,抬头去看漫天的烟花。
越鲥说:“去年我坐在画舫上抬头去看烟花,心里想的就是,这么好看的烟花,要是我能和你一起看就好了。”
他满足:“现在得偿所愿,皎皎,我心里真高兴。从今年开始,我每一年都要和你看烟花。”
皎皎没有应。
她只是想起了她娘。
烟花一束束飞上天去,绚烂了夜空,在满天五颜六色的花朵中,越鲥转过头,很认真地问皎皎:“皎皎,你能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能不能一直陪着他?
皎皎也不知道。
她尚且不知道她娘在魏国的情况,怎么能够肯定地答应他这种诺言。
她偏过头,迎着越鲥执拗的目光,满心的愧疚都快溢出来。在烟花声最盛的时候,她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越鲥的双耳。
烟花声那么大,他耳朵又不好,其实不捂住耳朵他估计也听不见什么。
可皎皎还是这么做了。
“对不起。”她看着越鲥,说:“我不知道。”
越鲥愣愣看着皎皎。
他此刻什么都听不到,也没什么读唇语的本事,却能看清她眼底深深的歉意。
烟花落幕,万籁俱寂,皎皎松开捂着他双耳的手,突然问他:“越鲥,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长颍的?”
对啊,她是怎么来到长颍的呢。
越鲥惊觉自己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出现得突然,一出现便是在拱桥之上,为他流了泪。其实他从那时候就固执地认为,她一定是为了他来的。
一定是上天看他可怜才让她来的,从燕地来长颍,陪在他身边,没有让他彻底疯掉。
可此刻听她那么说,越鲥才想起一些被他故意忽视了很久的问题:是啊,她也是有爹娘的人,她还是燕人,她究竟是怎么来长颍的呢?
像是发现一个被他擅自编织很久的梦境居然真的只是梦境,他怔怔然顺着她的话问:“皎皎,你……你怎么来长颍的?”
越人和殷人的关系特殊,二公子的身份又太高,想到了杳无音讯的她娘和荆南枝,皎皎便隐瞒下了殷鞅和二公子的事情,只说了她娘和荆南枝的事情。
从母亲被带走,到在逃亡过程中和荆南枝分散,到后来是征兵被抓走、逃出来后被卖到长颍,来到了极乐坊。
许多事情过去那么久,她再提起时轻描淡写,越鲥却听得落下了泪。
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不容易,现在却发现皎皎也很不容易。
她其实也吃了很多苦。他还有她救,她又有谁来救。
皎皎低下头:“我……我其实当初做梦,就梦到你要当越王……我是想着碰一碰运气,如果你真的能当上越王,希望你帮我找人打听下我娘和荆南枝的消息。”
她愧疚:“越鲥,你别把我想得太好。”
越鲥握住皎皎的手:“皎皎,我帮你找你娘。”
见皎皎抬起头来,眼中只有他一人,越鲥心里生出十二分的满足。他很享受她的这种目光。
越鲥郑重其事地说:“我当然会帮你,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皎皎被他眼中的认真打动,一时竟没注意到他只提到了她娘的名字。
她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激,更觉得自己欠越鲥太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全都融为一句轻到不行的谢。
除夕这一晚,越鲥从高楼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把玉年传召到宫中。
玉年注意到,这位一向对权力和王位表现得很冷淡的年轻国君,第一次如此慎重地让他去做事:“你秘密遣人去魏国,去打探下现今魏王室的情况。”
说到这,他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其次,你再去问一问,现如今各国有没有一个人物是叫荆南枝的。”
玉年回想片刻,道:“荆南枝?士族?好像燕地的王都雍阳有个荆家。”
“你尽快去查便是,查到便来与我说。”
顿了顿,越鲥沉着脸吩咐:“你查到任何这人的消息,都千万不要让皎皎知道,先来见我就是。”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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