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鞅回到宫中时, 墨老已在殿内等候着了。
殿内出了奴仆没有别人,墨老一边等待,一边正在用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溟鹿刀。从刀柄到刀身, 他擦得细致,没漏下任何角落。
见殷鞅回来,墨老恰好把溟鹿刀擦完第三遍。他把布递给奴仆后,抱着刀起身,向殷鞅问好。
殷鞅挥退宫内的奴仆,把请他试衣的奴仆也一并赶走。
他坐在主位上:“墨老辛苦了。”又问,“您此行有什么收获?”
墨老的眸光从殷鞅的面上划过。他离开几个月,再回来时,便比殷鞅的身边人能更直接地发现他的一丁点变化。
墨老垂眸,若有所思:太子好像更消瘦了些。
听到殷鞅的问话,墨老答:“回太子,的确是得到了一些消息。”
他说:“祈水郡的时候有人动作不利落, 似乎被燕人抓住了马脚。越人与魏人本是在互相猜忌,但现在也都偃旗息鼓——最近埕陵确实多了许多行踪诡秘的外地人。”
这倒是好理解。
即位仪式本就是多事之秋, 祈水郡三国会盟的事情发生后, 他把身份牵扯甚多的皎皎带来埕陵,局势便更加复杂。
殷鞅握拳咳嗽一声, 心里烦闷。
他拧眉, 冷笑一声,笃定道:“越人和魏人那边, 多半是崔二捣的鬼。”他眉头皱得更紧,“他到底是从哪处发现不对劲的?反应如此迅速。”
从多年前越彰突然发了疯似的要和殷人对上, 再到后来的越鲥上位、三国会盟, 处处都有崔二的痕迹, 处处都是崔二的手笔。
做这样的人的对手,无疑是非常难受的。
殷鞅冷嘲:“他崔二倒真是燕王的一条好狗。他为燕王鞠躬尽瘁,也不看看那位燕王有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揉了揉太阳穴,“真是个麻烦。有这样的人在,到底是于我殷人不利。”
不过全天下也不是只有崔二一个聪明人。
殷鞅想,崔二祸水东引、隔岸观火多年,也该自己下来淌一淌这浑水了。凭什么只有他燕人高枕无忧?世道纷乱,他崔二和燕人休想独善其身。
殷鞅问墨老:“我们的人到雍阳了吗?”
墨老道:“已经如您所命,布置完毕。这回我们极其谨慎,暂时没有引起燕人警惕。”
“谁知道燕人有没有发现,还是尽可能再小心些。”
殷鞅冷淡道:“好几年来,崔二把殷、越两地玩弄于鼓掌,现在也该吃一吃苦果了。我总得教他明白,他崔二再聪明也没用。他有丹心无用,也要看上头的人信不信他。”
国相又怎样?不过就是成也燕王,败也燕王罢了。
崔二和燕人的事情告一段落。
殷鞅与墨老商讨完后续的对策后,见墨老没有退下,而是站在原地,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殷鞅问:“怎么了?墨老,你伴我多年,看我长大,你我之间不必有所保留。”
他既然如此说,墨老自然也不扭捏了。
想起从国师那里听到的话,墨老问:“太子,您打算娶郑国王姬吗?”
怎么谁都觉得他要娶郑国王姬?
殷鞅愣住,但他很快哑然失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
——殷人向来信奉神灵,看重国师的龟卜吉凶。殷鞅出生在殷地,从姓名到身份,无一不是受到了国师的龟卜结果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国师卜出郑国王姬隐约有母仪天下之相,谁人自然都会以为他要娶郑国王姬。
墨老也不例外。
殷鞅想,若是在三年前,他听闻国师的这则龟卜,想来也是愿意结亲的。
婚事于他算什么?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若是龟卜大吉,他结亲又如何?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若娶那位劳什子郑国王姬能得一个好兆头,那么娶也没什么的。
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殷鞅想到皎皎问他的那句“不娶她,你娶谁”,陷入沉默。
她当真把他问倒了。
殷鞅出神片刻,低声道:“墨老,我还要想想。”
一向杀伐果决的人,此刻竟然在他最瞧不起的儿女情长上犹豫不决。
墨老看着他,那目光了然,分明是明白了什么。
半月的时间眨眼即过,在各国的暗流涌动中,殷鞅的即位仪式如期到来。
皎皎当然还是去了——其实殷鞅能让她去,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肯定不会给她机会离开。但知道是一回事,尝不尝试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可能向他认输。
太庙拜祖的时候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但是祭坛祈福的时候,埕陵的百姓臣子们都要前去观礼。
来自他国的使臣们也在观礼的队伍中。
殷鞅让人把皎皎带到了祭坛附近的一处楼阁。
埕陵难得有这样高的楼阁。皎皎坐在三楼的窗台边,与观礼的人群隔得极远,远远看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一堆,完全辨认不出哪里是使臣的位置。
但这位置看祭坛里的景象倒是很清晰。
身边就是看守她的侍卫,殷鞅的确是做到严看死守,不给她任何一丝一毫的机会。
皎皎心里不得劲,暂且放下原先的打算,去打量殷鞅——皎皎看惯了他穿黑衣的样子,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今日大不一样。黑色鞶革上是凤凰图案,暗金色的火焰细纹绣于衣襟、衣摆,他腰饰美玉,头戴冕旒,垂眸坐在上首去看下方跪拜的万千臣民的时候,威仪赫赫。
更何况他还有一张俊美得惊人的脸,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冷峻如高山。
比起越鲥,殷鞅的确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新王即位,数万臣民跪地不起,额头紧贴地面,心悦诚服地五体投地,以示对新王的臣服和信仰。
他们齐声高喊:“国君万寿,天佑殷人。”
国君万寿,天佑殷人——
当同一句话被数万人同时喊出,并重复三遍,那种震撼难以想象。
整齐威严的话语声响彻云霄,引起震天回响。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殷人低沉中隐含狂热的喊声。
他们喊,国君万寿,天佑殷人。
皎皎看着这些跪倒的人,却是出神了片刻。此情此景,实在很难不引起她的联想,让她想起原书中的结局。
有一瞬间,她看着不远处的殷鞅,觉得这个殷鞅就是书里那个冷酷无情、征战杀伐的殷王,未来统一中原的殷天子。
殷鞅就是在这一刻忽然侧过头来,朝着皎皎的方向看了一眼的。
跟着冕旒,中间相差着距离,皎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一动不动往这里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
皎皎被这一眼看得一惊。
她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隐隐约约觉得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正在越发失控。
祈福正式开始。
殷人的祭坛占地极大,正中间是一座高约十余丈的凤凰巨像。巨像由青铜制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刻画得栩栩如生。
祭坛的周围是九座五六丈高的人形铜像。这些人形铜像手里抱着火炬,纵然只是铜像,但还是眉眼低垂,眼神似有悲悯。
火炬被同时点燃,烈焰通天,位于祭坛中间的凤凰青铜像在火光的渲染中像是有了生命。它伸展开的羽翼、昂首啼鸣的姿态,竟有一种凤凰涅槃之感。
有十几人穿着黑衣、头戴高帽的殷人在这时进入祭坛中间。他们手握摇铃,绕着祭坛跳起有着古老韵律的舞蹈,动作间手中的摇铃声不断。
摇铃声中,有一同样身着黑衣、头戴高帽的老人缓步而上,走到祭坛上。
老人跪倒在凤凰巨像前,双手合十,虔诚低喃什么。大约一炷香后才站起来,从怀中拿出龟甲,放入青铜像前的巨大火炉中。
片刻后,龟甲被取出。
老人仔细翻看龟甲,神色一变。
他唤来身边一人,耳语片刻后,等这人去往殷鞅身边后,居然把龟甲再度放进了火炉之中。
此人便是殷地的国师?
皎皎见他二次把龟甲放入火炉之中,即便是不懂得殷地的规矩,但瞧着附近观察到国师动作后都面露惊诧的殷人,也能明白国师这行为大约是不符合惯常的规矩的。
又是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龟甲再次被取出。
国师丝毫不顾及被烧得赤热的龟甲,把龟甲在掌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长舒口气,露出笑容。
祈福这才顺利结束。
此时晌午刚过,距离晚间的宴请诸臣尚隔着几个时辰。皎皎来时是独自坐马车来的,回去的时候却是被殷鞅捎带回去的。
国君的马车当然大且宽敞,皎皎坐在马车里,问殷鞅:“今日祭坛上是有什么不对劲吗?我瞧你们国师第一次取出龟甲后,表情有些不太对。”
的确是出了问题。
殷鞅想起国师派人说的事情,眸光沉沉,没有回答。
皎皎本就没指望他出声。
估算着距离,她不动声色地坐在车厢边,伸手想去掀开马车车窗的车帘。
可惜她将将抬手,殷鞅就从旁边伸出手,握住皎皎的手腕,把她的手又压了下去。
“不用看了,我早就命人将使臣们都护送回住处了。你现在谁也见不到。”
手被皎皎甩开,殷鞅也不在意,收回手后,他拢了拢袖子,淡淡道:“你想知道祭坛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也没什么。”
皎皎看他。
殷鞅垂眸:“国师卜算国运,卜出了两次截然相反的结果——第一次是大凶,第二次才是大吉。”
皎皎尚且不能明白国师的龟卜对于殷人到底有多重要,她继续看着殷鞅,不置一词。
殷鞅低头想了很久。和皎皎坐在一处时,他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马车快到殷王宫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动静。
在下马车前,皎皎听到殷鞅说:“我不娶她。”
皎皎还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就见他挺直脊背,瞥了她一眼,停顿片刻后,忽的道:“你记住,我不娶郑国王姬。”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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