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致雅阁之中, 谢荇缓缓睁开双眼。她睡觉向来安分,睡时是如何,醒来便是如何。彼时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 人躺得板正。
她雾眼朦朦, 脑海中一片空白。
熹微晨光穿纱窗而过, 薄薄的一层打在房内。
她拥着青色云锦被慢慢起身,行动有些滞涩。不远处圆桌上搁着半杯冷茶。她喝茶了。她不是在……?
谢荇凝眸思索半晌,终于记起是怎么一回事。表妹回来了,无意间的几句话将她点醒, 冯郎之心该与她之心一般,她若有恙, 冯郎会难受的,因而她才好好用饭。
她该对冯郎满心喜爱,然而此时想起他,她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喜爱他的那股劲儿了。她尚记得自己心结解开,想起许久未见冯郎,决定给他个惊喜。然而她与表妹提及此事,表妹担心她,要与她同去。
是了,她今日是要与表妹一同去见冯郎的。
谢荇头脑清晰了些,虽略略觉得哪里不太对,譬如她是如何想到要给冯郎惊喜的这段记忆已经模糊, 只记得是有此事, 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映红听见内室动静,进来伺候:“女郎醒了, 今日起得晚了些。我伺候您起来, 一会儿便去给冯郎君送钱。”
谢荇喉间干涩, 声音略哑:“为我倒一杯水。”
映红向着床前来的脚步一顿,择了茶碗为她倒了杯茶送来。
谢荇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茶,侧目看向映红问:“表妹昨夜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有关昨夜的部分记忆模糊不清,只隐隐记得大概。
“您与周女郎在内室说了会儿话就睡下,周女郎待您熟睡后才离开。”映红实话实说。
谢荇记起与周寅的约定,点点头:“梳洗吧,我今日与表妹有约。”
映红便问:“女郎可要我随行伺候?”
谢荇摇头:“不必,冯郎那里还要你去送信。”
映红悄悄松了口气,面上笑容深了几分,顺水推舟道:“是。”
谢荇神色一顿,过去她未曾发觉的,今日却都清晰在目,比如说映红不寻常的神情。
谢荇梳洗罢稍用了早膳便出门去,映红紧随其后揣了信件与银钱出了府。
雪霁初晴,琼玉初化,一片冰晶。谢荇戴了幂篱向外去,府外空无一人,未有周寅身影。
“大女郎,请随我来。”谢荇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是在周寅身旁伺候的小丫鬟妙华。
妙华引着她上了不远处并不显眼的轻幔马车,车上已然坐着个雪肤乌发的少女。
“大表姐。”周寅见着谢荇轻声叫道,乖巧极了。
谢荇见着她便感到亲切,问道:“可用了早食?”
周寅轻轻点头,认真汇报:“方才我瞧见映红已经出府,是往冯郎君那里去了?”
“正是。”谢荇一面说着一面在周寅身旁坐下,神情沉郁。
“那咱们还是快些跟上得好,是不是,大表姐?”周寅软绵绵地开口,惹人爱怜。
“是呢。”谢荇应道,并没有多少将要见到意中人的喜悦。
妙华吩咐车夫,马车扬长而行,追人去也。
周寅心思细腻,轻轻握上谢荇的手:“表姐怎生不开心?是因带着我一起么?”她瞬间情绪低落,已经自责起来。
谢荇知她多心了:“并非如此,只是我今日一起来也不知是怎的,心里总很不安。”
周寅安慰她:“表姐多心了,你终于能见着冯郎君,今日该开心呢。”她唇角噙着微笑,似乎很为今日而高兴。
谢荇牵起唇角笑笑,终于愉悦了些。
马车远远缀在映红身后,跟着她行行停停。时日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多,跟人并不困难。
映红毫无警惕心,穿街绕巷一路行走,约莫半个时辰将到西街。西街住的皆是京中最不富裕之人,其中喧嚣嘈杂,十分热闹。
谢荇从未去过冯郎君家,二人平日会面都是另择去处,冯郎君从不让她来西街,她也听从。她难得身处闹境,虽还在车里,却露出不适应的惊慌神色,甚至不敢打起车帘向外看一看。
车外并不全是京话,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声音吵吵嚷嚷,聒噪极了。有语气激昂者,有低声咒骂者,有絮絮叨叨者,声声交织成一片恼人的巨网,裹得人头脑发痛。
这一刻,谢荇骤然意识到她与冯郎君之间的差距。她若嫁与冯郎君,日后也要生活在这种地方,过与外面那些人无异的生活。
过去她并不知晓冯郎君的日常生活环境,尚能有些对未来的幻想。直到她面对现实,才知道那些美好幻想未免太不切实际。
谢荇无意间抬起眼来,只见身旁表妹小脸惨白,显然也是没到过这种地方的。她心中惊慌之余是一派愧疚,歉然道:“表妹,对不住。”
周寅摇头:“没事的,表姐。”她甚至觉察谢荇的恐惧,反过来安慰似的握住她手。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像是在顾及谢荇的自尊:“表姐,冯郎君是住在此处吗?”她不得不稍微放大声音,因外面太吵闹。
这样小心翼翼的问话让谢荇更加不自在,她不是嫌弃冯郎家贫,她早知道冯郎家境不好,只是差别过大,让她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
若是昨日未见过周寅的她看冯郎君住在此处说不定会心中难受,要出钱为他换更好的房子。但她今日只有从头到脚的难受。
谢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他从不让我去他那里。”过去她以为冯郎君是守礼才不让她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马车东绕西拐,惊起街上一阵咒骂。谢荇越听面色越白,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
马车终于停下,车夫低声向车内道:“女郎,到了。”
周寅依赖地看向谢荇,等她拿主意。
谢荇对上她满是依赖的眼意识到必须由自己做出决定,反倒冷静下来:“来都来了,还是去吧。”她是要下去瞧瞧,但好像不是为了给冯郎惊喜。
她到底不放心周寅,向她提议:“表妹不若在车上等我?”
周寅拒绝:“我担心表姐。”是要与她一起去的意思。
下了车,谢荇看到外面情形不由一愣。
车外纷乱秽恶,积雪都是灰黑色的。对面的一排排小院多少有些不全,不是凹陷的房顶便是倒塌的墙壁。
她的绣鞋方踩在地上边沿便染了一圈脏污,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谢荇不敢相信京中还有这等地方。她有些恍惚,莫不是自己已经出了京城,还是周寅一同从车上下来才惊得她回神。
车夫指着前头最体面的一间院子道:“就是那处。”
唯一值得人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今日西街不知怎的安静无比,下车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车夫又道:“慕虎馆这些时日一直在为京中百姓看诊,分文不取,今日正好轮到西街。若是平日来这里人可多,车马根本挤不进来。”
谢荇强颜欢笑,心中同样庆幸。若是她下车时还要被一群人指指点点,她可真会受不了。
依着车夫的指引,二人绕过路上碎石、垃圾,依着水渠而走到了院外。大约因刚有客来,院门并未关。院子不大,站在院外隐隐约约能听到房中交谈声。
“怎么这么久才将钱送来,谢荇是要将我饿死么?”男声尖锐,叫人听了忍不住皱眉,是冯郎君的声音。
谢荇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由一颤,他的声音和语气与二人在一起时的浓情蜜意完全不同。她停下要向内去的脚步,一只手拦住周寅,站在院外听起二人攀谈。
大约是打开了钱袋,冯郎君的声音立刻变得怒不可遏:“来得迟便罢了,才这么些钱是打发叫花子吗!”
谢荇有些恍惚,他过去从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映红当即解释:“女郎的钱都给郎君了,如今手上也无银钱,您体谅则个。”还是向着谢荇说话的。
“她没钱了?”冯郎君大惊小怪,“那她还有何值得我与她在一起的?喔,自然也有。都水使者家的女婿可是个好身份,能傍上谢家,我和我娘哪里还用过苦日子?我还何需念书?”
他显然直奔钱去,压根没管谢荇的信。
谢荇摇摇欲坠,几乎要倒下,还是周寅反握住她的手支撑着她让她得以依旧保持站立。
映红同样吃惊不已,恨恨道:“冯郎君,女郎一心为你,你怎可如此!”
冯郎君却道:“我如此又如何?你打算同谢荇说么?姑且不说她会信谁,我不信你会同她说。”语气笃定,志在必得。
映红果真沉默下去。
谢荇意识到什么,面上闪过痛色。
“你心仪我吧?映红。”冯郎君的语气带着讥嘲,显然很看不上来自她的心意。
映红的声音接着便响起,惊诧至极:“你说什么?我从未如此想过!”慌乱得忘用敬称。
冯郎君以为她是抹不开面子刻意装模作样,愈加嘲弄:“你还不承认?若非有你在谢荇身边为我说话,她哪里能这么事事听我的?”
映红大惊:“你究竟在说什么?”
冯郎君有些厌烦,直接点明:“上次谢荇与我说了,多亏你在她身边整日让她按我所说去做,她才能变得越来越令我满意。你为何要代我看着她?不是心仪于我主动为我做事还是什么?”
周寅不由轻轻看谢荇一眼,她握得她手好疼。然而谢荇毫无反应,只呆呆地看向院墙,显然陷入自身情绪之中。
映红怔怔:“我当真不曾心仪你,我做那些是为了女郎!”
冯郎君嗤笑,听她狡辩。
映红看他不信,又解释道:“天下女子该以夫为天,女郎心悦你,常同我说日后要嫁与你。我将你当未来姑爷看待,夫为妻纲,才约束女郎适应你的喜好。我从不曾喜欢郎君!”
一片安静。
谢荇微怔,神情缓和了些,变得复杂起来。
冯郎君好不尴尬,握着钱袋几乎站不住,没什么比自作多情更让人窘迫。好在他脸皮很厚,很快变换策略:“你既然在乎你家女郎,便更不能将我方才的话说与她。”
他原本得意洋洋,以为能如打压谢荇那样让映红为他所用,谁知失策,映红根本不喜欢他,他那一套全然没用。他已经放出狂言,那些话自然不能让谢荇听到,便想法设法阻止映红说出去。
“你并非良人,我定要告诉女郎。”映红咬牙切齿。
“你若同她说,她当真会信?你同她说了她定然会来问我,我便说是你对我心生爱慕,刻意要拆散我俩,你猜她会信谁?”冯郎君十分无耻。
映红被他气得牙关颤抖,怒指着他说不出话。
“好好为我保密,日后我娶了谢荇抬你做妾。”冯郎君看她被自己拿捏,忍不住暴露本性。
谢荇恨得双眼通红,怪自己所托非人。她要冲进去怒骂冯郎君,却被周寅牵住,情急之下她脚下一碾,碎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周寅眉头轻挑,只听冯郎君狐疑:“谁?”今日慕虎馆无偿为西街人诊病,几乎所有人都去了。
谢荇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些,胃中翻涌,拉着周寅便快步走。
冯郎君从房中出来要看看是谁,只见谢荇带着周寅远去的背影。他霎时间心如火烧,脑中只余下两个大字闪烁。
完了。
“女郎?”映红跟了出来,一眼认出那是早晨她亲手为谢荇系上的斗篷,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郎君终于反应过来,拔腿就追。
周寅与谢荇上了马车,冯郎君堪堪跑到车前,口中不住叫着:“阿荇!阿荇!你听我说!”
阿荇哪里肯理他。
车夫一扬马鞭抽向马臀,马儿嗒嗒跑起来,惊得冯郎君一屁/股坐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