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正月初四, 月上柳梢。

    王雎、王栩不约而同地从家中离开,以相反的方向到街上去。今日菩提寺行像,是京中难得的大热闹, 他们各自盼着能在街上与周寅偶遇。收到了谢家的回礼, 周寅随礼送来的字条实在太过公事公办,让他们不得不渴望进度。

    崔骜日日到街上来碰运气, 今日亦不例外。行像尚未开始,他已坐在京中视角最佳酒楼之上的靠窗位置, 目不转睛地眺望下方来去诸人,试图从其中找出周寅的身影。

    皇城之上,皇上高立于城头之上, 身后为文武百官,左侧站着太子沈兰珏, 右侧空荡荡。原本右侧也是该站人的, 但三皇子沈兰息与菩提寺缘分匪浅, 皇上便命他操办行像事宜。

    如历朝历代大部分皇帝那样, 本朝皇上同样尚佛。为彰显虔诚,皇上年年于皇城之上参与行像, 与民同乐。

    皇上将至知命之年,但因保养得宜, 看上去犹如正值壮年。在样貌上, 沈兰珏几乎遗传了他十成十。他同样不似一国之君, 倒像满腹经纶的书生。他模样清雅端正,时时蓄了笑在眼底,让人感到平易近人。只是到底身居高位, 他还是与普通书生不同, 自有威严。

    高处不胜寒, 飒飒风拂红砖碧瓦而过,引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还有多久开始?”皇上侧目问道。

    大总管答:“再有一刻钟,行像就开始了。”

    皇上颔首,站得扎实,纹丝不动。他带头表率,大臣们只得陪站。

    山下风小,僧弥们刚将莲台固定在车上,正在检查牢固与否。

    周寅站在斗篷中向鼻子里塞棉团。沈兰息本就一直看着她,这会儿更是自然而地好奇她在做什么,于是出言问:“在做什么?”

    周寅被他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将两团棉团在鼻子里塞好,有些囔声囔气地对沈兰息道:“我事先做了些准备,说行像之时浓烟滚滚。我怕烟气闻得太多在莲台上当众呛得咳嗽出来,不大体面倒是其次,让行像不完美就不好了,这才往鼻子里填了些棉团。”

    她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如果这么做不对,我这就取出来。”

    “不必。”沈兰息在心中暗暗懊悔自己未曾想到这一层,险些让周寅受苦。

    他神色柔和了些,尽量让语气温柔下来,以免惊吓到她:“你做得很好。”

    周寅这才从惶然之中稍稍安心一些,仰起脸柔顺地看着他:“真的吗?我做的很好吗?”

    沈兰息一下子有些受不了她这副打扮加上温顺地对他笑,自己的心跳声在自己耳畔重重响起,一声、两声……

    他吸取今日白日时的教训,声音隐隐颤着立刻回答周寅的话:“真的,你做的很好。”

    他想他已经暴露心思了。

    周寅扬起不掺杂质的笑容,又担心地望着他:“明净,你嗓子怎么了?”

    沈兰息被她这一声“明净”彻底叫没了理智,剧烈咳嗽起来。

    周寅忙扶住他,这一举动让沈兰息咳得更是厉害。她担忧地转过头去,对一旁同样忧心忡忡的内侍道:“可以请你帮我寻一碗水来吗?”

    内侍得了吩咐,急忙去做。

    周寅温柔地为沈兰息拍背,他的咳嗽声终于渐止,脸上红通通一片。不知是咳嗽呛住的,还是害羞了。

    “你怎么样?”周寅待他呼吸稍稍平缓,才牵着他的袖子问。

    沈兰息摇头,终于吐露一句:“无碍。”

    周寅轻轻舒了口气,很是后怕:“我真怕……”

    沈兰息心便一疼:“抱歉。”

    周寅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僧弥那里一阵欢呼,他们回头看向她道:“周女郎,莲台已经检查无碍,您可以上来了。”

    她只得止了话头,对沈兰息笑笑:“我去了,一会儿内侍给你拿了水来,你可以喝一下。”到此时她也不会用命令的口气,只是建议。

    她将斗篷解下,露出备好久矣的装扮,四下顿时静了。

    她在妙华的帮助下坐上莲台,气质陡然大变,一瞬像是真观音下凡来普渡众生了。

    人们因惊讶而失去做事的反应,几乎不敢再看她一眼,本能让他们想要顶礼膜拜。

    沈兰息抿了抿干燥的唇,提醒众人:“行像要开始了。”

    众人这才回神,忙驾宝车向城中去。沈兰息翻身上马将欲行,内侍捧着水碗急匆匆地赶来:“殿下!殿下!”

    沈兰息打马停住,瞥向来人。

    内侍讨好地笑,捡沈兰息爱听的话说:“这是周女郎见您咳嗽时让我去找的水,您要么喝些?”

    沈兰息俯身接过水碗一饮而尽道:“有劳。”

    ……

    宽敞若宝殿的四轮像车驼着尊尊塑像入城,华盖佛龛,约二十车,至城门时有花瓣雨纷纷而下。

    百姓始见宝车巡城,被盛大排场惊得噤声,偌大的京城之中一片寂静。

    梵音声起,随侍宝车的僧弥们念起佛经。人们虔心静听,以盼消弭灾祸。

    浓烟似云,又若牛乳,渐渐升起。在薄雾浓云中,尊尊塑像立刻得到“神化”,让人看不真切模样。百姓并不能认得所有佛像,却因雾霭带来的神秘感变得愈发虔诚。

    他们不敢抬头看,温驯地对着宝车低下头颅,口中翻来覆去诵着自己只会的那几句佛经。

    更有信众颤巍巍下跪,俯首帖耳。

    宝车驶过街头巷尾,到了京中最繁华处。

    雾霭茫茫,兼有遥遥散华,将宝车的金碧辉煌完美中和,便没了那一份俗气,整条车队更像是西天极乐世界。

    此处聚集者多为名门望族高官显贵,不似离城中心愿的信众们那样诚心诚意,多数人只当是来看热闹。

    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璀璨宝车,忽然有人小声惊呼。

    年年有寺中眉清目秀的小僧扮观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之事,因普通百姓多信观世音,菩提寺这才让观世音更有人味儿,也算是年年的噱头。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烟笼月照的宝车之上盘腿坐着观世音菩萨。观音眉眼低垂,法喜笑意,手持柳枝,衣衫鬓角沾了簌簌桃粉。

    她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似与每人对视,她中只有大爱没有小情,满是渡厄的慈悲。人们但与她目光对上,脑海中顿时一片虚无,一时失去思考能力。

    若诸生蒙受苦难忧怖,请忆起我,念起名号,使免其种种困厄烦忧。

    人们只觉得看清她模样,却又没有看清,明明烟雾并不足以完全遮挡人的视线,他们依旧觉得她面容模糊。他们又觉得观音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偏又记不起是谁。

    疑窦丛生又恍然大悟。

    人们便想观音不正是如此,有三十三种变化身,菩提寺竟真将观音请下凡间么?

    他们纷纷低下高贵的头颅,虽仍不太信但一时之间还是被唬住,跟着僧弥诵念起佛经来。

    车轮滚滚而过,烟雾聚合。再散开时梵音声远,只余下遍地桃华,叫人怅然若失。

    皇上在高处俯瞰,并不能看清车上情形,只是见宝车行来大片大片低头,惊异之余倒很满意。人人信佛有利于他的统治稳定,但也不能太信,至少要将皇权永远放在第一位。

    但在他的统治之下,神权永远不会越过皇权,佛教只不过是他安抚民心的统治工具罢了。

    “这次行像办的不错。”皇上做出总结,便是要离开了。

    官员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应和:“绚烂多彩。”

    “如在梦里。”

    “我朝繁荣昌盛。”

    ……

    待众人拍完马,皇上才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转过身子要离开。群臣自发向两侧退散,让出一条路来。

    城墙下每名百姓都是经过重重筛查确定身家清白事先安排好的,待皇上转过身去,城下山呼万岁。

    群臣便作仰慕状感慨:“陛下爱民如子,百姓知恩图报,亦爱戴您极了。”

    龙颜大悦。

    皇上不得不折身回去冲下方一再挥手,又说些关切民生的话。事实上能站在这里人根本不需要如何关切,他们在京中已经是很有财富地位的人。

    总之一片和乐景象。

    宝车绕城一圈,所经之处,莫有不从。

    崔骜对这些热闹并无兴趣,压根没瞧车上,只在人群中搜寻周寅身影。然而他并未得见,暴戾油然而生,几乎想去谢家抢人。

    王雎与王栩亦做如是观。他们心不在游行之上,只为寻人,反而错过。

    倒是随家中到街上凑热闹的女孩们一眼将人认出。

    “那是……”谈漪漪睁大眼看着宝车远去,一眼认出车上周寅。她激动地想要尖叫,想拉着人与人分享车上是她好朋友的事,却又没人可以分享,急得只能连连顿足。

    “是什么?你老实点,不要让人看见你不规矩的样子,像什么话!”谈夫人当即斥道,一巴掌狠狠拍在谈漪漪手上。

    谈漪漪吃痛,不敢再蹦跶,装着贤淑的样子跟着低头诵经,实际上满脑子想的是“阿寅是观音”!

    她想着过几天一定要去谢家走一遭,问一问阿寅是如何当上观音,可好玩么。

    许清如带家中侍女一道上街,今日行像,她并没什么闲心来凑热闹,只是想为母亲祈福。她也知道求佛是件虚无缥缈之事,但她已走投无路,也只能寄希望于神鬼之上。

    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若真听到她的呼唤请帮帮她。

    她抬起头虔诚地看向观音,瞬间愕然。

    烟雾弥散间,她看到观音灵动地对她眨眨眼。

    老天,怎么是阿寅!许清如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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