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知情者来说, 七步成章完全是件骇人的事。骇人之处一在七步之内,二在出口成章。尽管本章在他水准中只算平平,但脱口而出宛如天成, 从头到尾无一处滞涩,便了不得。目睹此事, 他们满心震撼, 看向林诗藏的眼中隐隐带上敬畏。
林诗藏在吹捧与掌声中熏然欲醉,整个人轻飘飘的,煞有将要乘风归去的轻忽感。
还不够。
他双臂一张,向前再迈出一步。第八步。
众人一顿, 隐隐有些明白他是要做什么,又感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虚浮, 微微踉跄, 张口一吐, 文章滔滔不绝。七步落定, 又是一篇文章。
满场皆静, 竟然不是一篇,是两篇。
年轻学子们脸色大变,仰望林诗藏。
大儒们在第一篇文章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林诗藏怎么会完整背出虎报上早有的文章, 鹿鸣还再三表示过写文章之人绝不是林诗藏……
直到他背出第二篇一模一样的文章时他们已经不是没有神情, 面上隐隐带了怒意。
虎报上的文章远早于林诗藏今日所背, 且今日文会题目正是赵大夫近日从三篇文章中得出灵感后所拟,怎么说也是虎报先出的文章,林诗藏挪用。
而林诗藏直接拿来用于扬名。七步成章他信手拈来那是自然, 因为这都是早已写好的文章。
他七步是假!成章同样是假!
然而林诗藏还没完, 他稍歇两口气便再度迈出新一轮七步中的第一步。
学子们错愕, 竟然还有第三篇!
大儒们更恼,竟然毫不要脸的三篇全抄!
林大儒并未见过虎报,不知事情不妙,尚觉得儿子实在机敏,竟能想出这样震撼的扬名手段。
堂中只有林诗藏的背书声,待第三篇文章完成,最后一字落下,众人久久无声。
相比于众人吹捧,林诗藏更喜欢眼前这副将众人震撼到失语的场景。他将要拜入光禄大夫门下,要做赵大夫的学生了!
在场大部分人刚从连续七步成文的惊叹之中稍稍回神,场面上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掌声渐渐响起,全场唯一的焦点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众人只见林诗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嘻嘻地笑起来,像是魔怔了一般,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人面对恐怖的东西时胆大者并不会被吓得厉害,但寻常人的怪异却能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重重鬼影远不及平日与家人闲谈时抬起眼突然发现对面坐的是个陌生人那一瞬来得吓人。
赵大夫本恼到极致,虎报一共三篇文章,林诗藏竟胆大妄为至此,悉数抄了!他正欲冷声质问,就被林诗藏的怪异行为打断,凝重且迟疑地看向他,辨不出他是怎么了。
立在赵大夫身后听吩咐的小厮一脸慌张地上前来挡在赵大夫桌前做出护卫状,回头慌张请示:“大人,我去问一问林郎君是怎么了?”
有人护在前,赵大夫心稍安,点点头道:“你小心些。”又吩咐身旁老仆,“去叫些护卫过来。”显然觉得好言相向不起作用,必要时需要暴力执行。
人们不明白事情怎么急转直下至此,上一秒他们还要交口称赞林诗藏文曲转世,下一刻他就如中邪了般呆呆站在原处出神嘻笑。
没人见过这副场面,诡异让人不敢近前。
哪怕是林诗藏的亲爹林大儒也没了胆量,丧气颓然地坐倒在地,连叫一声林诗藏的勇气也没有。
众目睽睽之下,小厮如接近洪水猛兽般小心翼翼地靠近嘻嘻怪笑的林诗藏,在他面前缓缓停住脚步。
“林郎君。”小厮恭敬地开口叫了一声。
林诗藏此时正宛如置身蓬莱,飘飘欲仙,却又保持着对现实世界的感觉。他能感受到满场寂静,无一人说话,却不能意识到自己在笑。他眼前一片斑斓,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清。他一会儿记得自己尚在光禄大夫家的文会之上,一会儿又仿佛看到自己正在拜师礼上风风光光。
有人过来了,在花花绿绿的影子里他却清晰地认出这是光禄大夫府上的小厮。他强行按下心底激动,一颗心紧张地几乎立刻停止跳动,屏息等待他要说什么。
他听见这小厮礼重无比地叫了他一声。
“恭喜您……”
林诗藏听到这三个字后一直上涌的气血似乎齐齐静止了一瞬,他一口气哽在胸口,刚想抬手顺一顺气,欣喜若狂完全压过所有情感,那一口气便卡在心窍。
他快乐地笑了一声,两掌一拍,高声叫道:“父啊!我过了!嘻!我过了!”
众人骇然,总算看出些门道,他这是欢喜疯掉了!
他浑身烧灼无比,一面宽衣解带一面踉跄地走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哈!我过了!噫!我是光禄大夫的门生了!日后看还有谁敢在我背后说三道四!还有林诗蕴,日后也不用看她脸色哄她为我代笔……”
林大儒听到“林诗蕴”三个字时便暗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害不害怕,一把站起又毫无形象地从矮桌上跨过,忙去捂林诗藏的嘴。
小厮也忙帮着去控制林诗藏。
为时晚矣。
林诗藏疯疯癫癫,话说得倒很清楚。再加上场面安静,只有他一人的声音,那句“日后也不用看她脸色哄她为我代笔”人人听得清楚。
人们先是不可思议,品清这句话的意味后,众人脑海嗡嗡,不可置信。
林诗藏真有代笔!
他们中有的虽不知林诗蕴是谁,但也不乏消息灵通者出言解释:“是他胞妹。”
学子大儒们脸色一变,一下子竟犹豫着不知该接不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早看不惯林诗藏恃才傲物,乐意看他笑话,但他们一下子不能接受林诗藏的所有才华来自于一个女孩子。
那他们过去不如林诗藏,岂不是说明他们连个女孩都不如?
在林诗蕴为林诗藏代笔的这回事之下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光禄大夫要收林诗藏为学生这件事。
赵大夫竟然失语,脑海中豁然开朗,只觉得一切都串起来了。他虽也抱有偏见,却是信了林诗藏疯言疯语。是林诗蕴为他代写,虎报上文章也是林诗蕴所作。鹿鸣说那人无法参加科举正是因为林诗蕴是女子,而不是身体有疾等故。
这对儿父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欺瞒世人十余年,甚至将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他何时说过要收林诗藏为徒的话?简直混账!
人们心情复杂,林大儒心里只有绝望,连怒的力气也无。他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被林诗藏得意忘形之下和盘托出,纵然事后他可以找出理由搪塞,可谁还会信!
光禄大夫哪里还会收林诗藏做门生!林家的名声已经臭了!
今夜过后,全京城人都该知道林诗藏在文会上发疯之事,也该知道林诗蕴为他代笔之事。他林家积攒多年的文名!
小厮心善地锁住只挂着中衣的林诗藏交给林大儒,林诗藏还在胡乱说实话:“我过了!哈哈!林诗蕴看着我做大官吧!再用不着她了!嘻!”
林大儒听他说话,心中激荡,气急败坏地挥出一耳光打在林诗藏脸上:“孽障!”
林诗藏挨了次打也不见清醒,痴痴傻傻地咿呀嘻嘻,像是不知痛似的。
林大儒被他这态度一激,胸中一怄,喉间一甜,险些被他气吐血来。他头脑一木,手脚抽搐,人险些被气瘫过去。
林家带来的小厮终于反应过来,自赵府小厮手中将郎君接过摁住,不让他乱动。
林大儒牙根儿生疼,硬生生靠意志挺过没立刻厥过去。他一摆手道:“你们带着他先回车上去!”林诗藏留在这越久就越丢人现眼,还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什么胡话。
两人不敢耽搁,埋头架着林诗藏往外走。
林大儒还要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人们的目光使他如芒在背,他咬咬牙向赵大夫走近了些下拜道:“大人,小儿突发恶疾,胡言乱语,请容我暂且回去为他请郎中诊治,明日我必定登门拜访道歉。”他不忘暗中辩解林诗藏是因病才会说胡话,为日后解释做个铺垫。
赵大夫面黑得能滴下水来,好端端的文会被他父子二人搅和得一塌糊涂,又得知林诗藏所有文字全靠胞妹代笔这样的恶心事,心情全毁。只是事发突然,他尚未想好如何处理此事妥当,便摆手放人,连句话也不想多说。
林大儒数十年来头一次落荒而逃,永远也忘不掉这滋味儿。
马车上林诗藏扭巴着坐,涎水自口中向下淌,看样子完全与傻子无异。
林大儒坐回车上,周身发虚,只觉得如今他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之中,一切并不真实。好像只要他一睁眼,一切都没发生过,只不过是一场虚惊。
想法有多美好,现实便有多残忍。
刚刚他打林诗藏那一巴掌用力过猛,手掌至今还在发麻,怎会是梦?
“快去慕虎馆请鹿神医来!”他颤声对小厮之一如此道,不想看林诗藏一眼。他上车时余光稍看到林诗藏流口水的憨样便接受不了,将唯一希望寄托在鹿鸣身上,盼他能将林诗藏医好。
即便林诗藏已经成了傻子,他依旧未想过将林家交给林诗蕴。他倒是也想了林诗蕴,只不过是想她出面为兄长澄清,说明代笔一事子虚乌有。
只要林诗藏能好起来,他虽恨儿子将林家声名败尽,却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谁让林家没有别的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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