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在来到这里后的十几年来头一次掌握身体, 陡然失重让它并不适应现在的形态,在下落时险些睁开双眼。
它,更准确来说是崔骜的身体在失去意识后惯性下落, 而它在接管身体后却不能阻止这种下落。
不然周寅发现崔骜醒过来后一定会嘘寒问暖,而它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扮演好崔骜从而不被她看出。一旦被她看出它并不是崔骜, 它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然而最差的还不是被她察觉。万一等崔骜清醒过来周寅将事情同他一说, 让他发现它实际上能掌握这具身体,后果才最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间它跌进一双柔弱的臂弯中。
之所以用柔弱来形容这双臂弯是因为周寅完全接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重量,不支地向后退了两步, 直到勉强靠在树上借力才能支撑起二人。
系统感受到她的双臂在轻颤。
疼痛放大了人的五感,它继承了崔骜的身体, 也继承了他此时此刻的状态,实在是糟糕透了。
崔骜因为心理状态的问题不拿自己当人用, 也体会不到疼痛,从而完全失去意识将烂摊子丢给它。
系统一动不敢动, 扮死人扮得很像。身为系统, 它所经历的培训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而在接管身体时装作无意识就是其中重要一环。更何况它现在也不必怎么发挥, 崔骜的身体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它感受到周寅小心翼翼地摆弄它, 似乎在尽力不触碰到它的伤口而挪动自己。但它身上的伤口太多, 哪怕被她轻拿轻放,浑身刀口依旧疼痛。
疼痛催生出不安, 系统忽然意识到它此时根本无法拖着崔骜的一副残躯去寻求人救治。而周寅此举又是什么意思?
她想将它挪开, 自己离开么?
推己及人, 设身处地来想, 换做它是周寅, 它也会在此时此刻选择离开。
第一, 崔骜刚刚有要杀死她的举动,即使最后及时止住,可周寅胆子极小,此时只怕是怕透了崔骜,逃离危险是情理之中的事。第二,崔骜此时此刻模样未免太过可怕,只能勉强说是有个人型,便是正常人看了也要尖叫逃跑。第三,她连扶都扶不住他,怎么把他带回去?
系统感受到身体里的生命力渐渐流失,哪怕只是在这里耗着,崔骜只怕也要死。可是它如今无能为力,而世界上再没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掉而更痛苦的事。
它如今只有微渺的一条生路,即周寅在崔骜的身体失去生命力前带他找到人医治。
但怎么可能呢?
系统不敢,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看周寅究竟在做什么,只感到她一直在动来动去。虽然她将它挪开了些,但还没走。
它不敢有任何期待,找不到周寅救崔骜的理由。
它感到周寅撑着它双肩,紧接着失重感传来,它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瘦弱的肩头上。
周寅孱弱地将它背起,人几乎被压进地里去。
崔骜这具身体锻炼从未落下,他看上去不算有多强壮,却精瘦十足,浑身上下皆是沉甸甸的肌肉。
系统搜索起有关周寅的记忆,只记得她清骨窈窕,一搦细腰,回想起来却很瘦弱。
她背着它举步维艰,吃力地拖着它一步步行走。她个子与崔骜相差不算小,背着它时它双脚都要在地上被拖拽着。
系统在恍惚中愣住,它不知道这是人之将死前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崔骜的意识暂时休眠时是它来掌控这具身体,一旦它的意识在崔骜醒来前也消逝的话,那便是这具身体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脚上传来的一紧一紧之感证明这不是幻觉。
周寅在带它离开,在带崔骜离开。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系统只感到不可思议,它本就因身体的负累脑子也变得迟钝,在神魂颠倒间勉力思索。
她怎么会救崔骜呢?
系统想不通,甚至想开口问她。但一来没有力气,二来多说多错,它还是选择闭嘴。
这本就是它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周寅肯救崔骜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可它却生出万千感慨。不是它不愿意让周寅救崔骜,而是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愿意呢?
与其说它不愿意相信她与崔骜果真有这样过命的交情,更不如说它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相信周寅是个善良的、愿意救人性命的人。
经受过几乎自出生起便被长年累月灌输的内容,它无法相信也不肯相信她善良而柔弱。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容不得它不相信。过去一直坚守的信念在此时此刻摇摇欲坠,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碰撞反倒误打误撞让它的头脑在此时此刻变得清明了些。
它费尽力气撑开昏昏欲睡的眼皮,低下头悄悄看向她。只见她被压得头发杂乱如草,发上、脸上、还有身上沾染了崔骜身上的血迹,这会儿看上去实在全无美感。
她咬牙咬得下颌线绷得死紧,汗水混着粘在脸上的血珠子向下滚。透过一道道的汗血印儿,系统依稀看得见她面上神情实在可怜,又憋着一口气在死忍着没哭出来。
系统一瞧之下合不上眼,就这样愣愣地望着她蹒跚而行。她脚程实在很慢,如同蜗牛爬行,但即使是这么走也已经耗尽她所有力气。
它看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颇绝望地想即便她善良柔弱又如何呢?她总会感到累,然后将崔骜抛下。
她便这么乌龟似的一步步挪动着走了不知多久,累了便单手扶着树稍稍歇息一会儿,却始终没将人放下。
系统看着她这副执著模样莫名其妙生出些火气来,直想大声呵斥她,让她快点露出真面目。但它又矛盾地知道这就是周寅的真面目,事实上她就是这样的人。
大约它的怒气太盛,整个人呼吸有些起伏,引得周寅略偏过头。
它微张的眼还未来得及完全闭上,不由得一咯噔。
周寅喜悦起来,带着哭腔道:“崔骜。”
系统听得心中一酸,明明警惕她警惕得紧,又不由自主在这时候与她共情,竟然没不理不睬,而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应答。
它不由自我说服道不是它有多想理她,而是不想让她将它抛下罢了。它是为了自己和崔骜活着才理睬她的。
周寅听到它回应果真破涕为笑,看上去没了刚才那么委屈,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别死啊,崔骜。”
系统忽然觉得她怪蠢的,名为成见的墙在它心中彻底倒塌。它不明白崔骜刚才几乎要了她的命,她为什么还能这样傻兮兮地要救他离开。
它不明了,更是有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嫉妒。
大约是没再等到它回应的缘故,周寅慌张地扭过头来,急忙道:“你千万不要死啊,你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看太医。”
系统觉得好笑,没想到最后救它和崔骜命的是周寅,更没想到它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而周寅要带它去看太医。
它告诉自己是它不想死,所以又做了回应。
周寅累极,还絮絮叨叨地同它说话,一句话说完每每都像断了气儿似的。哪怕是这样也不肯闭嘴。
系统只当自己为了活着才理会她,体力受限的缘故也只能简单回应。这样更好,若崔骜得知后问起,也只推说是他自己无意识回应后不记得了就好。
如果还能活下来的话。
如果还能活下来,它又要如何看待周寅?它刻意避开这个问题不想,但又清醒无比地知道今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崔骜,你真厉害,这么多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行刺?”
“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我有些累,不过咱们就快出林子了……”
……
她说话的间隔越来越长,语速越来越慢,语气越来越弱。而她也不需要从“崔骜”口中听到什么答案,只要得到它一声轻应,她就会长长地松一口气,再继续同它说下去。
一开始系统还觉得她话好多,后来明白过来她不是话多,她根本就是在同它找话说,不让它睡去。
它明白崔骜那些情感从何而来了。
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周寅。
吊桥效应下他们只有彼此,系统明白自己这种情绪的产生多多少少是因为受现状影响,但它依旧无法与现实较劲。何况长久以来它看着崔骜与周寅间的一举一动,便真没有一点触动么?
因思索的时间久了些,它长久没给她回应,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叫道:“崔骜。”
系统有些明了,因为它现在是崔骜所以她才会这么对它。
但它也可以是崔骜,它这么想。
“没。”它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表示自己没死让她别怕。
周寅后怕道:“吓死我了,你不要有事啊,很快就到了。”
系统感到崔骜的眼皮越来越沉,还是轻声回应着她,想着哪怕是死了也要让她晚些时候伤心。
就这样一问一答地走了一路,竟然真远远看见了林子边缘。
幸也不幸的是林子外有大批人马的脚步声响起,不知是敌是友。
“有人来了。”周寅不曾傻兮兮地完全高兴起来,反而皱起带血的眉头。她背着人停在原处,系统看到她警惕地看向远方,等待来人。
系统不知来的是敌是友,为周寅捏一把汗。大约它与崔骜是就此要交代在这里,但周寅不同,她好端端的,若没背着崔骜一定能躲过一劫。
是穿着猎场衣衫的人,还牵了黄狗负了黑鹰,一进林子便四散开来叫着崔骜的名字进行搜寻。
系统听到周寅竭尽全力大声喊道:“我们在这儿!”
人群向着他们跑来,系统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困意。
它想至少周寅安全了。
周寅也想人可别就这么死了,她好不容易演上这么一场,不拿回等价的利益哪里会够?
活下去,崔骜。
他大将军遗孤的身份在军中有很好的号召力,日后他若投军,能轻而易举在军中做出建树,而她需要兵权。
所以活下来吧,崔骜。
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会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至于刺客为何人所派,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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