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中人熙熙攘攘, 偏偏满室无声,一片寂寂, 只有断断续续的闷哼声将死水一样的气氛打破, 听得人揪心不已。
女孩子们这时候已经在戚杏地开路之下稳稳占据人群最前端的位置,同情又震惊地瞧着地上捂手痛呼的王雎。
只不过谁也没有瞧清楚王雎的手,他在受伤以后便瑟瑟发抖地将手藏在衣袖之下, 不叫任何人看见他伤成什么样,连他自己或许也没有看清, 又或者是不愿面对。
王栩拖着一条腿到兄长跟前, 一只手抓住他被炭火砸出黑洞的衣袖要往上撩起道:“大哥, 你……当心衣袖与伤口黏连, 届时更难医治。”他满面痛色,似乎很为王雎蒙受大难而感到痛心。
众人瞧见又忍不住是觉得王栩十分贴心,脑子灵活,为兄长考虑许多。只是可惜他坏了一条腿,不然王家由他继承, 日后想必是能发扬光大的。
坏了一条腿!
一线灵光在所有人心头闪过, 人们颇有些错愕地想王雎继承王家如今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端要看王雎的手伤成什么样子。
若是伤势严重,右手废了,二人岂不是又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不说废了,即便是伤得严重不能入目, 那继承之事也要另说。
手和脚,到底是哪样更为重要?
王雎却并不领情,痛苦地缩着手不肯让王栩将袖子捋起。倒也不是他对王栩有所猜测, 疼痛使然让他做不出任何思考, 他只是本能地抗拒让别人看到他的手。
他在余光中瞥见周寅的裙摆, 更不愿将受伤的手拿出来,一定丑陋极了。
王栩眸光深深,见他不愿展示,愈发要让他将伤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要阿寅看到他如今模样丑陋的手。
他强硬地摁住王雎的手臂,要挽他袖子,还不忘装模作样地苦口婆心劝说:“兄长,你不要讳疾忌医啊。”
王雎只有一只手能用,兼在疼痛之中,完全不是双手健全的王栩的对手,挣扎之下只听布帛嘶拉一声。
衣袖碎成两截,其下血肉焦黑的一只右手绽露出来。
满堂客皆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王雎伤重至此。
他的手俨然如被烧焦的枯枝,被烧灼的地方是皮肉反卷的赭黑色,血肉模糊的地方则是艳红色,隐隐有未全干的血痂凝结其上。
黑红在不明确的界限中糊成一团,房中已经开始有承受能力较弱的人干呕起来。
周寅的手被人用力攥紧,她讶异看去,只见谈漪漪面如金纸,显然被王雎的惨状吓到。不只是她,目力所能见的所有人看到这一幕脸上都显示出一些不适来。
即便是王大人与王夫人也纷纷下意识将目光挪开,很接受不了眼前一幕,即便王雎是他们的生身骨肉。
太凄惨了。
哪怕是始作俑者王栩,胃中也不由得翻搅一阵,下意识将眼挪开,手上还余着王雎的半拉袖子。
他后悔在周寅面前揭开王雎此时此刻的狼狈,她定然会被吓到,甚至因此而做噩梦。
便是他也觉得恶心极了。
王雎大抵是最后一层心理防线被突破。他本就是在受罪,没有痛昏过去也是因为不想叫别人瞧见他的窘迫从而硬生生撑着一口气在。
既然叫别人看见了他一直藏着的手,他便没必要再撑着什么。
因此他甚至带着些逃避似的昏倒过去,王栩下意识伸出手去将人接住,很快冷静下来吩咐人道:“大郎君身体不适,扶他回房休息。”他面上没了笑容,与如今往常一样,终于不再让人觉得反常。
不了解他的只当他是被兄长身上发生的突如其来的惨案吓到才失了笑容,这的确是件不幸的事。
王大人与王夫人显然还没能接受这件不幸的事,看上去浑浑噩噩恍恍惚惚,还没能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宾客。
这于是更体现出王栩的优秀来。他看上去虽然因此事而变了神色,但依旧有着统筹定夺的大局观,不忘兼顾宾客,向宾客赔礼道歉后另送想离开之人离开。
席上的所有煎肉都被裁撤下去,未吃饱的可以留在此处继续用饭。不过自然没谁能继续安心坐在这里用饭,但离开的人也没有多少。
大部分人还是记挂着王雎的伤势,也都不愿做个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漠然的人,于是都还留在王家,好歹等郎中看过王大郎君的伤势再说。
王大郎君伤得的确不轻,虽然看着只是手上有伤,但伤势如此严重,怎么看都像是会有性命之危的。
说来也让人唏嘘,今日本该是王雎的生辰的,却出了这档子事,喜事变坏事,实在让人不禁扼腕叹一句流年不利。
王雎被抬入房中休息,王夫人陪侍去了。她受到重大打击,很难再与宾客寒暄,索性避而不见。
王雎等王家人暂时从厅堂之中离开,堂中这才重新恢复声响,窃窃私语响起。
女孩子们自然也都没离开,还在堂中等着下文儿。
桌上的席面被裁撤下来,重新换了热食。女孩们摩了热茶在掌心,半点儿不愿碰桌上食物,也实实在在是没胃口。
“王雎的手……”谈漪漪最先开口,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怎么会弄成这样。”
戚杏与林诗蕴看上去最为淡定,前者属于艺高人胆大,后者则是见了什么都很淡定。
许清如带着叹息道:“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整盆的炭全落在王雎的手上,当时都冒烟儿了。”她因文采出众,描述得也格外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
谈漪漪搓搓胳膊,只是想想便觉得格外毛骨悚然。一盆热炭浇在手上的确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她听了害怕,又不肯说是自己害怕,于是道:“好了好了,快别说了,看把阿寅吓的。”
她们便看向周寅,见她形容可怜。本就巴掌大小的脸越发显得苍白无比,连唇也没了血色,乍一看不知道还以为伤的是她,病的是她。
吓着了。
“阿寅。”离周寅最近的谈漪漪牵着她的手摇了摇,颇为担忧。
周寅慢悠悠地抬起眼来,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下意识垂眼看向自己右手。这个举动实在叫人伤怀,她显然是推己及人,因为强大的共情能力而想到了王雎此时此刻应当右手疼痛难忍,这才看向自己的手。
女孩子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因为王雎如今的境况显然十分糟糕,怎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戚杏蓦然抬眼,众人随之看去,只见太子沈兰珏、三皇子沈兰息以及王子司月一齐向这里来。
女孩们相视一眼,扶着桌子似欲起身。
沈兰珏遥遥摇了头,近了才低声道:“今日不必多礼,我本就是以同窗身份前来,倒是没想到目睹此事。”他说着看了周寅一眼,目光中包含着诸多担忧。
他既然不需要行礼,自然没有人会殷勤地张罗着要主动向他行礼,是以女孩子们略向他点点头,倒当真没有动。
沈兰珏也是发自内心地不需她们行礼而不是只客气两句。他很亲民地自寻了附近的位置坐下,同时也遇到了同样的宽慰难题。
即王雎地伤势让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兰息与司月同样坐下,相较于太子还略做遮掩,沈兰息则毫不掩饰地担忧望向周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而周寅这次甚至无法勉强地向人笑笑来表示她没有那么糟糕。她像被一条细细的丝线悬扯着,正在摇摇欲坠,随时随地都有丝线断裂整个人从高处摔下的风险。
“王雎他吉人自有天相,周女郎,你也要保重自己。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待王雎好转知道此事,只怕也是要自责不已的。”最终竟然是司月先开口,说的话也很能达成安慰他人的效果。
周寅被点名,便没有再保持沉默。她缓缓抬起脸,迟钝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口一开始没说出什么,好半天才轻声道:“我知道的。”她气若游丝,并不能让人信服她真的知道这一点。
一片沉默。
司月很紧张的样子,犹豫了犹豫又道:“乌斯藏国的煎肉不需要炭火这么麻烦,多是大锅煎好了分发给众人。”因为王雎算是被乌斯藏国煎肉所需的炭火所烧,他好像不想让周寅误会是乌斯藏国害了王雎,所以出言解释。
人们便看向他,然而司月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下文了。但只有这么一句也足够让人想入非非。
想法多的人已经掩下眼去思索起来,只有周寅与谈漪漪,一个尚在伤心,一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许清如眉峰轻挑,低声开口:“如你这么说,是王栩刻意为之?”
司月闻言一僵,顿时连连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慌张极了。
许清如笑了笑,没说什么。
林诗蕴目光悠远,并没有思索太久。她父亲与兄长还在世时家中龌龊不比这里的少。
在她看来事情实在简单,无论那传菜小厮是有意还是无意,王雎毁了一只手,受益最大的都是王栩。
瓜田李下,何况此次生辰宴如果她所记不差,是王栩负责,所以王雎出事怎么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但她并不认为事情结束后王栩会受到什么惩罚。
王雎手毁了已是定局,在有能力张罗的王栩与能力并不出众的王雎之间,王家会如何选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
且事情只有是王栩所为与不是他所为两种可能。如果不是他所为,至多责怪他监管不力。是他所为,他既然敢这么做,大约有万全之策。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王栩承认是他所做,王家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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