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搬进青山巷的宅子住了两晚, 发觉这头果然是安宁僻静,人定以后同乡野也无两样。
两个崽子适应能力很强, 不过一日的功夫就把新宅子里外蹿熟了, 夜里也没有不习惯吵着要回乡里的宅子,许禾跟张放远这才放宽了心。
别的都好说,大人没什么不适应的, 唯独是担心两个小朋友,从出生就一直在村里待着, 只怕换了新环境要吵闹。
显然有爹在的地方就是家, 先前又一直在给两个小朋友做心理建设, 倒是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从。
张放远空下来也就有了时间带着礼物拜会周围的住户,远的不走, 近处挨着的人家还是要一一走个过程,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要是没有拜会过, 便是想打声招呼也不知怎么搭腔。
前后左右有三户邻居,一户就是旁头最近的骆家,一户是宅子背后的宋家, 剩下的一户是严家。
张放远跟许禾一起带着东西上门,不料最先去的宋家并不开门受礼, 连带下人也甚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听说是入仕为官人家, 他们打听了别人的底细, 别人见有新住户落户, 自然也是会打听。
士瞧不起最末流的商, 不愿意与之结交也不足为怪, 张放远也没强求, 总不好热脸去贴冷屁股。
转身去了下家,拜会的严家倒是好说话,是工匠世家,为人也算热情,有新邻来很高兴,其主后院儿之事的也是个夫郎,跟许禾很谈得来,两厢还吃了一盏茶才走。
最后也就是骆家了。
前来开门的是骆家的管家,竟是那日在官道上碰见的其中一个推马车的人,待他很是客气,许主人早就料到他会登门有所吩咐,管家未曾多言,径直就引着两口子进去了。
进了门才发觉外头门庭算不得多恢弘的骆家进去竟是别有洞天,且不说足有三进院之大,其亭台楼阁假山池子打理的甚是风雅。
骆家拾点的十分整洁漂亮,伺候的仆妇丫鬟来往如织,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规矩又甚是严明,行走之间别说未有人交头接耳,就是步子也甚是轻微。
便是两口子这等未读诗书,常年混迹于村野之人也感觉到了不同凡响之处,受到环境感染熏陶,也变得有些书卷气了一般。
越是往会客的堂子前去,声声软糯的读字声越来越清晰。
“老爷,人到了。”
管家出声,小包子的声音也就适时停了下来。
会客中堂间龙飞凤舞长挂着字画,铜炉里飘出的熏香和书案上淡淡的墨香相得益彰,先是张放远还真不曾猜测出骆家是做什么的,这朝才知是书香门第。
“倒也着实是缘分一场,竟是同在此处的邻里。”
骆檐放下怀里的小包子骆予星,温和同两口子说话:“快请坐。”
转头又对管家道:“看茶。”
“在下张放远,携夫郎许禾拜会。”两口子也做足了礼数。
“不必客气,说来也是相识。”
两口子这才坐下,骆予星看着张放远还有许禾有些高兴,还是像前日见着张放远时一样叫了声叔叔。
骆檐笑道:“小星哥儿前日说隔壁搬来了新的住户,是给他果子的叔叔,又带着两个长的颇为相似的哥哥,说是受了相邀,想要过去做客。”
“犬子淘气贪玩儿,见到年纪相仿之人便想相邀。”
骆檐不禁道:“张小友有一对双生子?”
“正是。”
骆檐捋了捋胡须,笑了起来:“当真是好福气。星哥儿未有兄弟姊妹,独一个孩子,在宅院之中除却教他一些诗词文章,大抵上也只他一个人,难免孤寂。往后恐怕是对张小友多有叨扰。”
“骆老爷哪里的话,尽管让孩子一同玩乐便是。”
两头说了会儿话,许禾头一次接触骆檐这等人虽有些局促,耐在骆檐甚是温和守礼,倒是也相谈甚欢。
从骆家出来,许禾长吐了口气。
张放远笑道:“怎的了,跑了一上午累着了?”
“我是觉着骆家规矩森严,像是大家风范,瞧那四处可见的字画墨宝,定是名门。可却又未曾听人说起这号人物。”许禾感慨:“我这朝也算是知道了何为腹有诗书气自华。”
以前他觉着读书人应当便是费廉那般,又飘忽听着风骨二字,今朝才知何为真正的读书人。
张放远道:“恐怕是前阵子才搬来的,人家未曾明言,我们也不便打听。”
许禾点点头,若是前去打探反而是冒犯了,不过他想着骆予星不免道:“我本以为咱们家瑞锦已是聪颖早慧,方才见着小星哥儿发觉人家不仅会认些字了,竟还会书写!”
“耳濡目染四字是有些道理的,咱们俩都是乡野草夫,瑞锦即便聪慧那也不能从咱们这儿学到诗书内容。”
许禾抿了抿唇:“那咱们赶紧给孩子寻好夫子。”
张放远默然,两口子便为着孩子的事情又东奔西跑起来。
率先就去了城里的书院,城中正式的书院不止一处,大小有三四个。两人前去询问,书院大抵都有年龄限制,有未足五岁者不收,也有未足七岁者不收,书院越大名气越盛者卡的越严,要求也更多。
两口子一通跑下来,不论大小书院,就是收纳孩子最小的年纪也要五岁,他们家的两个孩子年纪都达不到。
去不得书院,那能选择的就只有两种了,一则是上私塾,二则是请老师到家中授课。
若非是名门望族,高门大户,没有熟悉的人脉是请不到老师到家中授学的,能登门做专属夫子之人都不如何短缺银钱,更看重的是名望。
张家这等财势不高不低居于中间者,家里宗族几代又没有仕途之人,想请老师到家中授课几乎是不可能。
几番筛选也就只有上私塾了。
幸而是隔壁严家得知他们家要给孩子找先生求学,有过一些求学经验的严家同他们举荐了开私塾的孟夫子,曾经中过举人,满腹经纶,才学斐然,又专门招收幼童进行开蒙,在周遭也有名望,许多商户人家都把孩子送去开蒙。
而且最合时宜的是孟夫子就在青山巷,私塾也在这头。
得知这么个消息,张放远跟许禾如获至宝,连忙就带了丰厚礼品上门前去打听。
“孩子如今几岁了?”
“年春已足三岁。”
听闻是想前来求学的,孟夫子倒是亲自接见了两口子,上了两盏子茶水,在厅中询问孩子的讯息。
张放远一句未曾问夫子的情况,倒是被夫子劈头盖脸的问了好一通,不过为着孩子能有个好先生,他也只得毕恭毕敬的一一回答。
“三岁在我们私塾里不算年纪大,但决计也不是很小的年纪了,是当送孩子来开蒙,若是再耽搁可就误了孩子。”
夫子面无过多神色,似是十分公事公办:“而今识得了多少字,又会写多少字了?可有何优势长处,能否通篇背诵文章?”
许禾自以为瑞锦已算不错,小小年纪已经会数数,但今下在夫子的一通询问下来,竟是一个能拿出手的优点都没有,他不禁蹙起眉头,半晌后才中规中矩道:“孩子未有多少过人之处,独记忆力还成。”
“幼子如白纸,记东西都快。”夫子却并不给人任何颜面和台阶下一般:“如此说来是字也不识,更不会书写了?”
说着夫子咂摸了一下嘴:“后进了。可知我私塾中的学生,比之还小的都会读文章写字了,且还是送来之前便有所建树,若是要收下你们家的两个孩子,教导起来恐怕还得费许多的功夫。”
孩子这般受到贬低,张放远跟许禾心里都不是滋味。
“那不知如何才可拜入孟夫子的学堂?”
夫子未曾直接答话,而是微微往椅子上闲靠了过去,端起茶杯派头十足,抬手同身旁伺候的管家示意了一下。
那管家便上前来代替自家老爷答话。
“我们老爷的私塾招揽的都是城中天赋异禀的学子,因是私塾,招收的学生有限,不似书院什么样的学生都招揽,门槛极低,为此束脩礼高。”
“贵少爷和公子资质平平,若是平常之人前来,老爷定然是不会招揽,念在是严家举荐,又同在青山巷,倒是也可破格收取两个学生,只不过这束脩礼肯定是要比寻常学生更高的。”
张放远眉心微动。
管家见两口子未置可否,又道:“两个孩子过来入学,后进其余学子,老爷定然要倾力教导,帮助两个孩子赶上私塾中其余学生的进度,其可学更多的东西,又更占夫子的时间,这也是权宜。”
张放远忍耐着,还算客气的问了一句束脩礼。
除却最基本的礼数,另外要封五十两银子到府上作为学费,半年以后再续。
许禾差点直接从凳子上起来,这学费未免收的也过于黑心了些,须知书院的学费一年也就才一千文罢了,便宜的还只要几百文,时下他也尽可能忍耐着不发作。
张放远道:“叨扰一通,鄙人携夫郎回去考量一番,届时再给夫子答复。”
这当儿夫子放下茶盏子,开口道:“我听说你们是从村野才搬进城里的,想来是对城中一应花销还不甚了解,乍然间听闻这些束脩礼有些难以承受,也属常理。你们是商户,一贯是最会盘算做生意的,眼下为孩子多花销些,将来考取了功名,那回馈可就不止这一点了。”
“银钱是最为次要的东西,要紧的是花再多钱都不一定买得来的声望。你们且回去好好思量吧。”
张放远未曾再多说一句,拉着许禾就出了孟家,两人回去的脸色都不多好。
“家里倒也不是给不起这个钱,这些日子跑了不少地方,也同好几个夫子谈过话,却也不见像这般吊高了卖的。”
许禾想着那夫子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贬低他们家两个小朋友心中就大为不快,读书人有傲骨,可他们这些寻常老百姓也是人,也不是自甘折辱的。
可他心里也很不安,看着年纪比瑞锦瑞鲤还要小的骆予星确实会的比家里的两个孩子要多许多,不知是不是真如那孟夫子所说,瑞锦瑞鲤太后进了。
张放远知道许禾心中所想:“那夫子所说也不可尽信,就算乡野的孩子开蒙晚,不如城里的条件好,能耳濡目染学习许多,但是瑞锦瑞鲤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聪颖的,我不信拿到城里来就成了愚钝那一挂,难不成城中家世好的孩子个个都顶天聪明不成。”
“如此每回科举布榜在榜之人合该都是家世出众子弟,怎就还有许多寒门学子能够上榜的。莫不是人人家中都如骆家一般?”
许禾闻言心里安慰了些,可现在便是有些犯了难,孟家私塾虽相谈不和,但是目前看的几个地方中唯一能进的。
“咱们不急,再找找看吧,偌大的泗阳未必就寻不着个合适的夫子了。”
许禾点点头。
“爹爹回来了!”
两人穿过回廊,方才进花园里突突的脚步声就传来,小鲤哥儿兴冲冲的跑了过来,手上还牵着个步子比他慢许多的骆予星。
“星哥儿也过来了啊。”
小鲤哥儿一下子扑进了张放远的怀里,骆予星被落下就只站在原地,仰着下巴看着被张放远抱的很高的小鲤哥儿。
“小叔叔抱抱好不好。”
许禾见孩子可怜巴巴的,蹲下身去,骆予星也开心的扑到了他怀里。
许禾还是头一次抱骆予星,这孩子看着就很软,没想到抱起来更软。
虽然跟瑞鲤一样是个小哥儿,但是瑞鲤身体很好,吃的多又时常跑来跑去,身体甚是结实,抱着圆鼓鼓的。骆予星有些肉,但是在骆家森严的家教下想来也不是乱跑的性子,身体也就不如何结实,抱着很软乎。
张放远见着跑出来的只有两个,问了一声:“哥哥呢?”
小鲤哥儿道:“哥哥又在屋子里数数。”
张放远闻言浓眉一动,心中有些惭愧,小鲤哥儿又问:“爹爹找好夫子了吗?哥哥都不喜欢跟小鲤哥儿还有小星哥儿在院子里捉虫子,快快把他送去学堂。”
“不着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
小鲤哥儿接着就问为什么,张放远却道:“饿没饿?”
听到吃的,小朋友立即就忘记了自己方才的问题:“饿了,要吃小爹爹做的豆儿糕。”
倒是还在等着解释为什么没有找到夫子的骆予星问了一句:“小鲤哥儿和瑞锦哥哥要读书了吗?”
许禾点点头:“小朋友不能光顾着玩儿啊,还是要读书认字的。”
骆予星乖乖应了一声。
“不过今天可以先不读书,可以先吃豆儿糕。”
张放远笑了一声,抱着崽子从花园里的老梨花树下走过,小鲤哥儿抱着张放远的脖子,朝后头的许禾道:“小爹爹快抱着小星哥儿过来。”
许禾看着崽子心情好了很多,几人一道去了厨房做点心。
骆予星在家里甚少有踏足过厨房,更不曾见过这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一起做糕饼,既是觉得新奇,又觉得很高兴。
被小鲤哥儿带着在灶前跑来跑去,还把屋里的瑞锦也拉了出来。
一通玩乐,直到夜幕暗下。
骆予星在张家玩儿着不想回家去,但是见着外头时候不早了,带他的奶娘丫鬟催促,他还是知礼的告别了小鲤哥儿和叔叔一样喜欢板着脸的瑞锦回家去。
小鲤哥儿放下糕饼,送着骆予星出去,就在自家厚重的原木大门缝里探出脑袋,一路看着骆予星进了骆家他才把脑袋收回,重新跑回去吃糕饼。
大门一关,骆予星回到宅子又是铺面而来的冷清,同张家的热闹实在是差别甚大,小朋友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消散,焉儿巴巴的耷拉在奶娘身上。
“怎的去玩了这么久回来还不开心?”
骆予星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回头:“祖父回来了?”
“嗯,回来有些时辰了。”骆檐伸手把孩子抱到了怀里:“今日在张家可玩高兴了?”
骆予星点点头,兴冲冲道:“小星哥儿想每日都和小鲤哥儿一起。”
骆檐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那怎么能行,每个小朋友都有自己的家。”
闻言骆予星垂下了脑袋,眼睛忽闪忽闪,不哭不闹,反倒是惹人心疼。
骆檐见状,顿时柔和了语气哄道:“若是小星哥儿好好读书写字,祖父便时常让你同张家的两个小朋友一起如何?”
骆予星攥着骆檐的袖子:“小星哥儿听叔叔说瑞锦哥哥和小鲤哥儿也要拜夫子读书了,祖父是大儒,能不能也教瑞锦哥哥和小鲤哥儿?”
骆檐眉心一动:“作何这般?可是张家人的请求?”
骆予星摇了摇脑袋:“叔叔今天没有在家,给小鲤哥儿和瑞锦哥哥求夫子去了,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小星哥儿喜欢小鲤哥儿,想和他一起读书。”
骆檐没有回答骆予星的话,只道:“夜里想吃点什么,祖父让田姨给你做。”
骆予星不似小鲤哥儿馋嘴,吃食这一套不好忽悠:“在叔叔家已经吃了果子,不饿。”
他又摇了摇骆檐的袖子:“祖父~”
“予星,记得祖父的教诲,不可像他人透露家中之事,若有人问及,定要告诉祖父。”
“小星哥儿知道。”
骆檐未曾应答请求,骆予星不禁垂下了眸子,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从骆檐的怀里滑了下去,独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骆檐看着小孩子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