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花汤饼

    书阁并不明亮,从敞开的门扉处,赵懿懿只能瞥见一道朦胧的身影。

    耳中响起一阵嗡鸣声,她浑身失了力道,倏地跌坐回圈椅上。

    耳鸣声久久不曾散去,身子僵了好半晌,才有了血液渐渐恢复流动的感觉,赵懿懿喃喃道:“熄灯了?什么时候?”

    外面风声呜咽,透过一点烛火亮光,云竹瞧见了皇后那张苍白的脸,启唇低声道:“是两刻钟前熄的。”

    紫宸殿离得不算远,站在肃章门外朝远处眺望,能瞥见紫宸殿的一点儿檐角。

    两刻钟前就隐约瞧见了,担心空欢喜一场,一直等到现在,发觉陛下没有往椒房殿来的迹象,才敢入内禀报。

    赵懿懿实在是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鼻子眼睛一块儿给塞住了,好半晌才说:“既然陛下都歇下了,那咱们也回去安置吧。”

    自用过晚膳起她就开始等,她等了好久好久,等到月上中天,等来了他已经歇下的消息。

    云竹柔声劝慰道:“应当是今日政事忙,陛下才匆匆在紫宸殿安寝了。”

    “嗯。”赵懿懿垂眸应了一声,却又想着,他每日的事情这样多,或许是忘了吧?

    尽力想说一声不要在意,心口却传来细细密密的钝痛,也不知是心疼自个,还是心疼他。

    直至换了身寝衣躺在榻上,闻着帐中银香囊散发出的几缕清香,赵懿懿仍是有些浑浑噩噩的,一直盯着帐顶出神。

    蜷着身子躺在床榻里侧软衾上,一直蓄而不发的眼泪毫无征兆流了下来,沾湿了软枕外的一层织锦。

    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完全不值得她这样难过的,只是连续几日的事儿交织在一块,叫她情绪上有些绷不住。

    也不知抽噎了多久,赵懿懿终是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竟看到了自个刚嫁入东宫的时候,细想起来,那竟是她这几年最快活的一段光阴。

    摆脱了佛口蛇心的继母、又嫁给了惦念许久的心上人,她的欣喜甚至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那时太子仅是对她笑一笑,在她送去糕点时道一声“多谢”,也能叫她高兴好多天。东宫不大,宫殿不多,俩人的距离异常的近。

    这偌大的紫微宫殿宇林立,却叫俩人格外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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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回之后,顾祯已连着几日未来过椒房殿,往常这般,赵懿懿早都该记挂他的身子,亲自做了糕点派人送去。

    他不来,赵懿懿心里头憋得慌,竟是生出了些赌气的心思。

    也不知是在气谁。

    因着顾祯未往后宫来,太后的补汤也因此停了下来,没再往椒房殿送了。

    赵懿懿还挺高兴,那补汤的味道实在难闻,她每次都是捏着鼻子喝完的。

    能不喝这汤,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透过半敞的支摘窗,赵懿懿偶然瞥见殿外零星几朵红梅,轻声道:“云竹,一会儿你领着人去摘些梅花,今年就剩这一批了,采来做些梅花汤饼吃。”

    云竹脆声应了一句,随即掩着唇一笑,小声问:“娘娘做好了,可是要给陛下送一份去?”

    赵懿懿执白玉梳的手一顿,瞪了她一眼,低斥道:“多嘴!”

    铜镜里的美人面若芙蕖,睇眄生辉。望着镜中自个的面庞,赵懿懿脸上划过一抹怔忪,骤然失了兴味,将白玉梳交给一旁的小宫娥,轻声道:“今日梳反绾髻吧。”

    如云的秀发挽起,露出一段雪腻的颈项。脆弱易折的颈项之上,还有着些淡淡红痕。

    小宫娥面色猛地一红,想起这红痕前些日子更重些,颜色浓郁得如同朱砂,这两日才渐渐淡了。

    梳妆完毕,赵懿懿最终在外面罩了件茶红暗花绫长褙子,才算是将颈项上的些许红痕给盖住了。

    看了眼天色,她温声道:“趁着陛下还未用朝食,等做好了,快些送去吧。”

    难受了这么几日,也较了几日的劲。正值河内干旱,春耕难以施行,听闻紫宸殿烛火日日燃至半夜,她终究是心疼了。

    赵懿懿在家中也曾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了太子妃以后,为了能主动给顾祯送东西去,她才渐渐开始钻研厨艺。钻研许久,总算有了点儿成效。

    梅花汤饼不难做,又有侍女给她打下手,没过多久的工夫,热气腾腾的梅花汤饼就从锅中盛了出来。

    云竹拿青瓷小碗分装了些,一面说:“这汤饼闻着都香!”

    赵懿懿抿了抿唇,到底没克制住,还是微翘了下嘴角。看着云竹将汤饼装好,她忙催促着放进了食盒里头,着人送去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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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却河内干旱,还有不少先帝遗留的事,这些日子一并压在那,几乎将顾祯给压得烦躁不堪。

    他端坐于御案前,面无表情的用着案几上的朝食,瞥见内侍监吴茂溜进来的身影,挑眉问:“怎么回事?”

    吴茂脸上带着抹笑,乐颠颠的从食盒里头取出碗汤饼,放置在距离顾祯不远处:“皇后娘娘给陛下送来的梅花汤饼,陛下可要尝尝?”

    顾祯眉梢微动:“皇后送来的?”

    “是啊,娘娘一大早起来做的,还热乎着呢。”吴茂回了句话,觑着他的神色,将那青瓷小碗挪至他手边。

    先前没觉得,今日见着这碗汤饼,顾祯才想起赵懿懿有段时日没往紫宸殿送东西了。他执起羹匙,哼笑了一声:“难为皇后,竟是想起朕来了。”

    从前还在东宫时,吴茂曾惹怒过太子,还是赵懿懿替他求的情。受过皇后的恩惠,顺口说几句好话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忙道:“娘娘哪会跟陛下置气呢,是前些日子宫里事儿多,娘娘也忙得很。奴婢估摸着,娘娘定是一得了空闲,就给陛下做了吃食送来了。”

    如吴茂所料,顾祯确实想起了上一回的事。

    那晚他批阅完奏章,径直在紫宸殿歇下了,直到第二日侍从隐晦提醒,他才想起前一日似乎对皇后提过,让她将要说的话留到晚间说。

    说到底,在每日的诸多事情中,这不过是一件小事,顾祯并未放在心上过。

    直至过了这么些日子,他没往后宫去,赵懿懿也没派人来问过,更没送过什么东西,这才渐渐觉出些不对味来。

    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愿分出精力去管——更何况皇后待他的心意,他自然是清楚的,也无需多言。

    搅动着碗中的汤饼,顾祯眼中浮起几分笑意,他就知道,皇后不过是偶尔闹点小脾气罢了,算不得什么。

    沉吟片刻,顾祯道:“朕记得岁初将作监和尚功局都新打了首饰,你去库房里挑些出来,给皇后送去吧。”

    吴茂暗道这算是陛下主动示好,急忙应下,亲自去拿皇帝库房的钥匙。

    一轮金乌升起,照得整座洛阳城慢慢亮堂起来,在殿外侍从来报姜郎中觐见时,顾祯才慢吞吞咽下最后一口朝食,随即淡声道:“宣。”

    户部度支郎中姜嘉言着一身绯袍入内,于偏殿正中躬身下拜:“臣请陛下圣安。”

    朝堂上这几日一直在商议河内大旱的事儿,河内与洛阳所在的京兆郡相毗邻,并非小事。顾祯属意姜嘉言前往河内考察灾情,不少人觉得姜嘉言年纪轻,难堪重任,劝顾祯另择人选。

    然他们推荐的些个人,皆不合顾祯心意。

    姜嘉言是顾祯伴读,他有多少能力,顾祯一清二楚。赈灾的银两已经拨了下去,传来的消息是隐隐牵动到了贪腐,必得派亲信前往他才安心。顶着众多反对的声音,顾祯于朝堂上驳斥了数个反对声音最大的,力排众议委任姜嘉言。

    顾祯抬了抬手让他起身,将手中一封奏章扔了过去,扬唇笑道:“你瞧瞧,这两日有多少参你的。”

    姜嘉言两手接住,摊开粗略扫过一眼后,拱手道:“赵大人也没说错,臣确实是因着年轻,难以服众。”

    顾祯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既然知道,那你就做出实绩来堵住旁人的嘴,别给朕丢脸!”

    吴茂取了钗环出来时,顾祯恰巧起身去了偏殿,桌案上的朝食还未来得及收捡。

    吴茂便抻了脖子往上一瞧,只见旁的菜肴都完好无损堆在那,唯有那一碗梅花汤饼用了个精光。

    安排了人手去收拾,一个小黄门说:“陛下今日用的少了好些。”

    吴茂不禁叹道:“陛下胃口不好,也就皇后娘娘做的能吃下几口了。”

    要说现在都算少了,从前还在东宫里头,那送的才叫个频繁。当时皇后娘娘还被热油溅伤过胳膊,养好了又给陛下送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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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茂顺着顾祯的意思,挑了一匣子首饰送往椒房殿,顺带说了些讨巧的话:“娘娘是不知道,今日几道朝食陛下动都没动,独独吃完了娘娘送来的汤饼,真是得亏了娘娘亲自做了送去。”

    听到他都吃完了,赵懿懿哪怕再想维持住那份端庄,眼中还是晕染了点点笑意。

    送走了吴茂,赵懿懿打开那个小匣子,里头装了不少珠玉首饰,晃得人眼都花了一瞬。

    “奴婢就知道,陛下心里定然也是记挂着娘娘的。”云竹斟了一盏龙眼茶给她,低笑道,“瞧,娘娘亲自做了碗汤饼送去,陛下立马回赠了这么多首饰呢。”

    赵懿懿唇瓣抿着一抹笑,取出一支金镶玉结条步摇,赵懿懿在鬓边比划了下,问她:“好不好看?”

    美人肌肤细腻若新雪,乌发如漆如瀑,回眸时眼中流转着波光。。

    她本就生得带几分妩媚,鬓边一支华贵的金步摇,更衬得她像是自画中走来。

    云竹用力点了点头,温声道:“好看。”

    除去这支步摇外,匣子里还有个镶嵌了许多鸡血石与珍珠的金镯子,最合赵懿懿心意。

    见她喜欢,云竹道:“奴婢给娘娘戴上吧。”

    这金镯子做得很是精巧,不用硬往手腕上套,只需打开侧面一个搭扣,就能轻轻松松的戴进去。

    取下原本的羊脂玉镯,戴上这只金镯,倒是更显得她肌肤白皙了。

    自个一时兴起做的梅花汤饼,夫君不但喜欢吃,还突然给自个送了这么多首饰来。赵懿懿心里头有些高兴,连日来的阴郁倏尔消散不见。

    将镯子在手腕上拨弄了一圈,她道:“我这几日就戴着这只镯子吧。”

    她不缺首饰,只因是他送的,才格外的爱惜。

    椒房殿中一片欢喜,城东清渠边上的淮安侯府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淮安侯赵维民端坐在正厅中,神色冷凝,只时不时地轻啜两口茶水。

    昨日陛下当廷驳斥了数人,因随着同党一块儿反对陛下委任姜嘉言,他就是那被驳斥的人之一。

    里子面子,可谓是都丢尽了。

    更叫赵维民慌乱的是,他分明是尚书左丞,与那尚书右丞同为正四品。且他是上阶,对方是下阶。陛下却时常略去自个,单独找那右丞商议事儿。

    再加上,他随着同党一块儿参姜嘉言,肯定也得罪了这个陛下面前的红人。

    心中郁结难解,为此口中都长了好几个燎泡。

    徐氏替他抚着胸口,柔柔劝慰道:“这有什么,郎君一时惹怒了陛下,日后好好赔罪就是,快别为这个事伤神了。再说了,咱们不是还有大姑娘么?”

    经她一提醒,赵维民也想起了长女。

    那个做皇后的长女。

    沉吟片刻,他吩咐道:“去将二姑娘唤过来。”

    下午赵懿懿仍在忙着宫务时,接到了赵家递进来的帖子,说是二姑娘思念长姐,想要进宫拜见。

    赵懿懿素来溺爱这个妹妹,到了她进宫的日子,一大早就亲自领着人去宫门处接她。

    赵家二小姐赵端端年方十五,正是鲜妍活泼的年纪,一见了赵懿懿,行过礼便揽着她的胳膊问近来的状况。

    她叽叽喳喳了一路,便是身后的小宫娥都暗暗想着,这二小姐同皇后娘娘的性格,可真是大相径庭。

    赵端端说想去池边看垂柳,一行人则没回椒房殿,而是绕了些路往海池去。

    陛下亲耕礼的日子快到了,赵懿懿这几天一直忙着打点,都没出来好好赏过景色。她想着自个走走,便打发了宫人们回去,只留了几个近身伺候的。

    几人一路走着,赵端端则是一路说着,赵懿懿点了下她的额侧,无可奈何道:“怎么就这么多话要说呢。”

    “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姐姐了,话自然多呀。”赵端端仰着一张小脸看她,笑嘻嘻地说。

    到海池会经过一片爬满了紫藤的垣墙,透过冰纹样式的花窗,能隐约瞧见另一面也有人。

    不多时,垣墙那一边传来人语声,突然有一人笑道:“要我说,母后用那么多珍品熬了补汤给皇嫂,根本就是白搭。”

    “公主说的是。”一道细细的声音恭维道,“听闻这些日子,陛下一直宿在紫宸殿,都没踏足过后宫,真是浪费了太后娘娘一番心意。”

    临川哼了一声,撇着嘴说:“且等着吧,母后和姨母都商量好了,过几日就将何家表姐接进宫来,等到了那时候,哪还有她什么位置。”

    没想着一进个宫会听着这些事,赵端端吓得惨白了脸,哆哆嗦嗦的转头去看赵懿懿。

    赵懿懿却没看她,而是透过花窗缝隙看那一头的临川,心里头一直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

    愈想,一颗心愈是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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