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稳的声音甫一落下,赵懿懿拿着书的手便僵在半空中,仍维持着之前微微仰头的动作,怔愣地看着她。
顾祯今日心情尚可,耐性也比以往好多了。以为她没听清,只是略烦躁的皱了下眉头,又重复了一遍:“籍田礼差不多结束,只等明日下午再祭一次先农即可。你的腿既然好了,明日便随朕去跑马。”
阑珊灯火间,他锐利的眉眼被晕染出柔意。
众人都说,皇帝性子温润有礼,如山间常青的松柏,与先帝冷戾阴鸷的性子大相径庭,手段也不似先帝那般雷霆果决。
实则他那张脸生得很像先帝,甚至于,连身形也有些像。俊逸无俦的五官棱角分明,只因他时不时会蕴些笑,才掩盖了原本的模样。
“明日?”赵懿懿嚯的从苇席上直起了身,脸上盈满了喜色,“陛下没有诓妾身吧?”
顾祯垂目看了看她,略一挑眉梢:“你不是念叨了许久?正好朕明日上午有些空闲,可带你去山上跑一回马。”
先农坛附近便是北浮山,曾有座香火旺盛的道观,道士们在山上植满了腊梅。后来道观衰败闭门,那一片腊梅林却保存至今。
上回,夫君说过几日就带她去西郊跑马。她正奇怪着,过几日夫君不是要去先农坛亲耕,哪有空闲带她出宫。
莫不就是这个意思?
心头蓦地甜了甜,她抿着唇一笑,继而柔声说:“妾身知道了,多谢陛下,竟还记挂着此事。”
“朕若是忘了,只怕皇后又有得念叨。”顾祯冷哼一声,轻嗤道,“朕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不会忘了。”
话音落下,俩人具是一愣。竟是齐齐想起上一回,他说让她将想说的话晚间再说,最后却忘了的事。
顾祯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沉声道:“好了,明早朕带你去选马。”
许是一直惦记着跑马的事儿,赵懿懿天不亮就醒转,一直躺在床上捱至天色将明,起身换上了利落的装束。
一张芙蓉面未施半点粉黛,可那肌肤偏偏滑腻温软,眼尾一点泪痣好似会勾人。
顾祯眸色微暗,深深朝她看过几眼,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赵懿懿随着他去了马厩。
顾祯身为帝王,手中名马颇多,然他最常骑的仍是那匹陪他多年的大宛马。
曦光之下,那宝马毛色泛紫,神情颇为桀骜。
顾祯吩咐道:“替皇后选匹马。”
今日随驾之人是皇帝亲卫首领辛承安与燕王,得了吩咐以后,燕王忙躬身应是,在马厩中遴选许久,牵了匹通体殷红的骏马出来。
马是皇帝的。
“皇兄,此马性情柔顺,皇嫂骑它,再适合不过了。”燕王轻声解释。
顾祯点了点头:“嗯。”
倒是赵懿懿笑了笑,温声道:“那便多谢四弟了。”说着,她走上前,从燕王手接过缰绳。
顾祯手指微蜷,突然有些不舒服。
山中温度较别处低,兼之腊梅的花期久,驻足于山下仰望,但见得满山鹅黄色花瓣,星星点点的缀在枝头。
赵懿懿已有许久未曾骑马了,细细想来,上一回骑马竟然还是做太子妃时,先帝在御林苑秋狩,她随着太子一同前往。
犹记得顾祯那日猎了头鹿,还遣人给她送了块鹿肉。
时间隔得太过久远,以至于今日她骑在马上、握着缰绳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甚至还有些局促。
她突然后悔来跑马了。
“放松些。”顾祯瞥了她一眼,冷不丁说了句。
依他所言,赵懿懿尝试放松些许。又走了一段路以后,那颗砰砰跳的心也缓了下来。
“妾身太久未骑马,有些不适应。”赵懿懿微垂着首,颇为羞赧地说了句。
与她不同的是,顾祯姿态悠闲,着了身龟甲纹玄色衣袍,以蹀躞带收束,宽肩窄腰尽显无疑。
男人平素瞧着清隽,却只有赵懿懿知道,那身衣衫下,藏着怎样一副紧实有力的身躯。
顾祯微微侧首,瞥见了她握着缰绳、微微泛白的指骨,不由扯了扯唇角:“手别握那么紧,这匹马温驯,不必担心掉下去。”
赵懿懿怔怔看了看他,紧紧握着缰绳的手逐渐卸下力道,继而发现,自个果真还稳稳坐于马上。
跟在后边的燕王打了个手势,令众人放缓了速度,逐渐落后了数丈远。
其实他教得不怎么耐心,赵懿懿却听得极为认真,加上她本来就有些底子在,小半会的工夫,倒也拾捡回来不少,能够纵马小跑起来。
山林间的晨风挂过面颊,有些微的刺痛感袭来,腊梅枝桠自眼前一一掠过,偶尔需要俯首避开。
跑了一段以后,身后侍从愈来愈远,赵懿懿下意识转头,视线中盈满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蓦地想起了那日晚间听着的话。
“陛下。”如此想着,赵懿懿逐渐让马速缓下来,鼓起勇气唤了他一声。
顾祯动作顿了顿,偏头问道:“何事?”
触及到他那双深邃的凤目时,赵懿懿刚升起来的勇气又退了回去,用力咬了下舌尖,她才轻声问:“陛下喜欢懿懿么?”
声音颤巍巍的,连心绪也紧紧绷着。
耳畔响过风声、鸟雀鸣啾声、花枝坠落声,独独没有他的声音。
顾祯没有回她。
如此,赵懿懿再生不出勇气去问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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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耕礼大成以后,晚间有一场筵席,赵懿懿也换了身礼衣出席。
其实她的腿脚也没有好完全,今日骑了小半日的马,不但身子疲累,伤处亦是隐隐作痛。
不但伤处痛,心窝也一抽一抽的疼。
一桌案的菜肴摆在面前,竟无心动食箸。
“可是菜式不合胃口?”云竹低声问了句,“要不待会宴散了,奴婢再单独给娘娘做些?”
赵懿懿摇了摇头,温声道:“不是,只是我有些吃不下,在外面呢,你不必这么麻烦。”
顾祯正偏头同燕王说话,说至尽兴处,燕王忽而举盏遥敬皇帝。
顾祯同他喝了一盏,酒液清香且温和,想了想,转头对赵懿懿道:“这桂子香不错,皇后可饮些。”
桂子香入口绵柔不刺激,实则更适合女儿家些,却不知怎的,被侍从端到了这筵席上。赵懿懿应了一声,举起琥珀小盏轻抿一口,却觉味道果然不错。
一盏酒液很快见底,便又唤云竹倒了一盏。
赵懿懿在筵席上百无聊赖,便只能自顾自的饮酒。一盏一盏下去,不知不觉间,她竟也分不清楚,自个究竟饮了多少。
直至面颊和耳根子隐隐有灼烧感,加上云竹劝了几句,她才反应过来,不能再喝了。
所幸筵席恰于此时散了,赵懿懿未曾逗留,趁势回了房。
随着时间推移,她才渐渐发觉,这桂子香的后劲,似乎有些大。她喝了不少,此刻胃里被灼烧着,连身上也燥热起来。
顾祯入内时,便见得皇后昏昏沉沉地趴在榻上,正要唤人服侍她洗漱,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袖。
顾祯将她的手拂开,沉声道:“怎么饮了这么多酒?”
“是陛下叫我饮的。”赵懿懿还未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便也嘀咕着回了。
许是酒壮人胆,这句话直接将顾祯给气笑了。
他咬牙道:“朕可曾叫你饮这么多了?”
赵懿懿并未答他的话,兀自低着头嘀咕了几句,顾祯要挣脱她离去,身后却响起了一阵啜泣声。
细碎的啜泣声,在黑夜中格外的清晰。
顾祯的身子蓦地僵住,衣衫忽而被她大力扯着,再扬起头时,一双杏眼中蓄着点点晶莹。
“陛下。”赵懿懿使劲拽他的衣衫,低声呜咽道,“我不喜欢跟别人有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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