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曈日光下, 俊美清瘦的青年着一身青色襕袍,逆光而入。
赵懿懿刚用完朝食, 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在整理从洛阳带来的东西。
见着脚下那片影子时,稍稍偏头,便见着了那立在不远处的青年。
她眼前恍惚了瞬。
算下来,上一次见,竟是她出阁前的事了,这会儿再见着那张脸, 她多多少少觉得, 又些许陌生之感。然,这却是她到了长安后,见着的第一个旧相识。
却又有几分天然的亲近。
“臣, 恭请娘娘万安。”陆羡山立在门内, 躬身行了个礼, 眉眼温润若璞玉, 脊背虽微弯着, 却半分不损他如松柏的挺拔之姿。
赵懿懿道了免礼,又命人与他赐座:“表哥何必多礼, 先坐罢, 可用过朝食了?”
陆羡山点了点头, 温声道:“已用过了。”他在赵懿懿对面跪坐下,又道, “昨晚见着县令与一青年郎君言谈,只觉得那郎君眼熟, 肖似燕王, 却不想, 果然是他本人。”
跟前的女子掩唇笑了笑,温声说了几句话。
正值几声蝉鸣聒噪,陆羡山未听清楚,却蓦然忆起了昨日晚间,在府衙内宅月洞门处,见着的那一戴着帷帽的窈窕身影。
那身影仅出现了短短片刻。
只那一瞬,他还以为是自个看岔了。
“陆表哥。”
随着这一声轻唤,陆羡山蓦的回过了神,微微抬眸,与她目光相触,温声道:“不知娘娘骤然赶赴长安,所为何事?”
赵懿懿笑了笑,眸色温软,唇角梨涡陷下去一个浅浅的弧度:“我有些想长安了,就想回来看看。”
陆羡山眸中闪过一抹讶然,旋即又点了点头:“长安依旧如常,娘娘若是心中挂怀,可在长安城中四下转转,寻得些许慰藉。”
看着窗外正娓娓飘落的桃花,赵懿懿眉眼弯弯,两道精心描绘的月棱眉,弯成两把勾人的刀:“我也是如此想的,打算今日先去给祖父母、还有我母亲上柱香,等过几日得空了,想回祖宅看看。”
说到这,她忽的顿了片刻,眸中闪过几许怔然:“只是离长安多年,虽都在万年县,我一时竟想不起来,归家的路在哪个方向。”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渐地明亮起来,温润晨曦照入这间小小的屋舍中,照在上首美人如玉的面庞上。
说着说着,俩人不禁忆起了幼时的事儿。
因赵懿懿叔母为陆氏女的缘故,陆羡山幼时,时常来往赵家,同赵家姐弟几人关系十分熟稔。也因此分隔两地后,在其姑父姑母外放豫章的情况下,仍是会给淮安侯府送节礼。
忽的,房门被人在外扣响。
俩人并未说什么私密的话,也因此,房门并未合拢,赵懿懿便抬目朝外看去,只见得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却不见人影。
“皇嫂,车架已然备好、祭祀之物也备好了,皇嫂看着,可是现在往长陵去?”
燕王的声音在外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三分温和。
对燕王此人,赵懿懿了解并不多。
然先帝那么多皇子,当年给顾祯做伴读的,亦有无数宗室,他既能做顾祯的左膀右臂,必然不是什么寻常温润皇子。
看了眼那影子,赵懿懿暗忖,他跟在顾祯身边久了,倒是将他那表面谦和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的。
啧。
看了眼天色,赵懿懿估摸着往长陵的路途,便应道:“现在便去罢。”
长陵,便是淮安文宣侯夫妇合葬之地。
赵懿懿放下手中物什,与陆羡山致了声歉,便打算入内室装扮。
陆羡山适时起身告辞:“娘娘既要去看望赵阿翁,臣便先行告退了。”说着,他拱手起身,朝外行去。
走到门槛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见着皇后由宫侍搀扶着起身,仪态万方的转身入内室。
仅是一瞬,他又收回目光,阔步迈出了门槛。
“陆主簿。”燕王笑着唤了他一声,“犹记得上一回来长安,还是数年前的事,那时,还曾见过陆主簿。”
陆羡山轻轻颔首,声音依旧清润柔和:“大王风姿出众,兼之精通文韬武略,当年长安城,谁人不知大王的名号,下官又怎会忘怀。”
燕王眼眸微睐,倏地笑开:“陆主簿过誉了,我倒是记着陆主簿当年宴席上,投壶几番全壶、作诗屡屡夺魁的事,那才叫人难以忘怀。”
陆羡山但笑不语,神情依旧温和,更带了几分谦卑之意。
叫人无从挑剔。
“前年,陆主簿拟作张衡西京赋,一时轰动天下,不过月余的事,文章便已传至长安,人人竞相摘抄。若陆主簿这般,当真是年少英才啊!”燕王又说了句。
陆羡山这便知道,燕王这是将他查了个底朝天了。
他紧了紧手,神色未有丝毫变动。
燕王道:“陆主簿的文章,我亦曾拜读过,此番正好来了长安,倒是赶巧碰上。待改日,必来向陆主簿讨教一番。”
陆羡山拱了拱手,面上划过一抹无奈之色:“不过是拟古人而作,下官得此谬赞,也不过是一时运气好罢了。”
燕王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片刻,正开口欲言之时,赵懿懿换了身素色棉麻衣物,戴了几根素银簪,从里侧走了出来。
见着俩人都立在门口,她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却不想,你们二人倒是在这儿聊开了。”
燕王斜眼看了看陆羡山,颔首道:“臣弟与陆主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赵懿懿走在最前边,陆羡山同燕王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及至到了一岔路口,陆羡山离去后,看着赵懿懿身影越来越远,燕王方问:“皇兄到哪儿了?”
侍从回道:“前几日传来的消息,陛下刚刚巡完常平仓,想来现在正在华阴附近。”
华阴?
燕王估算了下皇帝可能的行程,心中暗想着,这大概也快了。
缓步往前走着,他招了侍从近前,淡声吩咐道:“与皇兄说一声,我今早刚去巡视过,长安府兵一切如常,若是皇兄那边无变动,我即刻调兵往西北。”
调动府兵,当是紧急军情,容不得丝毫闪失与耽搁,那侍从也不敢耽误,急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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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顾祯刻意放缓了速度。
说是要巡视各处,然他心中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想要见她,又不敢让她见着自己。
怕惹了她心烦。
几处矛盾相交杂着,叫他竟生了些仿若近乡情怯的念头。
愈是靠近长安,便愈发的想放缓速度。
他怕自己见着了,会克制不住心头渴望,要迫不及待地将她拥入怀中。
“既准备妥当,即刻便调兵罢。”顾祯凝着手中邸报,双目微沉,声音亦是带了些沉闷。
吴茂在边上听着,心头不禁叹息了一声。
“陛下可该注意些身子。”他奉了一盏茶水入内,温声劝道,“这一路舟车劳顿过来,您也不曾停歇片刻,又要操心洛阳的事,还得操心长安那头的事,好歹先顾着身子骨罢。”
见顾祯仍在看着公文,神色淡然,甚至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他咬了咬牙道:“您若是累坏了身子,娘娘保不准还得心疼呢。”
顾祯心头划过些涩然。
心疼?
若是这般简单就能让她心疼,那倒也值。
可她又怎会心疼。
如今的懿懿,心头早就没了他,恐怕早就恨透了他。
不,她可能,连恨也懒得恨了。
又怎会……心疼。
那股子痛楚淤积在心口处,坠在那儿,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却没有任何能够舒缓的法子。
顾祯还是停了笔,起身立在窗口处,看着窗外奔流的渭水,不禁想起了渭水另一头。
如今离了自己,又回了长安,她应当很高兴罢?
想着赵懿懿唇角的笑靥,他心头微漾,怔了片刻以后,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何家如何了?”顾祯沉声问。
吴茂回道:“查出来些东西,却都是些小的,累加在一块也不算什么。因还未查完,那头便未给陛下禀报。”
顾祯哂笑了声,伸手按了按眉心:“那就交给阿舅去查。”
吴茂倏地一惊,陛下此举,这是打算让何家自己揭短呢?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祯话中的意思。
自家人揭自家的短,那却是件最快最便捷的法子了。
“是,奴婢这就交代下去,那何相那边,可要再多交代些什么?”
顾祯转着手上的墨玉韘,声音淡淡:“不必,直接让阿舅查即可,阿舅这些年一直防着二房,朕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可得好好把握住了。”
“毕竟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可不是时时都能有的。”
帝王声音若缥缈云雾,在拍岸怒号的渭水畔,更显得那声音若隐若现,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至驿站屋舍中,时有扁舟划过水面,或有鱼跃而出。
吴茂有些不解,一头雾水地看了眼皇帝,然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能做到内侍监这个内官中的高位,他一向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对了。”顾祯忽的取出一个小锦盒,面上带了些笑,“派人将这个给皇后送去罢,她吃点心时喜欢加一点。”
吴茂认得那锦盒。
是前几日陛下巡完常平仓后,自街巷打马而过,于路边见着一人正在卖杏仁。
颗颗饱满圆润,无论是熬汤或是煮茶,都十分适宜。
陛下便买了一筐,熬了一晚,亲手择了这么一盒上好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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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懿懿在长陵留宿一晚,从长陵回来以后,径直入住了上阳宫。
早在皇后来之前,宫人们便已将相思殿洒扫干净,按着洛阳城椒房殿的模样布置过。便是龙池周围的几个殿宇,也一并拾掇过一番。
燕王还以为,她会不愿入住相思殿。
却不想,她一点儿旁的反应也无,只是淡淡道了声知晓,随即便住了进去。
松了口气的同时,燕王却又有些隐忧。
总觉得不大妙。
然这几日以来,赵懿懿却未有丝毫异常,只是每日都会出行玩耍。今日往西市买布匹胭脂,明日便会去东市看香料骏马。
她在东市看上一匹马,据那卖家所言,这匹马是一匹大宛良马,价值连城。
如今,算是贱价出售了。
赵懿懿没有自己的马,听店主夸了一通后,她兴致冲冲的要付钱,却发现钱没带够。
那店主脸色立时就变了:“我说小娘子,你连钱都没带够,那刚才还跟我说了这老半天?你不买便罢了,我还有其他生意,你这一番耽搁,你赔得起么?”
赵懿懿涨红了脸,本来自个理亏,便想着被他说几句算了,不欲多言。
却不想他越说越来劲,她便也沉了面色,恼道:“谁会一下子带这么多钱出来?我让府上管事给你送来就行了,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那店主见她穿着打扮不俗,身侧婢子一身装束亦是不菲,便知定然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然她这个年岁,家里又怎可能舍得出这个钱,便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小娘子你快走吧。若是实在想买,看看别的马儿也行。”
赵懿懿气哼哼地走了。
燕王原本在一处茶铺等她,见她空着手回来,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连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不禁笑问道:“阿嫂,怎么了,可是没有看中的?”
赵懿懿抿了抿唇,问他:“你带钱了吗?”
“阿嫂是要买东西么?”燕王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懿懿颔首:“嗯,我钱不够。”
一国皇后说自己钱不够。
莫说是燕王,便是护卫的一众亲卫们,也是恍惚了一瞬,面上露出些许古怪之色。
“阿嫂想买什么,直接带我过去罢。”燕王放下茶盏起了身,作势要同她一道去买下那物什。
“老大。”一个白袍打扮的亲卫拉了拉辛承安的衣袖,低声道,“你说咱们……咱们郎主真这么抠么,夫人出门连钱都不够花的?”
辛承安将衣袖扯了回来,转头狠瞪那人一眼,沉声道:“休得胡言!”
顿了片刻,他又道:“你耳朵聋了,没听着夫人说的?夫人不过是没带够罢了,何时变成了没钱花?”
那亲卫砸吧了下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然迫于辛承安淫威,又迫于陛下的威压,到底没敢继续问下去。
燕王随着赵懿懿,径直去了那间卖马的铺子。
他一眼便看出,这匹马虽还算不错,却并非那店主所言的大宛良马。
“大宛良马?”燕王看着那店主,似笑非笑。
店主见方才那小娘子又回来,还带了个人回来,便知晓是带了人回来买马来了,当即又恢复了最初的殷勤,且更甚十倍。
忙活着倒完茶水,他才傲然点头道:“自是大宛良马!”
燕王从容饮了口茶水,轻声问:“私自豢养、贩卖此马,可知何罪?”
马是军需之一,便是寻常人家或低微些的官吏,也不可用马拉车。寻常的马民间交易无碍,然大宛马是军中所需,便是将领也不一定能有,每一匹皆登记在册,不许民间私下贩售。
那店主勃然变色,恼道:“这位郎君好不讲道理!不愿买便罢了,竟说这些话来唬我!”
燕王道:“你既这般说,看来是觉得你这匹马,必是大宛良马无疑了?”
眼前这人瞧着便不大好惹,被他连声质问一番,店主的声音倒是渐渐弱了下来。
对峙半晌,他先卸了力:“郎君误会,我这马却非大宛马,只因它格外出众,能与那大宛良马一较高下,才谎称是大宛马罢了。”
说着,店主主动压了价,削了两层去。
以这马的价值,按着店主的报价,即便削了两层去,也是暴利。燕王也懒得再追究,便让人付了钱。
赵懿懿在一旁呆住了。
回过神后,她气恼道:“我诚心要买你的马,朝你确认了好几遍,你怎么能骗人呢?”
走后,赵懿懿仍然有些不高兴,即便买了这马,也还是提不起精神来。
“阿祁,你怎么买了呀?”她抿了抿唇瓣,看了眼身旁的燕王,哼道,“这样骗人,就该让他的马卖不出去才好。”
燕王淡声道:“阿嫂方才不是想要么?若是不买,祁怕阿嫂心心念念惦记到深夜,怕是半夜爬起来,也得将这马给买回去。”
正值午后,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半空中,赵懿懿便戴了帷帽。浅色的纱垂落至锁骨,随风而轻轻摇曳着。
她的脾气向来都去得很快,不过转瞬,便已然忘了先前买马时的不虞,问起燕王该如何养这匹马。
“每日都要牵出来跑上一会儿,以免疲懒了,后面再想跑,可就跑不动了。”燕王笑道,“阿嫂若想了解透彻,可去问问马厩豢养之人。”
他想了想,又道:“阿嫂若想同这匹马亲近,可每日与它梳理毛发。”
赵懿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刚买下的玄色骏马,觉得手感不错,又忍不住摸了两下。
忽有侍从近前,在燕王耳畔低语一句。
燕王面色忽变,疾步行至赵懿懿跟前,低声道:“阿嫂,有些紧急宫务亟待处理,我……”
赵懿懿挥了挥手:“那你快去罢,我今日正好想回祖宅看看,我想先在东市逛上半日,待傍晚再去祖宅,等我看完就回去了。”
“对了。”她又交代,“我那匹马,你帮我一并带回去可好?”
燕王本来想说的是,让她随他一并离去。
然话还未出口,就被她尽数堵在了嗓子眼里头。
一时间不上不下的,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在赵懿懿期许的眸光下点了点头:“成,那阿嫂记着早些回去。”说着,他又朝辛承安招了招手,沉声吩咐,“记着将阿嫂给护好了。”
语罢,燕王领着一行人离去,甫一出了东市坊门,他便翻身上马,沿着大街朝外疾驰而去。
燕王一路飞奔出长安城,直至郊外十里处方才停下,勒马驻足片刻后,终见得一列人马自远处行来。
马蹄轻踏,扬起无数黄沙。
并未举旌旗、也未打什么名号,然他却一眼认了出来,急忙下马在道旁候着。
待那一列人马走近了,他躬下身子行礼,凝声道:“臣弟,恭迎皇兄。”
顾祯未下马,视线只在周遭淡淡扫视一圈,沉声问:“皇后呢?”
燕王回道:“皇嫂正在东市。”
顾祯扬鞭纵马而去,不过片刻,身形已跃出数丈远,只留下一句:“去东市。”
金满堂,是为东市最大的一处食肆。
顾祯临窗而坐,垂目眺望着下边景象。
东市还是一贯的熙攘热闹,行人如织,车马不绝。
他执着杯盏,饮了片刻的茶水,一双凤目微觑,缓缓坐直了身子,凝睇着街市上的一道人影。
虽戴着帷帽,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人是她。
是他的懿懿。
“倒是巧了。”顾祯唇角微勾,笑着说了一句。
由此可见,他和懿懿的缘分,是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
燕王不知他在什么,不由问:“皇兄,什么巧了?”
顾祯没搭理他,只是盯着下边看。
看着那道身影在一间卖琴弦的铺子前停下,与店家攀谈几句后,缓步走了进去。
然再朝旁边一转,顾祯眼眸却又倏地沉下,握着杯盏的手轻轻收紧,声音带了几分阴寒:“那人是谁?”
顺着他的视线,燕王朝下一看,便瞧见了一抹略显熟悉的青色身影。
霎时间,燕王头皮一阵发麻,低声回道:“是……是皇嫂的表哥。”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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