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揭开

    风声呜咽, 桐影婆娑。

    顾祯执箭矢的手猛然顿住,面色沉了沉,不期然抬头看向燕王。

    对视良久, 他问:“何意?”

    俩人相识已久,顾祯清楚, 他这副错愕神情, 并非随口一问。

    殿中静谧一瞬,燕王方回道:“许是臣弟记岔了,还以为是皇兄同皇嫂定亲后的赏花宴, 竟不记着冬至宴的事。”

    一道清脆声响,那支箭矢抛出个完美的弧度, 稳稳落在壶中,

    这一声,犹如敲击在燕王心头。

    他微微垂了眼, 从顾祯手中接过一支箭矢, 紧随其后向着不远处的漆壶投去。

    挂在了壶耳上。

    顾祯眉眼沉沉地侧首看他,忽而轻笑了声,不咸不淡道:“是么?那你近来的记性,还真是不太好。”

    他与皇后冬至宴上的事,洛阳人尽皆知,他不信顾祁会不知,又怎会记到后来的赏花宴上去。

    窗外桐叶晃悠悠地飘荡下来, 落在窗台上, 顾祯又睨了燕王几眼,终是收回视线。

    心头却始终怀揣着几分不安, 惴惴的难受。

    总觉得, 似乎有些东西埋在深处, 是他所不知道的。

    仰在凭几上闭目片刻,却发觉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团郁气聚积在心口,堵得难受。

    箭矢一根一根投向漆壶,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响,偶有几支偏差寸许,落在了地衣上,则是沉闷而细微。

    直至那壶口满满当当装着箭矢,一旁箭袋中也再无剩余,他才缓缓别过头问:“你从西郊大营回来,将临川也一并带回来了罢?”

    燕王回道:“回皇兄话,已经带回来了,暂且安置在车中,正等着皇兄吩咐呢。”

    顾祯点了点头,声音浅淡:“先将她送去母后那,先将她放出来几日,朕自有安排。”

    燕王应了声是。

    临离去前,他又回头看了皇帝一眼,终是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强作镇定地往外走。

    父皇儿女多,自然有玩得好的,也有玩得不好的。

    他听了生母的话,自幼跟在皇兄身边,唯皇兄马首是瞻。等后来,便养成了长久的习惯,皇兄在他心中,也一直是比肩父亲的存在。

    皇兄向来说一不二,而他也不敢违背半分。

    他从未瞒过皇兄什么,这是头一遭,选择将这个秘密藏了起来。

    虽有些愧对皇兄,可他还是……不愿说出口。

    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不仅是皇兄第一次见她,也是他第一次见着她。

    在赵氏祖宅之中,她也清楚记得,当初初见之时的场景。皇兄不知,那便是她根本没打算告诉皇兄,既然她都不想说,那他就更不愿说了。

    那是他心中仅存的、唯一的、独属于他的记忆。

    待燕王一走,顾祯便唤了吴茂过来,淡声问他:“朕与皇后头一遭见,你可还记着是何时?”

    放在从前,他或许看不明白。

    可等他自己明白什么是喜欢后,要说顾祁没那么点隐晦的心思,他是不信的。

    吴茂一下子给问懵了,先是怔了怔,随即回道:“陛下,您同娘娘初见,不是在宫中冬至宴上么?先帝还夸了陛下同娘娘投壶技艺精湛呢。”

    人人都这么说。

    从未有过别的声音。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所寻求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顾祯总觉得有些异样,心头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叫他莫名的心慌。

    “罢了。”他挥了挥手,略有些疲惫起身,看着窗外重重日影,沉声问:“皇后今日如何?”

    吴茂道:“娘娘这几日都带着二姑娘玩,偶尔是在殿中弹琴。”他笑了笑,又道,“倒是昨日稀奇,竟出去了一回。”

    俩人有几人没见过了。知她不想见着自己,他便不曾往前凑。

    那日夜色如水,她泪痕染颊,哭得那般难受。可等第二日,便直接下了狠手,将赵维民从兰若寺接回淮安侯府关着,又寻了几个族老出面,将徐氏母女二人送回了左家。

    左家自是不肯要这俩人。

    几度推搡之下,左家干脆将当年的事拎出来,告了徐氏通奸,至于奸夫是谁,倒是没敢明说,却也不需明说。

    如今还在打着官司,她却是一概不管,一副要避嫌的态度,只由着两家闹去。

    至此,顾祯便知晓,懿懿这一回是不打算手下留情,那颗心也愈发的冷硬。

    凝着窗外零落的梨树,他轻笑道:“她那倔性子,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去同洛阳尹说一声,让他秉公办事,此事出结果以前,不必再报到朕这儿来了。”

    吴茂倏地一惊。

    洛阳尹之所以往陛下这儿报,只因淮安侯为皇后之父,是属八议之中的人,按常理该陛下过问后方可。

    陛下此言,是压根就不想管的意思。

    这是打算,将淮安侯的罪名给坐实了,直接钉到他身上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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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懿懿破天荒起了个早。

    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做,她已连着小半月睡到完全清醒,才慢腾腾的下榻梳洗、用膳、弹琴。

    等一切都做完以后,才着手宫务。

    处理的时日久了,她也渐渐开始得心应手,兼之不似从前忧心,处理得愈发快。

    “娘娘。”梳妆时,云竹从外边阔步进来,行至她跟前行了一礼,敛眉道,“左家人勉强捏了鼻子认了,暂且将左姑娘接了回去,将徐氏遣送归家了,如今还在府衙闹着。”

    赵懿懿轻勾唇角,淡笑道:“闹吧,慢慢闹。”

    徐氏丧夫时,左家人也允她再嫁或归家,并未过多苛责强求。

    然徐氏家世寻常,舍不得左家富贵,便立志为夫守节,不肯再嫁。

    寡母带一孤女,左家算得上厚道,没打她前夫钱财的主意。她初初丧夫那些年,更是也没少给照顾。

    偏她一面舍不得荣华,一面又跟赵维民勾搭上,叫左家颜面尽失,沦为了笑柄。

    “他们忍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找着个机会,可不得可着劲儿闹。”赵懿懿含笑取了一根碧玉簪,动作轻缓的簪在发髻之间,左右看了看,问云竹,“好看吗?”

    云竹点点头,回道:“好看,这支簪子极衬娘娘。”

    赵懿懿斜她一眼,轻哼道:“生了这样一张嘴,成日怪会诓人的。”

    云竹掩唇笑道:“哪有,明明是娘娘好看,倒怪起了奴婢来。”

    赵懿懿靠着凭几,懒洋洋问她:“说吧,还有什么事?”

    “陛下,给世子恢复官职了。”云竹低声又道了一句。

    赵懿懿动作微顿,手中拈着一朵珠花摩挲,指尖在淡黄色的花蕊上轻扫过,良久方道:“知道了。”

    挽一个繁复发髻,所耗费的时间不少。

    待梳妆罄,赵懿懿换了条石榴裙出来时,正看着赵端端在外边踢毽子。

    一群小宫女围在边上数数:“七十八、七十九……”

    等一转头见着皇后的身影,霎时哑了声,弓着身子行礼。

    赵端端数着数踢到九十九以后,最后一下子踢得老高,继而将毽子握在手中,转头朝赵懿懿笑:“阿姐,你起身啦?”

    她招手将人唤了过来,拿帕子给她擦擦额上的汗,无奈道:“既然起来了,怎么不先将朝食给用了?”

    “我在等你嘛,又没太久。”赵端端小声说着,继而上前了两步。

    赵端端想要抱着她撒娇,赵懿懿却后退了一步,将她给抵住,蹙眉道:“可别,我刚换上新裙子,你赶紧去梳洗梳洗,再过来用膳。”

    被阿姐嫌弃了,赵端端撇撇嘴,轻哼一声,紧紧握着毽子,随宫娥下去更衣。

    时辰不早,侍从已然将朝食呈了上来。赵懿懿早上用的少,两小碗鱼粥,并几样小菜,再有几颗蜜煎橄榄,便是今晨的朝食。

    赵端端换了身衣衫过来,用饭时不停地抬目偷觑,小心翼翼地模样,叫人不禁莞尔。

    “想说什么?”赵懿懿放了食箸,淡声问她。

    被发现了,赵端端不禁红了脸,随后小声问:“阿姐,我刚才听云竹姐姐说,左家去府衙告了父亲通奸,已经拉扯了好几日了?”

    “嗯。”赵懿懿淡淡应了声,声音低沉,“俩人当初是无媒苟合,皆有家世,如若结案,该是和奸之罪。按大楚律例,和奸之人需徒一年半。”

    赵端端悚然一惊,继而小声问:“阿姐,那父亲会徒一年半吗?”

    赵懿懿唇角噙着一抹笑,一双杏眸里的神色却是淡淡的:“那就要看左家的本事了。”

    用过饭,赵懿懿照例去看做个斫的那张琴,看是否有需要添补或缺漏的地方。

    半年过去,这一张琴已初具模样。

    上回在长安请教以后,她则更多了些心得。

    赵端端玩心大,随着她看了会儿便觉得无聊了,赵懿懿自是知晓,先故意逗了一会儿,方道:“今日天气不错,我让蔓草带你去海池边玩,上次不是想乘舟去湖心亭?今日就去了吧。”

    “真的吗!”赵端端立刻就高兴起来,绕着她连连问了好一会儿,得了肯定答复以后,才稍稍放下了心。

    换了身漂亮的衣衫,又戴了些首饰,她便领着赵阿黄,同宫婢一道出了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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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正午,赵懿懿刚处理好宫务,靠在榻上小憩,却见着一碧罗裙小宫娥连滚带爬进来,满面泪痕道:“娘娘、娘娘,二姑娘她……她掉海池里去了!”

    这小宫娥正是先前跟着赵端端出去的一个。

    赵懿懿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变色,起身问她:“什么?”她又急行上前几步,颤着声问,“怎么回事?好好儿的,人怎么就掉到池子里去了?”

    小宫娥一边抹着眼泪,一面哽咽道:“二姑娘在池边同临川长公主起了争执,相持不下,就一道掉了下去。”

    赵懿懿面色陡然转阴,一手扶在门框上,倏然收紧,指骨一一凸显出来。

    心头憋着一团火气,尚未来得及多问,万春殿便来了人,请她过去一趟。

    “娘娘还是快些,长公主还昏迷着,太后娘娘有些等不及了。”那中年女官一板一眼地说着,面容肃穆,略显几分沉凝。

    然她紧跟着却瞧见,往日里对她礼遇有加的皇后娘娘,今日甚至没给她个正眼,就这么擦肩走过,径直出了殿门。

    女官张了张口,神色明显一怔,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赵懿懿甫一到万春殿,便听得里头忙乱一团,无数宫娥进进出出,更有几个太医在外守着。

    下了舆辇后,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冲了进去,随后便见着赵端端躺在外间一张矮榻上。身子湿哒哒的,只盖了一件薄毯,边上置一熏笼。

    宫侍们进进出出,自里间往来。

    守在赵端端榻边的,唯有她带着出门的几个宫娥,正要替她更了那一身湿透的衣衫。

    赵懿懿几乎落下泪来。

    她上前轻抱着赵端端,哑声问宫娥:“就是这么看着人的么?”

    “阿姐。”

    耳畔突的传来一声轻唤,赵懿懿骤然低头看去,却见是赵端端攥了她的衣袖,一张小脸煞白地盯着她看。

    虽心疼,她还是忍不住责骂几句:“怎么这般不长心!”

    赵端端突然挣扎着爬起来,盼着赵懿懿的肩膀,压低声音道:“阿姐,她要推我下去,我就将她一起拉下去了。”

    “你!”赵懿懿满面震惊地看着她。

    赵端端嘀咕道:“谁叫她骂阿姐。”

    “皇后可算是来了。”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太后着一身松烟色百迭裙,由女官扶着自内殿步出,面沉如水地看着她,“瞧瞧你妹妹干的好事!临川不过说了她几句,小孩子玩笑罢了,她竟敢将临川推水里去!”

    赵懿懿靠坐在矮榻上,将赵端端揽在怀里,这才抬目看向太后:“家妹一向乖巧,胆子小的很,怎会做出将人推入水中的事?再说秋日池水凉,家妹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母后倘若要发落,也好歹等她将病养好。”

    俩人同时掉水里,宫人们肯定是先救临川,才会去管她的。一想到自个妹妹在水中

    被她不轻不重地堵了回来,太后先前因筵席上的事,虽对赵端端有几分好感,此刻也是怒火中烧,好感尽去,随即沉声道:“皇后是觉着,你妹妹无错?”

    赵懿懿坦然看她:“母后说笑,小儿辈玩闹,哪有什么过错不过错的。若真是妾身妹妹推的,她何至于自个也掉水里?”

    太后气结,一手指着她,气得身子都颤了起来。

    正要说话,赵端端却蓦地哭了起来,抱着赵懿懿腰身,呜咽道:“阿姐我错了,我不该提醒长公主小心池边有青苔,这样长公主就不会过去,也就不会掉下去了,阿姐……呜呜……”

    “我也不该伸手拉长公主的,不然也不会叫人误会了……太后娘娘,臣女错了,请娘娘责罚。”

    赵懿懿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旋即抬目看向太后,杏眸里头亦是映着几分怒意。

    太后心头几番起伏,突然听得内室隐有有人唤阿娘,只是狠狠瞪了一眼,赶忙折返了回去。

    “阿娘,我好难受。”在外边待了这么久,临川一张小脸都瘦得没了肉,啜泣着伏在太后怀中,“就是她将我推下去的,阿娘,就是她。”

    太后本就不是个心智坚定之人,见临川发着热,又语无伦次,便起了些疑心,拍着她身子哄了几句。

    临川回宫数日,这还是头一遭出万春殿。

    她早就看上了百兽园之前新生的一窝细犬,今日想起来,便过去讨要。

    谁知管百兽园的人不肯给,让她先禀报陛下再说。

    她早就被皇帝给整怕了,如何敢找,便郁郁不乐的离去,打算让太后去给她弄一只来。

    谁知在海池边上,就见着了逗弄细犬的赵端端。

    再一问,就是她看上那一窝里,最康健的一只,当即怒上心头,叫赵端端将犬给她。

    赵端端不肯给,俩人起了争执,她口不择言地骂了几句,连皇后也一并嘲讽了,谁知下一刻被猛地一推,整个身子朝后掉进了水中。

    她虽然烧着,身上也难受,神志却清醒,扯着太后又道:“阿娘,就是她推我的。”

    被她这么一哭,太后又动摇起来,见临川难受得蜷起身子,她霎时心如刀绞,交代过宫侍后,立时又起身出去了。

    “来人,将二姑娘带下去,好生审问审问!”太后沉声吩咐一旁的宫侍。

    赵懿懿却将赵端端抱得愈发紧,转头去看太后:“便是审犯人,也该有根据,何况今日俩人都掉入池中,母后毫无证据,就要提审公侯之女吗?”

    太后道:“有没有证据,审过不就知道了?”

    “审?”赵懿懿双眼猩红,完全不复以往的举止娴淑,神色几近疯魔,“是审?还是屈打成招?”

    太后沉声道:“皇后就是这么想哀家?”

    赵懿懿却不理她,只是直视着太后的眼眸,一字一顿问:“母后可想过此事传出去,那些公卿会如何想?今日母后能凭此审问臣女,那明日……”

    明日,皇帝也能毫无根据审问大臣。

    倘若大臣们真这么想,费了几代人,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士族,只怕又要反扑回来,做濒死前的最后挣扎。

    太后面色沉了沉,她如何看不出来,皇后这是在威胁她。

    她突然冷笑了一声,垂目道:“皇后是要与哀家作对了?”

    “儿媳不敢。”赵懿懿神色平静,沉声道,“兹事体大,万望母后慎重,能为陛下着想一二。”

    “你!你!”太后被她激得没了理智,怒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宋媪给宫人使了个眼色,将太后轻轻抱着,颤声道:“娘娘三思!”她不着痕迹看了眼里间,垂眸掩去思绪,劝道,“娘娘,二姑娘到底是公侯之女,怎可如此?”

    太后浑身发着颤,咬牙道:“什么公侯之女?不过一养女罢了,哀家今日真动了她,又能如何?”

    她说着,又令身侧宫侍上前。

    然一众宫侍却推推搡搡,慢腾腾地靠了过去。

    果然,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赵懿懿如今最听不得人说这话,当即怒斥上前的几个宫侍:“放肆!”她今日来万春殿,所带宫人不少,此刻也团团围拢,成了数道人墙,将她护在中间。

    “都下去!”

    殿外倏地传来革靴声响,众人回头看去,见是皇帝面容怒容阔步而入,都不由变了脸色。

    太后迎上前两步,忙道:“皇帝,你快去瞧瞧你妹妹!”

    赵懿懿僵硬地转过了头,仍是用力抱着赵端端,死死地盯着顾祯看,眼底那片猩红之色,几乎要溢出血泪。

    顾祯心尖刺痛,扫了眼赵端端后,沉声问:“谁让母后动她的?”

    太后道:“她今日将你妹妹推进了海池里头,皇后还护着不许哀家动,说什么公侯之女的话。不过一赵家养女罢了,来路不明,怎及你妹妹重要?”

    “来路不明?”顾祯突然就冷笑了声,问太后,“母后说谁来路不明?”

    太后指着矮榻之上,被赵懿懿抱在怀中的小女郎,声音沉沉:“你打量哀家在宫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过赵家收养的孤女,又来路不明,你还想瞒着哀家?”

    顾祯神色冰冷,俊美的面容陡然沉得骇人:“来路不明?母后真知道谁来路不明吗?今日朕就告诉母后,母后的那个眼珠子,才是真的来路不明!”

    “皇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太后一脸震惊且失望地抬头,不敢相信儿子为维护那小女郎,竟是诋毁自己亲妹妹。

    “你要护着谁哀家不管,可你不该……”太后身子发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声音带了些哽咽。

    顾祯眸中映着寒雾,朝太后走近两步,目露凌厉之色:“母后听不明白?好,那朕就再同母后说一遍,临川才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她根本就不是母后亲女、朕的妹妹,是被人给换了!不知是从哪弄来冒充的!”

    “这么多年,临川出生时的印记没了,难道母后就没怀疑过吗?胎记能消,痣怎么消?”他又迫近几分,继续说着,“此事尚未了结,朕本不想今日说,可母后若旨意对赵二动手……”

    太后道:“临川的胎记和痣,长着长着就没了,何况她是哀家的女儿,谁敢做这种事!”

    他突的回身一喝:“将赵二姑娘左边衣袖卷上去。”

    周遭宫侍早已被斥退下去,赵懿懿又抱着赵端端,尚未反应过来之时,赵端端的衣袖便被女官卷了起来,露出一段白皙藕臂。

    其上,赫然有一月牙状胎记,并一红色小痣。

    熟悉的印记,尘封的记忆骤然被打开。

    太后猛地怔在那,唇瓣哆嗦着,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便是连一旁的宋媪,也一下子怔住了。

    “事到如今,母后还不明白吗?”顾祯看向太后,眉心骤然拧紧,“她同祖母生得有四五分像,母后难道看不出来吗?”

    赵懿懿怔了半晌,才动作僵直地低头去看赵端端的手臂,回想着皇帝刚才的话,面色也是一片惨白,纵然僵在那。

    肖似一位故人,原来是肖似他的祖母。

    她突然将赵端端轻轻推开,自榻上站了起来。

    因站得急了些,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

    “阿姐!”赵端端唤了一声,立马飞扑过去将她抱住,极为害怕地颤着声唤她。

    赵懿懿却将她拂开了。

    自己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赵端端不顾仪态地掀开薄毯下了矮榻,又朝她行去。

    顾祯蹙眉过去扶住她,低声道:“懿懿?”

    仍是被赵懿懿用力推开,不留半点情面。

    突然间,她转身向外行去,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眨眼已出了殿门。

    顾祯令道:“将人都带过来,让母后好好听听。”语罢,他也转身追了上去。

    椒房殿内殿大门紧闭。

    赵端端趴在外边敲门,哭道:“阿姐你别不要我……”

    “你且下去吧。”顾祯低头看了眼赵端端,“皇后这会不愿见你,就别打扰她了。”

    赵端端抬头看向皇帝,本能的惧怕迫使她后退了半步,讷讷地看着,甚至不敢发出声音。

    顾祯揉了揉眉心,心知懿懿这会儿不好受,只是淡声道:“先下去,等皇后心里舒坦些了你再过来。”又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他吩咐了句好生照料后,也随之离去。

    赵懿懿默不作声地躺在榻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帐顶出神,翻了一个又一个身,却睡不着。

    她午膳也没用,就这么直愣愣地躺在榻上,也不知躺了多久,竟是就着外边的哭声,就这么睡了过去。

    黄昏时分,云竹进去看时,一掀开那鲛纱帐,却见皇后双目紧闭,面生红晕。

    再一探,滚烫滚烫的。

    她心下大惊,忙唤道:“娘娘?娘娘?”

    赵懿懿迷迷糊糊睁眼看了看她,不耐烦地推了几下,又要睡过去。

    云竹心惊肉跳地跑了出去,急声道:“快去、快去请太医过来!咱们宫里可还有多的发热的药?先去给娘娘煎上,等太医过来了,再看能不能用!”

    一通人仰马翻,太医总算是过来了,瞧了椒房殿预留的方子,还有庖厨里煎的药,道了声可,又道:“娘娘应该是惊吓过度病倒的,所幸没什么大碍,臣另外再开几贴,等这贴用了再服。”

    不多时,皇帝满面尘霜的赶了过来,自云竹手中接过药碗,进了内寝。

    他将赵懿懿扶起身,后边垫了个隐囊,听她嚷着难受,忙低声哄道:“先将药喝了,就不难受了。”

    赵懿懿道:“陛下先出去吧,妾身想一个人静静。”

    “懿懿。”顾祯神色一僵,耐下性子又唤了她一声,将舀了汤药的羹匙往她唇边一递,哄道,“乖些,快将药喝了,就能好了。”

    “陛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赵懿懿突然仰了头,颤着声问他。

    顾祯沉默片刻,低声道:“朕怕你知道了,会不高兴。”他知懿懿不喜自己,倘若知晓赵端端实则……是他的妹妹,心里恐怕不好受。

    也因此,他原本打算等懿懿回心转意了、再将剩下的事处理好了,再公布此事。

    今日,却不得不提前说了。

    赵懿懿突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心口又难受了,浑身都不舒坦。

    她承认,她确实不高兴了。

    她疼了十年的妹妹,怎么就成了顾祯的?她阿娘的女儿,怎么就成了太后的?

    倘若是别人,她还不会那么难受。

    偏偏是他。

    凭什么是他?

    “陛下是何时知晓的?”她问。

    舀出来的汤药冷了,顾祯将羹匙拿回来搅了搅,低声道:“数月前有所怀疑,前段时日刚确认的。”

    赵懿懿看着他笑,一双杏眸凝在他身上,化作道道利刃而去。

    顾祯有些狼狈地别过眼,轻声道:“懿懿,是朕思虑不周。”

    “像一位故人?”她轻声问着,突然又道,“陛下出去罢,让妾身自己静静,出去罢。”

    顾祯坐在榻前不肯动,赵懿懿却忽而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高声道:“我说出去!”

    滚烫的汤药尽数泼在他身上,再顺着衣角滴滴答答,滴落于地衣上。

    “出去!你出去!”她颤着声,自矮榻上下来,用力将他朝外推搡着。

    顾祯怕她烫着,又怕她情绪过于激动,忙安抚道:“好、好,朕现在就出去,朕现在就出去,一会让宫人将药拿进来,你乖乖喝了睡下。”

    赵懿懿不理他,只是一个劲地将他往外推。

    等将人推出去了,关上了殿门,才陡然放松,贴着门扉跌坐于地。

    比起愤怒,她更多的是不愿相信。

    不但太后不愿相信,连她也不愿相信。

    纵使前段时日他说有了眉目时,她就已经有了准备,却从未往这一处想过。

    更从未设想,端端会与他有关联。

    “阿姐。”门扉外又传来赵端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阿姐,我不做别人的妹妹,我也不要做谁的女儿,我只做你妹妹好不好,你别生我的气了。”

    赵懿懿仰头看着椒房殿高大的房梁,掐了掐手心,道:“没生你的气,你下去歇着吧,让阿姐自个静静,阿姐只是有些难受。”

    她坐在这,一时间,又有些心疼端端。临川锦衣玉食长大,要什么有什么,而她却自幼寄人篱下,看人眼色长大。

    倘若端端真是他的妹妹,于端端来说,其实也非什么坏事。

    一层长公主身份加身,无人再敢轻视于她。

    可她就是……觉得难受。

    不愿相信自己的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妹妹,竟然会是顾祯的妹妹。

    凭什么都要跟他扯上关系,自己是皇后,一辈子逃不脱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连她身边的人,也要跟他有关联?

    赵端端仍在外边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逐渐小了下去。

    天色逐渐黯淡,赵懿懿抬目朝外看去,只见着漫天的星子拥簇一轮弯月,闪烁着一道道细微的光。

    好看极了。

    她缓步走了过去,心里堵得慌,突然两手撑着窗沿,做了个从未有过的大胆举动。

    ——翻了出去。

    翻了第一次,翻第二次就容易了。

    宫人们都聚在前边,后院无人,她又踩着一株桂树出了宫墙。

    月色皎皎,银霜铺地。

    赵懿懿知晓宫中侍从巡夜的路,也知晓时辰,便沿着小径,一路走到了海池边。

    皎洁的月光拖长了她的身影,于青砖上拖出了长长一道。

    再转了个弯,则是拖到了水中。

    她想一个人走走。

    沿着池岸走了许久,她寻了一块青石坐下,两手托腮,撑着头看布满繁星的天。

    倒是舒坦了许多。

    也想开了些。

    看着天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一片隐约红光,她怔了怔,下意识往前抻了下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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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人发现起火的时候,火势已然难以扑灭。

    一桶桶的水浇进去,却是杯水车薪。

    紧跟着愈烧愈旺,正值西风起来,整座椒房殿正殿都陷入一片火光之中,缭绕浓烟升腾而起,弥漫铺散开。

    隐隐还有向偏殿蔓延的趋势。

    宫人们来来回回地救火,或是冲进火场救人,忙作了一团。

    顾祯到时,见着的便是一片火光,还有正殿上坍塌的匾额,他倏地红了眼,问:“皇后呢?”

    周遭陡然静了下来,他四下逡巡一圈,又问:“皇后呢!”这一声怒问,仿若泣血。

    他眼中泪光闪烁,又连问了数声,在即将汇聚滚落之时,刚被从火场被带出来安置在边上、脸上漆灰一片、发丝凌乱的赵端端哭道:“阿姐还在里面!”

    顾祯想也不想地夺了宫人的湿润布匹,就要往里冲去。

    “陛下!”吴茂一时情急,也顾不得尊卑要将他拉住,“宫人们已经进去了!娘娘一会就能出来了!”

    顾祯却用力挥开他的手,一头扎进了眼前的火海之中。

    火势浩大,火舌似乎已经舔在腿上,顾祯却什么也顾不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他的懿懿。

    火场中还有宫侍,也在四处查看是否有人未被发现,顾祯一路跑去了内殿,到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他的懿懿的身影。

    身上灼热一片,手中拿着的那块湿润布匹几乎要被烘烤干,不时有火光猛然窜起,他不顾一切地找着。

    榻上、案几边、琴案旁、衣箱、帐幔后。

    什么也没有。

    他找不到他的懿懿了。

    顾祯一时气怒攻心,按着心口处,猛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两侧宫侍突然惊呼一声,团团围了上来。

    殿外,帐幔隔绝出的一小片天地中,太医看着躺在榻上的皇帝,哆嗦着去问吴茂:“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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