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掠过, 赵懿懿下意识闭目后仰。
再睁眼时,竹青色的帐幔已被掀开,在眼前轻晃了几下。
一人正扯着她的衣袖, 眉目微冷, 咬牙绷着一张脸,面色沉沉地看着她“懿懿,你方才说什么?要换一个?”
“怎么?不行吗?”
纱帘晃动,赵懿懿顺着光抬目看去。
曈曈日光之下, 男人面容如旧,挺鼻薄唇、剑眉入鬓,眉弓之下一双深邃凤目,正牢牢胶着在她身上。
再看时,额侧有块被火燎过的痕迹。
伤痕不大,却醒目。
赵懿懿显而易见的一怔,芙蓉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之色。
触及她眸底惊愕后, 顾祯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紧缩,身子陡然绷了起来, 连声音都染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害怕“懿懿……”
活了二十余年, 他头一回知道,何为自卑。
也是头一次知道, 何为惶恐不安。
身上伤痕累累,他自己见了虽不觉有什么, 可倘若懿懿见了害怕,该怎么办?
若是她嫌弃, 又该怎么办?
顾祯小心懿懿唤她, 涩声道“懿懿, 朕知道现在的样子,肯定是吓着你了,你若是嫌难看,就别看了。”
嘴上虽说着让她别看的话,可心底却又有着几分隐秘的期许。
希望那个灿若春阳的女郎,能够抬起头,抬起头看他一眼。
只是一眼就好了。
“怎么弄到的?”赵懿懿未答话,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顾祯心尖颤了颤,回道“许是那日被火星子溅到了。”
赵懿懿视线在那块瘢痕上停留片刻,轻声道“陛下该注意些。”
原来这世间真有因果。
从前欠下的债,总有一日是要悉数还回去的。
身上痛,心里也痛。可哪怕再痛,他也没想过放手。
他宁肯用一辈子慢慢偿还,也绝不愿意放手,哪怕一辈子都要承受那个果,他也甘之如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不想让她看见颈项和手臂处的瘢痕,顾祯伸臂,将她轻轻揽至怀中,轻声道“嗯,以后朕会注意的。”
他故意说了个这样留有遐思的词。
以后。
俩人还有许多个以后,欠她的,就在以后岁月里,一一偿还回去。
赵懿懿靠在榻沿,看着他穿戴衣衫、系上一条玉制蹀躞带,身量颀长挺拔,单是立在那儿,便如同一株迎风的劲松。
“时辰不早了,等朕见完母后,正好能用晚膳。”顾祯回过头望着她笑,“一会朕再让人做一份虾蟹羹?”
融融的光洒入,他站在背光处,面上的神情瞧不真切。
赵懿懿慵懒地别过脸,道“早都吃腻了。”
顾祯神色一僵,低声道“是朕思虑不周。”
细碎的夕阳之下,他那张面容虽有缺损,却丝毫不损其俊美。可立在那儿的模样,却又平添了些手足无措。
太后恰在此时进了紫宸殿,顾祯出去时,只见太后坐在正殿上首饮茶,吴茂正在一旁赔笑说话。
顾祯敛眉上前,温声问道“母后今日怎么来了?”
随着他走近,太后自是瞧见了他身上那些伤痕。
额侧、手背、被衣襟遮掩的脖颈,太后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唇瓣微微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想拉着看一看,却又想起儿子已经大了,且俩人一向不怎么亲近,到底不那么妥当。
“哀家想着,过来看看你。”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是憋出了这一句话,却又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你身为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深入火海,那日椒房殿火光冲天,你就不怕吗?”
“你、你……”太后望着他摇了摇头,恨声道,“皇帝,你怎么能将自己安危置之度外,半就是为了一个女人?”
顾祯眉眼微沉,轻声道“母后,那是朕的皇后,不是外人。”他看向太后,一字一顿道,“那是朕的心上人,朕入火场,是因为心上有她。”
太后道“那也不该……”
“不该什么?”顾祯反问她,“母后,朕身为丈夫,难道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好?”
“那样大的火,朕就任由她一人在里面受苦,从此不管不问吗?”
他连声诘问,太后毫无招架之力,到底是没了声。
顾祯掩在袖中的手掌收了收,垂目道“母后,这是真与她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也与她无关。全然是朕心中担忧,才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良久,她终是恼道“罢了,你既然愿意,你的事我也懒得管。”
说这话时,她其实颇有些赌气的意味在,然顾祯却没细究,更没有深问。
短暂的寒暄过后,太后与他说起了何太妃与临川长公主等人的事。
“她心思恶毒,先是调换了孩子,后来为隐瞒真相又蓄意放火,罪无可赦。”太后趁着脸斥了一句,斟酌着问,“皇帝可有想好,将她如何处置?”
顾祯轻抿一口茶水,淡声道“尚未想好,朕这儿,还有件事未确认,先留她一段时日。”
太后心尖一跳。
先留一段时日,那后面,就是不打算给活路了。
不忍一瞬,想起她所犯下的罪孽,又将心头冒出的这丝念头给压了回去。
犹豫间,太后到底问起了两个女儿。
“既然端端才是哀家的亲女儿,那她们二人,该如何安置才好?”
顾祯道“母后觉得呢?”
既为人母,太后到底有几分心疼,不禁说“端端既然是皇帝亲妹妹,皇帝都确认这么久了,也是该给她一个长公主的名号了吧?”
顾祯点点头“很该如此。”
答应太过自然反倒叫太后自个愣了一瞬,旋即又道“阿瑜她……虽非哀家所出,到底也是皇帝亲妹妹,又当做亲生养了这么多年。这个封号也叫习惯了,皇帝可否还叫她用着从前的,另给端端想个更好的?”
顾祯神色淡淡,浅笑道“母后,再当做亲生,假的也做不了真。”
他还有旧账没同临川算,本来就不可能放过她,何况中间还掺杂了个赵端端,此时今日若不处理明白,懿懿只怕要同他置气。
“叫她占着朕亲妹妹名头这么多年,母亲占了、名字占了、食邑占了,按母后的意思,如今还要让她接着占用下去?”
太后讷讷道“临川这封号,她到底已用了多年,再叫端端用这个,岂不是拾人牙慧,平白让她难受?”
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当做亲生的养了十五年。
手心手背都是肉。
怎可能一朝做出选择。
顾祯垂目不语。
“母后。”他突然冷了面色,沉声道,“临川蔑视皇后、目无法纪,她被母后锦衣玉食宠了多年,而朕的亲妹妹却流落民间,自幼看人眼色长大。按母后的意思,如今还要占着该是朕亲妹妹的封号。母后让皇后怎么想?让赵端端怎么想?母后打算对外如何说,说母后当年生的双生子?还是想说,赵端端是何太妃之女?”
见没法子说服他,且隐隐能听出来,他有容不下临川的意思,太后只得又道“哀家知道你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让阿瑜换个封号罢,你父皇当年,给她册封的是华阴。”
顾祯突然一笑,颔首道“如此,倒也给朕省事。”
太后一怔,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不由抱着茶盏愣在那,想要开口再问一句。
“华阴死了这么多年,朕也登极有一年光景,是该给诸位弟妹们,好好追封一番了。”他声音淡淡,每个字间都透着不容置疑。
追封……
太后倏地瞪大眼,待反应过来,身子便一寸寸凉了下来,指着他的那只手轻轻哆嗦着,呼吸亦是急促不稳。
顾祯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朕便不留母后用膳,改日再去拜见母后。”
“皇帝!”太后骤然拔高了音调。
她还做着最后的挣扎,想给那个从小养大的孩子求一条生路,可皇帝显然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愿意给。
顾祯朝一旁吴茂看去,冷声下令“何太妃混淆皇室血脉,寻来外人冒充皇女,即刻将此二人捉拿下狱以待发落。”
吴茂一怔,那一位,不是何太妃之女华阴公主么?说到底,那也是皇室血脉啊。
顾祯看出他那点心思,哂笑道“华阴早已薨逝多年,父皇盖棺定论的事,哪来的第二个华阴?”
这番言辞,比刚才还要狠。
太后身子一软,心都凉了半截,瞬间瘫倒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是被宫人扶着出去的。
正殿的对话,赵懿懿在里间自是听了个真切。
却没问,也没细究。
俩人如常用了一顿晚膳。
临走前,顾祯破天荒的送了她,将她送到左银台门外,一路轻声叮嘱着,让她饮了酒莫要吹冷风。
“陛下。”沉吟许久,她终是忍不住说,“陛下那日相救,妾身很感激。”
她顿了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似已将余下的话说尽。
顾祯心头蔓延过一丝酸涩,低声哀求“懿懿,别说了,别……”
可她终究要将剩下的话说完“却也只是感激。陛下说喜欢我,可我却找不回当初的心动了。”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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