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辰进宫那日, 冬日连绵的雨势初歇,难得露出些晴日来。
暖融融的曦光往洛阳城一洒, 雨痕随之消弭, 浅灰色的琉璃瓦沿折射出细碎的光。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赵辰这次学乖了许多。
甫一进了延德殿,待行过礼后, 一句狡辩的话也没敢说,两手垂在身侧, 乖乖站在一旁准备听训:“阿姐, 我错了。”
赵懿懿怔了怔, 差点被一口茶水给噎到,好不容易克制住神色, 凝神抬目看他一眼,才问:“错哪儿了?”
虽问得镇静, 然心中却不可谓不惊骇, 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辰仍是低头看着青砖,轻声说:“不该行事这样冲动, 也不该逼得这样狠。”
赵懿懿按了按眉心,皱眉道:“王家状告父亲在赵舜年婚事上妄冒, 是你给牵扯进来的?”
“是。”赵辰迟疑了一瞬,旋即点点头, 脑袋埋得低低的, “是我命人往王家散的消息, 稍稍提及了律法上这一条。早在父亲与徐夫人双双进兰若寺时, 王家就不想要这门亲事, 是怕误了自家名声才忍下来。这回有这样好的机会, 自然不会放过。”
他答得顺畅且沉静,赵懿懿却突然觉得头疼起来。
看着边上剥橘子的赵端端,她挥了挥手,轻声道:“你出去玩会。”随后又屏退了众人,叫殿中只余他们两个。
满室皆静,赵辰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他今年也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行事也是随心而动,凭借着远超常人的机敏,才在背地里做下了这些。
虽然自觉没做错什么,然这会儿在长姐面前,难免心虚了起来。
“背律法花了多久?”
冷不丁一声问话,赵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脱口而出道:“一旬。”
赵懿懿道:“倒是挺快。”
赵辰心头一紧,忙道:“阿姐,我……我就是随便看了看。”
看着少年慌张的模样,赵懿懿心下一软,暗叹口气,声音也不由自主放缓了些:“左家同父亲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既然敢告,手中岂会没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折腾去就是,你何必这样急于求成?即便没有族谱,左家也有别的法子,他们如今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闹,为的不过是拖久一些,弄坏父亲与徐夫人的名声。”
赵辰虽聪慧,却到底年纪还小,不知其中缘由。见着折腾了这么久还没个定论,只以为是左家没能耐,才按捺不住地出了手。
将这口气忍了这么多年,左家如今敢出手,正是因背后有了人撑腰。
有她在后边镇着,左家的胆子才大了起来。
“父亲入狱,等回去后,你让大兄携你们,一道去看望一场。”赵懿懿声音淡淡,却如春日涓涓的流水,“你如今尚在国子学读书,大兄也复了官职,莫要落下口舌。”
官场上,一句不孝罪名比天还大,一旦被人拿捏了把柄,一顶帽子扣下来,轻则仕途就此止步,重则贬官罢免。
赵辰低头应了声是,觑着她的神色,见之平静淡然,似是没怎么生气,才渐渐安下了心。
却不由问:“阿姐,你不生我气么?”
“你行事这样冲动,我岂能不生气?”赵懿懿皱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半点心眼没长,全凭着一腔意气行事,也不知多为自己想想。”
赵辰回道:“阿姐,我想过了,正是因想过了,才做的。”他微微抬头,视线与那双柔婉的杏眸交汇,认真道,“我知道后果,可若是不做,不叫他们受些惩处,我这辈子也舒坦不了。总是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少年神色坚定,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扭转的决然。
赵懿懿从前只知赵辰性子桀骜难驯,却不知能到这个地步。
她皱着眉说了几句,少年倒是肯乖乖认错,瞧着叫人舍不得再说重话,却不肯松口。
“阿姐,你别生气。”见她轻轻蹙眉的模样,赵辰迟疑一瞬,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赵懿懿道:“既然律法背了,等回去了,将大楚律例默个三遍,等下月再亲自送来给我。”
大楚律例总分为三十卷,记述多且杂,若要一月内默上三遍,则十日必得默完一遍,是个不小的工程。
明知此非易事,赵辰半个反驳的字也不敢说,耷拉着脑袋应了:“好。”
方才坐在庭院里头弹琴,赵懿懿身上穿多了些,被那耀目的光一照,便觉得稍稍有些热。
吩咐完,起身进去换身轻薄些的衣衫。
“娘娘为了二郎,也是思虑良多了。”替她更衣时,云竹在边上小声说了句。
赵懿懿道:“叫他长长记性也好。”她若是真要罚,怎可能默几卷律例了事。
只因他行事太过激烈,才不敢淡然以对,怕他生了自满之心,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这才故意出言敲打了几句。
让赵辰默律法,也是叫他将这记得更牢固些。
正梳着发髻,蔓草进来禀道:“娘娘,姜郎中过来拜见,亲自提了一匣子糕点,说是给长公主赔礼的。”
那日投壶,因姜嘉言连累,才叫赵端端直接在第二局折戟。想着她那性子,恐怕生吞了姜嘉言的心都有,赵懿懿便只是挑了挑眉,道:“让他带回去吧,就说心意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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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海池边上散心的时候,赵端端便瞧见姜嘉言拎了糕点过去。
她在边上逛了一会,估摸着赵懿懿二人说完了话,便要回延德殿去。
却在半道上,被一行人给拦住了。
“长公主。”那为首的牙白长裙女官朝她行了个礼,含笑道,“长公主在这儿呢,奴婢们正要去延德殿寻您。”
赵端端后退了半步,问:“怎么了?”
女官道:“今儿太后娘娘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酥骨鱼,听说长公主喜欢用,特想请长公主过去尝尝。”
那女官声音轻柔,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些制作辛苦,柔和的面色叫人下意识亲近。
然赵端端却只是回道:“刚用过朝食不久,倒也用不下这些,劳你替我多谢娘娘好意了。”
这些日子,太后总来找她。
有时是做了点心派人送来,有时是着人来请,有时甚至亲自过来。
就连阿姐也说,那是她的生母,叫自己不必顾忌太多。
“这是避不开的。”阿姐眸色柔柔地看她,声音清润,“当初将你同临川换了的,也不是她。虽也有错,却不是天大的罪过。”
可她还是不喜欢,也不想同她亲近。
听着她这样疏离的称呼,女官便知是不肯的了,暗叹一口气,声音也紧跟着轻了些:“娘娘这些日子,嘴上不说,心里头怎会不记挂长公主。只是去看一眼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犹豫许久,心头浮现起赵懿懿开解的那些话,她道:“好。”
万春殿中,太后正同皇帝说着话,听着外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及说笑声,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
她起身朝外看了眼,鼻尖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往常请十次,也未必来一次,今日竟然来了,怎能叫她不惊喜。
“端端。”看着迎面行来的少女,太后小心翼翼唤了句。
如今静看,才发觉赵端端的一双眼睛,是与皇帝一样的凤目。只是她的偏圆些,透着小少女的可爱。
从前,却没认出来。
太后暗自懊恼着,声音放轻了些:“上回听皇后说,你喜欢用酥骨鱼,今日正好有新鲜的鲫鱼送来,哀家便做了一道。”说着,她将面前碟子推了推,道,“你尝尝味道如何?”
赵端端道了声谢,挟了一箸送入口中。
俩人都很生疏,甚至还有些拘谨。赵端端是心里头隐隐抗拒,而太后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在身边养大的,未免要小心几分。
看着她垂首用吃食的模样,太后眸中盈了些笑意,道:“今日难得,你们兄妹两个都有空闲来哀家这,等用了午膳再回去吧?”
顾祯淡淡应了声好,赵端端脸上露出些许迷茫,却听皇帝说:“朕一会派人,告诉你阿姐一声。”
看着女儿如此依赖皇后的样子,太后心中五味杂陈,知道强留了人,也不一定能好好将这顿午膳给用了。想着宋媪的嘱咐,她轻声道:“皇帝方才说,皇后娘家阿弟今日进宫了?不若让皇后也过来,一道用一顿午膳?”
顾祯不置可否,赵端端却有些纠结。
到底还是派人去请了。
“你幼时的名字,是你父皇起的。如今既然回来了,是顾氏的长公主,哀家这段时日也想了几个,依皇帝看,选哪个好些?”太后尽量放缓了声音,甚至带了些小心。
顾祯扫了赵端端一眼,道:“依朕看,如今这个就挺好的。”
太后愣了愣,然皇帝已经发话,她自是不好反驳,只道:“也好,也好,横竖都用惯了,再改倒不熟悉。”
一顿饭用下来,五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静得出奇。
赵懿懿许久没曾来过万春殿了,这会儿瞧着殿中景色,竟是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用过饭,她同赵端端二人走在前边,赵辰则是落后了几步。
正低头走着路,身侧突然暗了暗,赵辰偏头一看,却是皇帝。
他愣了一瞬,低声唤道:“陛下?”
“你过来。”顾祯瞥了他一眼,声音浅淡。
赵辰有些不解,然面对皇帝,他还是乖乖放慢了脚步,落后皇帝半步而行。
前方俩人逐渐走远了,顾祯才问:“你行事之前,可为你阿姐想过没有?”
“陛下放心,辰定然不会牵连阿姐的。”赵辰微微躬身,放缓声音答了一句。
他咽不下这口气,若是不做,不叫父亲与徐氏受惩处,可谓死不瞑目。
却从未想着,将阿姐拖下水。
顾祯冷笑:“你从未想过?你的名声坏了,你阿姐的就能好了?还是说,她心里能舒坦?”
赵辰面色一滞,身上突然有些发冷。
他只想着不会牵连,却没想到,兄姊是会为他担心的。
“是辰思虑不周。”他低着头道,“多谢陛下提点。”
顾祯神色却不见好转,依旧是压着的:“你以为凭你那些手段,能叫你活到今日?若不是你阿姐,早在你揍崔思远的时候,就该去见官了。”
赵辰心知如此,上次还被阿姐骂过,然这会儿被皇帝点出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几乎是羞愤欲死。
几道冷风吹过来,拂过面庞,才叫那阵燥热消散了些。
身为姊夫,往日进宫即便撞见了,皇帝也极少同他说话。
这还是头一回,说这样多的。
赵辰知道是为着什么,忏然道:“辰知错,往后,定不叫自己处于险境,连累长姐担忧。”
冷眼看了他片刻,顾祯神色稍缓,沉声道:“此事上,你阿姐早就在处理,再不济也有你长兄,还轮不到你来管。”他顿了顿,道,“往后若有什么事,先告诉你阿姐,若是怕她生气,也可告知朕。”
赵辰心头一震,微微抬目看向皇帝,在触及那双凤目是又急忙低下头。他叉手欠了欠身子,恭声道:“多谢陛下。”
“若再有下次,不必你阿姐管束,朕亲自动手。”顾祯又冷声说了一句。
回延德殿后,赵懿懿有些困倦,先回了寝殿卸妆容钗环。
取至最后一支绒花簪时,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铜镜内,她不由挑了下眉梢:“陛下方才,找阿辰说话了?”
顾祯应了声,道:“他同你说了?”
“没说,哪儿敢说呢。”赵懿懿拿帕子擦了擦指尖蹭到的胭脂,玩味笑道,“红着双眼儿跑来认错,都快哭了,不是被陛下吓的还能是什么?不成想,陛下还有这等止小儿夜啼的本事。”
赵辰本就已经认过错了,这次又过来,却是认的不该叫她担忧的错。
顾祯淡淡一笑,上前取下她那支绒花簪子,看着那柔顺的青丝滑落,他两手握住那纤细的肩,轻声道:“朕当真有这能耐?”
“陛下都将阿辰给吓哭了,还说没有。”
赵懿懿一回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笑眼中,神色不由一愣。
“他虽机敏,性子却偏执,朕若不敲打敲打,行事再这样无所顾忌,难免叫你担忧。你父亲的事,朕已经交代过,懿懿不必担心牵连家中。”
他在耳边低语着,说了许多的话。赵懿懿只觉得阵阵热流喷洒在耳畔,有些酥痒,身子跟着僵了僵。
“好了。”她伸手轻轻推了下,道,“有些热。”
顾祯偏头看去,果见墙角红萝炭烧的正旺,一片艳色。
他走过去熄了一盆。
“可好些了?”
听着那声问话,赵懿懿想说不是炭火的事,话到嘴边了,却又拐了个弯:“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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