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粮草官吕先贤与一名膀大腰圆的络腮胡大汉勾肩搭背走在小巷里。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路走得踉踉跄跄。
多亏小巷狭窄,两个人肩并肩,几乎占满了整条小巷,偶尔摔倒时候,被墙壁一接,正好接住。
络腮胡连撞了好几次墙,却没恼,醉眼蒙眬地看墙壁一眼,哈哈笑起来:“哪来的小娘皮,往老子身上挨什么?”
“小娘皮在哪?”吕先贤抬眼,颧骨处两坨艳红,如胡乱抹了胭脂,“老卫,你这时候可不能在这时候逞凶啊,色是那个,刮,刮骨刀,你听说没?”
“晓得。我还盼着这次大比能赢,哪能在这时候被掏空身子?”
“能赢,肯定能赢。我给你买的那个粮草,可是邑涞书院流出来的东西,邑涞书院晓得不?”
“那个术士书院,嗝,我就不乐意跟那些术士打交道,手段一套一套的,阴险!”
“术士的手段是阴险,传出来的东西却一个比一个好用。我给你的马用上这些粮草,保它跑得快,力气足,到时候你想撞哪个撞哪个。”
“那你可不能给其他人用这粮草。”
“给他们的都是普通粮草,这青粮粮草专门留给你们这一旗,够意思吧?”
“等我们在军中大比赢了,我再请你喝酒!喝花酒!嗝。”
两人跌跌撞撞往巷子外面走去。
巷子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一片黑影。
他们走到极近处,才看到那黑影身上反射的光,那是盔甲的光芒。
络腮胡颜色一变,下意识要抽挂在身侧的大刀。
只是他们今天出来喝酒,身侧空空荡荡,手一摸,完全摸了个空。
吕先贤还没意识到危险:“老卫,你怎么不走?腿软了?还是要放水?”
“卫凌炀,吕先贤。”黑影沉沉开口,“是你俩?”
卫凌炀双手抱拳:“阁下哪位?”
“解豸卫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卫凌炀脸色登时发白,转头往后看。
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堵住了,借着一点暮色,卫凌炀发现那是带刀的士卒。
卫凌炀已经认出来了,这正是他们夏南军管监察的獬豸卫。
吕先贤的酒还没醒,嘴里嘟嘟囔囔,问为什么不走?
獬豸卫不同他客气,来了两个人抓住吕先贤的手一扭,将他的手扭到背面去,直接押着他上了马车。
大津山下,夏南军营。
此时正值傍晚,军中炊烟袅袅,蓝紫色的天空中依稀能看见星辰,月亮还不见踪影。
山脚下一排房子中,最大那个院落烛火通明,穿着皮甲的将领不时进出。
每回有人进出,门口两名手执□□的士卒都会仔细查验。
吕先贤被人带过来时,直觉两腿发软,喉咙发干,干得他不得不一个劲儿吞咽口水。
他现在就已经完全醒了,路上还尿了两泡。
吓的。
卫凌炀与吕先贤被带进院中,很快就有人押着他们到屋内。
屋内长条案后面,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宽肩窄腰,穿着一身收袖将军袍,长相俊美,最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双眼睛,简直像含着两点寒芒。
人被他一看,简直像被扒了皮。
卫凌炀在旁边叫了一声将军,吕先贤意识到这是他们的大将军左行怀后,几乎软倒在地。
等稍回过神来,吕先贤强撑着跟着喊了一声将军。
左行怀:“这批粮草从何处买来?说罢。”
吕先贤一抖:“将军容禀,这批粮草就,就是普通的粮草,从种粮户那里买的。”
左行怀盯着他,片刻后,淡淡道:“看来不老实。拖下去打三十军棍,让他清醒了再说。”
左行怀一声令下,立即有士卒过来,拖了吕先贤出去。
片刻后,卫凌炀能听见军棍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也能听见吕先贤嘴被堵住发出的呜呜惨叫声。
左行怀微抬下巴:“你来说。”
卫凌炀冷汗涔涔,磕了个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左行怀从桌上拿起一罐东西:“就是这个粮草?”
边上立着的侍卫将那罐东西递给卫凌炀。
卫凌炀打开罐子,仔细嗅闻里面的粮草,又尝了尝,之后肯定道:“回将军,就是这种粮草,马吃了之后力气特别大,耐力也好。”
“你给马吃了几日,可有什么不妥?”
“回将军,吃了五日,没什么不妥,眼屎、鼻头、马粪等状况甚至相较于之前好一些。”
“马吃完后饿得快么?马可焦躁?”
“都未发现。”
左行怀点点头,对卫凌炀说道:“你勾结粮官,试图作弊,破坏军中大比,罚你四十军棍,伤好后带队进山驻守。”
卫凌炀一个长头磕到底:“属下领罚。”
很快有人押着卫凌炀出去受罚,换被罚完的吕先贤进来。
这次吕先贤不敢再狡辩,有问必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左行怀听完,对手下说道:“把买的这批粮草退回去。”
左行怀令行禁止,当晚,郡王府收到了被退回的二十五万斤粮草。
纪衡约收到粮草后,额头上的青筋都快暴起了。
郁徵抬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问左行怀的手下道:“这批粮草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回王爷,粮草是好粮草,只是不适合我们军中,故将军命属下将粮草送回来。”
“我们的粮草是整个邑涞郡最好的粮草,为何不适合?”
“回王爷,军中经费有限,用不起那么好的粮草。且军马对粮草要求不高,吃惯了这种好粮草,日后出去打仗,怕吃不惯普通的粮草。”
郁徵盯着他。
来人恭敬地抱拳:“基于种种原因,夏南军营没法用郡王府的粮草,还请王爷海涵。此次乃是夏南军毁约在先,将军说银钱不必退还,他有空会亲自登门道歉。”
左行怀的人来得快,也去得快,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伯楹在边上气得脸色铁青:“殿下,您听听这叫什么话,他们无非是怕惹麻烦罢了。”
郁徵脸色也不太好看,不过抬手制止了伯楹的话:“要是换我,我也怕惹麻烦。”
郁徵转向纪衡约:“先前让你们送出去的粮草都送完了么?”
“都送完了,蓬定县内,只要符合条件的,就没落下。”
“好,这阵子辛苦你们多打听。”
胡心姝很快得到了消息,赶过来。
他悄悄告诉郁徵:“左将军那人最为谨慎,要不然也不可能从五品官庶子爬到一品大将军之位。”
“他年岁如何?”
“现年二十八。那也是个怪人,年岁这么大,仍未成家。有人猜他有龙阳之好,可送了那么多俊郎娈童,也从未见他收下过。”
“听起来颇为洁身自好,可有什么爱好?”
“这个打听不到。倒是他那父亲,在他发迹之后曾来投奔过他,被他赶走了,连母亲受封诰命时,他也专门上书,将他亡母的牌位挪出来受封,而非还健在的嫡母。”
胡心姝压低声音:“他在朝中名声不好,多亏陛下一力保他,他才爬上今天的位置。”
“名声差的大将军才是好将军。这是个聪明人。”
“你不气?”
“气哪能气得过来?若真生气,缪钟海给我使绊子的时候,我就气死了。”
缪钟海是邑涞郡现任郡守。
郁徵与他还未正式见过,两人已经快公开撕破脸。
胡心姝担忧道:“左将军那边走不通,你这些粮草怎么办?”
“不急,再等一阵,事情会明朗。”
胡心姝建议道:“崖尘子道长那么喜欢这批粮草,你若卖给他,多半能卖出去。”
“邑涞书院才多大?他吃不下。”
“你之前不是用这些粮草来肥田么?不然你以后专心种青粮米,粮草肥田算了。”
“一步低头,总不能步步低头,胡兄看着就是。”
胡心姝观察了好几日,也没发现他这边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由有些为他感到焦急,又有些犹豫,之前送回族里的信,要不要再送一封。
蓬定县大勇镇,李家村。
李家村有个李大户,他们家专门养马,养的还是军马。
这天,李家当家李老头抽了一管又一管旱烟,表情愁苦地在社畜棚里转来转去。
“赵大夫,这马还没生下来么?”
赵城鸣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兽医,农户家里的马牛之类,有了病总爱找他看。
赵城鸣往日给牲畜接生总是很快,今天却忙了大半天,都还没有接生下来。
听到李老头问,赵城鸣神情凝重地摇头:“这胎胎位不正,马驹又大,估计很难生下来。”
“这要怎么办?”李老头急得一拍大腿,“赵大夫你快帮忙想想办法,给它喂鸡蛋红糖水行不?”
“估计没有用了,生了这么久,母马都没有力气,不过可以试试。”
“先喂着罢,除了鸡蛋红糖水还能喂点什么?要不我去买根参来?”
赵城鸣看他急得在外面走来走去,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李老头察觉到他的表情,更着急:“赵大夫,你有什么话直说,我们都那么熟了,有什么好顾忌?”
“那我就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也就是你家一直厚道,我才跟你说。”
“急死我了,你直接说,我承你的情。我要是敢忘恩负义,叫我家的大小畜生全染上瘟疫,死个精光!”
“那我就说了。你还记得之前有贵人挨家挨户给我们这些人送粮草么?”
“坊间不是说县太爷不许用么?”
“粮草又没写名字,谁知道你用没用?你听我说,你要是有熟识的老伙计,谁家接了粮草,你换个半箩筐过来,给母马喂下去,马就有力气生了。”
“当真?隔壁村的罗秃子家就有,他那么小气,肯定舍不得不要钱的粮草。”
“那叫你家大郎赶紧去换一点。”
“哎,我喊他骑马去。”
李家大郎在屋里听到消息,连忙装上银子:“爹,我现在就去。”
“你多换一点回来,贵一点也认了。”
“省得,我带了五两银子。”
李家大郎骑上马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骑术好,乡间小路又没什么人,一路他打马骑得飞快,一盏茶就到罗秃子家了。
罗秃子听说他的来意,却直接摆手说道:“我家没接那批粮草,早有消息传出来了就不许接,我家怎么可能还接?”
“罗叔,一两银子一百斤,卖么?”
“一两一百斤,这点钱能做什么?嘿,亏你家说忠厚,黑市上的青粮粮草都卖到了一两十斤了,你还说一两一百斤。”
“一两十斤就一两十斤,你快匀我点。”
“这个吧……市面上的青粮粮草也不多了,我家都等着救命呢。”
“罗叔,我们两家半辈子的交情,我也不多说,一两五斤,你要是再不卖,那我找别人家去。”
“都老交情了,你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怎么可能还让你为难,一两五斤是吧?我去给你拿五斤。”
罗秃子说要去拿青粮粮草,脚却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不动,斜着眼睛看李家大郎。
李家大郎沉默地从怀里掏出早绞好的银子,数了一两递过去。
罗秃子用手掂了掂,这才进屋里给他拿粮草去了。
片刻后,罗秃子提着一个罗筐出来,罗筐里装满了淡黄色的粮草。
李大郎隔着一段距离就能闻到粮草特有的清新香味。
罗秃子:“这就是青粮粮草了,你闻闻,跟我们普通用的粮草不一样。”
李家大郎早闻到了,伸手捏了根粮草,直接放进嘴里嚼。
粮草一被嚼开,一股清甜味儿在他舌尖上蔓延。
他跟牲畜打了半辈子交道,一尝这些粮草就知道是好粮草。
当即他也不废话,拱了拱手:“我家还等着粮草急用,我先回去了。多谢罗叔。”
罗秃子嘿嘿笑了几声:“出去之后,可别说从我家买的啊。”
李家没有回答他,骑着马飞奔回了家。
母马还躺在马圈里,已经站不起来了,吐着舌头一直在喘粗气,看样子不大好。
赵城鸣看到他背着粮草回来,连忙道:“快给这母马喂一点,保不住小的,起码要保住大的。”
李家大郎连忙拿着粮草走过来。
母马之前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闻到草的味道,睁开眼睛勉强吃了一点。
它刚开始时嚼半天都咽不下去,越吃似乎越有力气,到后面直接将脑袋拱进箩筐里,大口嚼了起来。
李老头看见这副模样,激动地连声说道:“吃得好!能吃下粮草就有救了。”
赵城鸣:“你们赶紧去调一点蜂蜜水来给母马喂下去,我再给它调一下胎,让它重新生一次。”
李家大郎连忙去弄蜂蜜水,赵大夫挽起袖子,在母马的肚子上按压着,努力调整里面小马的胎位。
母马哀哀叫着,不过听声音比刚才有力得多,几人听见这个叫声,信心又足了些。
赵城鸣不断给母马喂青粮粮草和蜂蜜水,又不断刺激它生产。
一伙人忙活了半下午,等夕阳西下的时候,母马终于生下了一只通体雪白,只有蹄子乌黑的小马驹。
小马驹在胎里憋太久了,腿脚没力气,不太站得起来。
李家大郎连忙将它推到母马肚子下,先叫它吃上奶。
赵城鸣摸了摸小马的骨头,遗憾地说道:“可惜生太久了,若是一早给母马备好青粮粮草,母马早些把它生下来,养大了之后,又是一匹神骏的千里马。”
李老头听了这话,愁得又抽了一口旱烟:“都怪我胆小怕事,先前送上门来的粮草也不敢要。”
“之前没吃到,你们看要不要再买一点,往后给这小马也喂一点,让它打好底子,以后能长好一些。”
“青粮粮草上哪买去?去罗秃子那里买么?”
赵城鸣还没说话,李家大郎说道:“他家太贵,刚才我去买的时候,他收了我一两银子五斤。”
“一两五斤?!”李老头的调门都拔高了,“罗秃子怎么不抢去?”
李家大郎苦笑:“这不就抢去了么?”
李家父子发完一顿牢骚,这才重新注意到赵城鸣。
赵城鸣过来接生了一天,李家除了要给他接生的银子之外,还要管一顿晚饭。
李家跟他熟,家里的女人们早已经弄好了香喷喷的酒菜,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进屋喝酒吃菜去了。
等天快黑的时候,李家大郎才送赵城鸣回去。
送完人回到家,李家大郎对李老头说道:“爹,我打算明天上山去买一些粮草。”
“这可是得罪县太爷的事。”
“我悄悄去买,不叫他知道就行了。再说,这又不是什么违反律法的事,得罪就得罪了,他还能下我们大狱不成,我们可是左将军的人。”
“要不再看看?”
“爹,再看就买不到了,你看罗秃子今天竟敢卖我一两银子五斤,下回呢,外面买不到这种粮草,我们的马又等着它救命,他敢不敢卖我们五十两一斤?”
李老头不说话了。
李家大郎一锤定音:“我明天天不亮就出门,骑着马悄悄去。王爷在山里,我走山路,也没有多少人会看见。”
“我跟你一块去。”
“路那么远,您老跟着折腾什么?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们一块去,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李老头也是个犟老头,“就这么说定了,早些睡,明天我们天不亮就带两个馒头出发。”
“我还是和二郎一块去吧,你这身子骨,我怕路上出了什么事麻烦。”
李家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让李家大郎和李家二郎去。
年轻人阳气足,方便走山路,且两人腿脚灵活,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比较好逃。
李家二郎叹口气道:“早知道有今日,上回有人过来送粮草的时候,我们不但不能推拒,还要问他多买一些。”
李家大郎拍着他的肩膀:“这回我们多买一些,要是不很贵,就买它个几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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