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见到大人物, 需要付出代价。那么拜入青山宗,当然也需要付出代价。
当然了,对于阿迟来说, 哪怕这笔代价其实并不算大, 但却还是让他很艰涩了一段时间。
那位武林高手、青山宗的内门弟子姓齐, 当他们出了赌坊后,他告诉阿迟可以喊他齐先生。
齐先生也的确是当世难得直白又“急公好义”的高手, 他只略微扫过阿迟一眼, 便告诉阿迟, 他当然是能将阿迟塞进青山宗的, 只是需要一些小小的酬劳,作为人情打点的报酬
他要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对于这镇上的普通百姓来说,很多。
可是对于阿迟来说,要是一两银子真能拜入青山宗, 却绝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代价说是这么说,但他现在囊中羞涩,也总共只有三百五十钱的积蓄而已。
这其中的三百钱, 还是阿迟先前卖人参得来的钱。
他为人衣食起居绝不算是奢侈, 几乎只会在闭要的节骨眼上花点钱, 对自己而言,简直是有一些苛待了。
阿迟也是很能存钱的, 只是来钱的渠道实在是太少,先前又请小二胡吃海喝了三天,废去了一些积蓄, 因此他现在手里攒着的碎银子,在齐先生面前,实在不够看。
但阿迟只是极沉默地看向了齐先生, 在半晌之后才道,“你要记得答应我的话这一两银子,我一定会给你的。”
齐先生笑着,掸了掸自己手上的烟筒,又吹出一口浓郁的白烟来。
“静候佳音。”
像阿迟这样没什么本事的少年人,想要攒出一两银子的积蓄,大概得没日没夜地在码头干个一年的活还差不多。
但相当令人意外的是,在两个月之后,阿迟便又重新找到了齐公子。
并呈上了厚重重的钱袋。
齐公子身旁的奴仆们,从善如流地上前接过了那沉甸甸的袋子,在接到了主人的目光示意之后,便当着阿迟的面打开了那钱袋,开始数着里面一枚枚沉甸甸的铜钱。
阿迟便坐在齐公子的面前。
他的身体十分的端正,脊背挺得笔直,神色也是一副冷淡坚定的模样。只是他的双拳紧握,严密地贴合在自己的大腿之上,透露出了一分紧张的情态来。
铜板碰撞的声音落在了耳中,那一枚枚的铜钱从钱袋中被取出来,又扔到了面前的一枚小铜盒里。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随着最后一枚铜钱清脆地落进了盒中,那小厮也露出了讨好的微笑,将重重的铜盒捧在了手中,呈到了齐先生的面前。
“先生,里面正好是一两银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阿迟似乎也微不可闻地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他似乎很紧张。
下一瞬间,阿迟便又转过头望向齐先生,目光灼灼。
齐先生的神色,看起来并不算如何在意,他面容平淡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手上的烟枪,才继续说道,“现在,你还是拜入不了青山宗。”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阿迟骤然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仍然未出现如何波动巨大的神情,只是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眼中更带着一股极为冰冷的寒意。
“你”
他这幅模样,竟然让齐公子也微微一怔,看着他的视线,也跟着深了起来。
只是未长成的幼狼,即便是凶狠起来,也不会多让人忌惮的。
齐公子浑不在意地又开口,“一两银子,是两个月前的价钱。而现在”
他说,“我要五两银子。”
阿迟那原本便成拳的手,又攥得更紧了一些。
可面前的人,哪怕是出尔反尔,阿迟也没有拒绝的权利,这场谈判的主动方,从来都不在他他想,五两、五两。
对阿迟来说不算少,但必然要比买命钱更便宜些。
他像是没有一点怒气,甚至连沉默都没有多久,阿迟便听见了自己略微嘶哑的声音,“好。”
“只是这一次的时间,要稍微久一些。”
被这样欺骗,却毫无血性,温顺的几乎可以用懦弱来形容齐公子从软椅上微微坐了起来,用一种很难以言喻的轻蔑目光看向了他。
齐公子甚至觉得,刚才所看到的那个眼神,只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这样一来,游戏绝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有趣,却要更省心一些。
齐公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好。”
这次阿迟所用的时间,果然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要更久一点。
再见到齐公子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阿迟再站在齐公子面前的时候,也依旧瘦得脱相,颇为狼狈,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沉沉的暮气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少年,而更像是一个将近油尽灯枯,快要死去的老人了。这种疲惫并非是从面容上生出来的,而是从一种精气神上生出来的,以至于更让人感觉到一阵心惊。
连他的眼睛,都是那样的毫无亮点的一片昏暗之色,在烛光的映照之下,竟像是也透不出一点的亮来。
而这样的阿迟,也的确带来了足够分量的银钱。
大多数是铜板,也有些许的碎银,就堆在那个袋子当中,放在了齐公子的面前。
阿迟大概是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都放在了那个袋子当中,他甚至连一枚给自己买上一个馒头的铜板都没留下来。
于是那袋子里的钱的确够了,不仅够了,甚至比那五两银子还要多出一些。
但齐公子只是又很轻飘飘地看了那钱袋一眼,他将钱袋拎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当中颠了颠,却并没有打开它,将那口袋里的钱都放到自己的钱匣当中。
他只是又看了阿迟一眼,对着他那几乎没有一丝亮光的眼睛,露出了略微有一些恶意的微笑。
他开口道,“还不够。”
“现在的价钱,又变了。”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便被这样的欺骗过,哪怕是现在的阿迟,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厉色,神情却还没有任何的变化,平静得近乎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心惊。
他看着齐公子说,“你又骗了我一次。”
“这次又要变成多少钱”阿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哪怕是我不得不信你,也不能再信你了。”
“一次又一次。即便是满足了这一次,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下一次。”阿迟的神色仍然是平静的,那双灰色的瞳孔当中,却像是暴风雨将启前的海洋,有一种要将人吞噬进去的阴沉可怕
“我没有时间了。”他说。
看着这样的阿迟,齐公子却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实在十分爽朗,简直痛快得要从眼角滴出泪来了,而他看着这样的阿迟,眼中似乎又有着些微的怜悯。
等他笑够了,齐公子才重新开口道,“不,我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阿迟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装作胜券在握的实力。所以也只能看上去,像被人拿住了把柄似的询问,“那么这一次,是多少两”
齐公子定定地看着他,才开口。
“一百两。”
“”
这次的阿迟沉默得较之以往,都要更久一些。
他是一个很拼命的人,而这样的阿迟也相信,他只要愿意,也总有办法弄来一百两的。
但他的确没有时间了。
他现在的年纪去学武功,已经是晚了,又何况是在弄来这一百两之后。
所以他终于有一些忍无可忍地抬起了头 ,那灰暗的眼中竟然显出了一种狠厉的恨意来。
他看着齐公子,冷冷地开口,“我愿意为你弄来这一百两只是,要在拜入了青山宗之后。”
阿迟又略微停顿了一下,补充,“我可以给你签下一张欠条。”
可是说完这句话之后,阿迟又无话可说地沉默了。
哪怕是欠下欠条,也总是需要有保人的。
而阿迟的命,恐怕并不值得一百两。
就算是买一个年轻力壮的奴仆,也只需要十两银子而已。所以他签下的所谓的欠条,本来便是不可信的,齐公子看起来也不像是那样善解人意、愿意先让他欠着债的性格。
齐公子却又笑了。
他笑着笑着,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个爱抽烟的人,肺总不会太好。但是在这样剧烈的咳嗽之后,当他缓过来的第一瞬间,还是要和阿迟说话。
“先前的一两、五两,只是一个考验。我想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能够为这几两碎银吃得大苦头、坚持又不肯放弃的人,在我看来,心志坚定不可摧毁,也是一定能挣得到这一百两的。”
或者再直白一点,这样的人,为了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总是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去做的。
他们没有底线。
齐公子见过许多这样没有底线的人。
“你不必担心。”
他那双像毒蛇一样的眼睛,此时已经锁定阿迟,就好像阿迟才是目前他眼中唯一的猎物那样,“我既然提出了这个要求,虽然不能让你赊账,但也不是要刻意地为难你,当然要给你一些能够挣得到一百两的法子的。”
“比如说你可以为我来做事。”
齐公子并没有说的太明白,他只是看着阿迟的眼睛说,“你的身形很灵敏,哪怕做多了重活,感知却还是没有因此迟钝下来。而你的手也很快哪怕上面长满了茧子,我却还是没有见到过手指能这么灵活的人。”
对于齐公子难得的夸奖,阿迟沉闷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回应来。
而齐公子也结束了这样难得的赞赏。阿迟这样的小人物虽然能够得到他的“欣赏”,却还不足以让他为其费更多的口舌了。
他的烟枪轻轻轻地敲在了桌面上,那由玉做成的烟杆,更发出了一种清脆而悦耳动听的声音。
在这样清脆的声音当中,齐公子意味不明地道,“我常去的那间赌坊,有钱人多得很。阿迟,你又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卖命,赚那几两碎银,不想想更多的生财之道或许也可以算作劫富济贫呢”
阿迟答应了。
他要去做那间赌坊里摇骰的荷官又或许说,做一名骗子,千手。
阿迟并不算是什么好人,也或许他从根子里面就是带着一股低劣的,从他小时候便懂偷东西起就知道了。
只是阿迟在长大后,在能保证自己绝不会饿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偷过东西了。
而从天怀村来到这个小镇后,他更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哪怕赚钱极难,阿迟给齐公子那五两银子当中也都是干干净净的,清白的血汗钱。
但令阿迟也没想到的,是他其实并没有纠结多久,甚至都没觉得有多少为难,便面无表情答应了齐公子的话。
他似乎又变成了以前那样。
阿迟小时候偷东西。
现在也同样做了骗子,拿着不干不净的手段换来的钱财。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变。
也从来都没有变好。
在做千手之前,当然也是要经过一些训练的。
赌坊的老板和齐公子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阿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每帮赌坊赢得一笔钱财之后,自己就能够从中拿到一笔报酬前提是他要足够机灵,手段也要学的足够好,不能露出一点破绽,更不能败坏了赌坊的“信誉”,才能坐在赌桌面前。
学千术的那段时间,实在不算是什么很好的记忆和体验。
但就算是再苦,也不会比阿迟在寒冬下做体力活时更显得苦了。
所以他不仅学得很快,甚至还学得很好。连赌坊的老板都和齐公子赞叹地夸奖他,不知道齐公子是从哪里挖来的这样一个、简直像是天生就适合做千手的少年人的。
就连阿迟也忍不住复杂地想或许他真的是天生适合做老千的。当然了,也或许是天生就这样有做坏种的天赋。
就这样训练了几个月,阿迟已经可以坐上最基础的赌桌了。
当然了,在这样的赌桌上,阿迟其实也是很少会做手脚的。赌坊老板只是让他来攒攒经验,做个普通荷官,倒不一定要他出老千。
而等经验攒够了后,阿迟也可以开始动手脚了。
他实在很年轻,以至于大多数的成年人看到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少年荷官的时候,对他总是很轻视的。
但是阿迟却实在比那些老手更加娴熟,更加老辣,甚至他看见了那些因为陷入了赌博而家财散尽,哭得像是要将自己的眼泪都嚎干,从此一无所有,甚至还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或者是一只手脚的男人的表情,都比那些已经看惯了人情冷暖的老荷官,还要更加冷漠,更加无情,更加得不为所动。
简直好像他天生就不晓得同情那样哪怕这些人当中有许多人是因为他所做出的手脚才家财散尽、甚至家破人亡的。
这样的人不但手法会更加的利落熟稔,他还不会因为一些多余的软弱的感情,犯下一些很难弥补的错误。就像是最开始齐公子评价他的那样,阿迟简直就该是天生的赌场千手。
这样的阿池,当然是很得赌坊老板的欣赏的,但是一个视财如命的老板。给他的工钱却绝对不会比其他人多上多少。
最基础的微薄的工钱不值一提,阿迟的主要收入,当然还是在他做了手脚,帮赌坊赢干净了那些“可怜”的赌客兜里的最后的一文钱的时候,能够得到的“报酬”。
但实际上,这些报酬很少有落到阿迟手里的时候,通常他都会直接取出里面的一大半、甚至是全部,直接给那位齐公子。
但离那一百两还差得多。
在这种动力的鞭策之下,阿迟简直过着像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尤其是当他处于赌坊这么个不说是人间销金窟,也算得上是纸醉金迷,人人都花钱如流水的地方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那种简直可以说是苛待的自省,就更加的明显了。
赌坊里的千手们大多也会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有的人好色,有的人好酒,还有的人哪怕知道赌坊是最最害人的白骨窟,也愿意去赌上两把。但是阿迟却好像是除了吃饭睡觉,就没有其他任何需求了那样。
如果在一个人人都是清粥白水、过的无比穷苦的地方,这样一个同样节俭地只能用穷苦来形容的人,当然不会太显眼。
但在人人都能大鱼大肉,痛快撒些银子的地方,一个能挣到和他们同样多的银子,却只是吃咸菜馒头的人,简直就让人稀奇得不能再稀奇了。
这样的阿迟,当然也会被其他的他的那些同僚好奇地问上几句,他赚的那些银子使去哪了,何必这样清苦地苛待自己,连这身衣服,都还是一年前老板给他发的那身面料结实却显得灰扑扑的布衣。
换在以前,阿迟是不会回答的。
但是现在他离那一百两银子也是自己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所以哪怕是他,也不由得多话了起来,也像是带着一点希冀似的。
“给那位齐公子了。”阿迟说,“我要他帮我办成一件事,我想去习武。”
阿迟平时,的确是和那位齐公子来往很近的但他们也未必就远。可这个时候,听到阿迟说将钱交给那位齐公子,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办这么一件事的时候。阿迟的那些同僚们,都露出了有一些复杂、尴尬、甚至是有一些纠结的神色,眼中更是掠过不少精光。可是当阿迟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却还都是收起了那一丝异色,甚至好似毫无察觉地跟着附和道,“那倒是一件好事了,总不能一直做这手营生”
只是虽然这么说,他们表现的却不像是对这件大事有兴趣的样子。在回应完了阿迟的话后,话题又重新回到了哪家的酒最香甜、哪个风月坊的姑娘最漂亮这些话题上了。
不管怎么样,阿迟要给齐公子的那一百两,的确是快要凑齐了的。
可是离着那一天越近,阿迟便越觉得心中空空荡荡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预感,就像是阿迟清楚自己的一生,从来不会有多被幸运眷顾,有多顺利的时候那样。
阿迟被赌坊养着当千手,但经过他手的赌桌,也多是中等的场子,真正的“大鱼”,是轮不到他来主持的。
但这一天,却偏偏也那样的巧合,主持高手场的荷官偏偏喝醉了酒,和人争强斗狠,现在被揍得从床上爬都爬不起来。而今天在赌坊当中,也没有人能和这样的老手一样经验丰厚的好人选,总之,在各种意外的情况这个机会便落在了阿迟的手中。
他去赌桌前,还有人循循善诱着和他说,这一次来的的确是一条大鱼而若是能钓上这条大鱼,能给他抽出的流水,大概有这么个数
那人给阿迟比了五个指头。
如果有这个数的话,那阿迟的一百两,是远远足够了。
他在赌坊中不堪、恶毒、卑劣的这段时间,也应该结束了。
他会换上一件新衣服,光明正大地重新走在阳光下,然后拜入青山宗。
阿迟很能吃苦,他相信,哪怕自己真的天资驽钝,只要没日没夜地练武,他总是能厉害一些,更厉害一些。
在这样后知后觉的汹涌涌来,又几乎已经欣喜到麻木的情绪冲击下,阿迟捧着骰子,来到了赌桌的面前。
赌桌的其中一边,自然是赌场养着的一名厉害的赌手。
但是他对面坐着的那一人,却是阿迟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那不是镇上的人,而是一名江湖人。
江湖人总是显得和普通的百姓很不一样的,他身着一身流云长衫,上面的缎料光滑,隐隐闪出些许银光,是江南最好的织造坊,才能编出的流云缎。
而穿着这样缎料的人,一身意气风流,手足之间都显出一种被金银玉石堆砌养出来的富贵气息。,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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