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区到医院, 可得有一段距离。
他们一行人最快速度将吕晓蓉弄上车。谭爸爸急急忙忙出发,生怕耽误治疗时间,她有个大碍。
林诗兰摇下车窗跟谭尽说话,谭家父子才发现小儿子没上车的事, 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谭尽, 静静刚刚跑了, 它被踹受伤, 肯定走不远。你在小区里找找它, 把它带宠物医院。电动车前面筐子有雨披, 你拿出来穿上。下雨骑车骑慢点,雨天路滑你注意安全。”她用最大音量冲着他喊话, 不知他听全了没有。
林诗兰不太放心地看着后视镜。
镜子里,有个小人呆呆站在那里。
谭子恒见弟弟像块望妻石一样,动也不动地把着电动车, 目送他们远去。
他忍不住转头对林诗兰说:“小尽真听你的。”
类似的话,谭叔叔也对她说过。林诗兰并没有把这句话往深了想,因为在她看来, 谭尽一直都非常好说话。
车开到半道上,吕晓蓉稍微缓过了劲。
她人看上去依旧很虚弱,半边身体倚着车门, 她有气无力地说:“回家吧, 我没事了, 不用上医院。”
“那怎么行!”谭爸爸第一个出声反对:“你都快晕倒了,可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吕晓蓉话说得慢, 却是非常固执:“大哥, 谢谢你的好意。我的身体我有数, 不用去。这是以前做手术的老毛病, 歇一歇就行了。”
“去吧,叔叔都送我们去了,老毛病现在也再检查看看,刚才多严重啊。”林诗兰眉头紧皱,心高高地悬着:“医生看了如果说没事,我们再回家,好吗?”
“严重?你也知道?我的病就是被你气出来的。”她妈冷冷地回了她一句,又找谭爸爸说:“大哥,车往回开吧。医院就是个让你花钱的地儿,没病也能给你看出病。我家有药,我吃点药就行。”
能说这么一长串话,她的状态确实是比刚被他们扶上车时好多了。
谭爸爸和林诗兰都被吕晓蓉的话噎住了。只能谭子恒最后再劝劝她:“阿姨,你确定不去吗?离医院没多少路了,去看看医生不麻烦。”
她毫不动摇:“确定,你们前面调头吧。”
这事闹得,动静这么大。林诗兰差点撞车,幸运地碰到谭家人热心,他们愿意帮忙,吕晓蓉还不领这份情。
回程的路,没人说话。
车外风雨交加,车里偶尔有几声林诗兰的叹息。
她知道回家了,她打堂叔的事、出言顶撞她妈的事,都不算完。
她心里烦,烦她妈不愿意看病,烦她妈因为自己旧疾复发。而她也不知道妈妈到底病得多重,那样的话,她只能在无限的良心不安中,继续过以往那种唯唯诺诺的生活。
从此以后,她妈的每一声咳嗽、每一次呼吸不畅,都会与她的不听话息息相关。她每一次为自己说话,每一次的不服从,都会冒着加重她妈病情的风险。
林诗兰焦躁地啃起指甲。
骨头渗出一股寒意,手脚都在发软,她想吃些能够镇定的药。
可,这里不是能生病的地方。
趁车上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林诗兰赶忙将视线从妈妈的车椅后背移开。
天空落下的雨水打在车窗,她试图通过那些斑驳的水珠,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雨这么大,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林诗兰出神地想到静静和尽尽。
想到这儿,仿佛灵魂游离于山林,与这片沼泽似的雨季抽离。
她俯瞰着小镇,忆起五光十色的都市的街道,那里的她,是21岁。
21岁,她已经快要从大学毕业,打过好几份工,能够自己照顾自己。那里没有堂叔、没有妈妈、没有高考,没有成绩排名表。虽然因为生病,她的生活乱糟糟的,但那毕竟是21岁。
回来雁县,不过是17岁的情景重现,竟然能让她如此深受其扰,如此歇斯底里。是她太沉浸于雁县的熟悉,却遗忘了它的陌生。这些,都已是她的过去了。
依靠这个视角,林诗兰心情逐渐平复。
也因这个视角,她突然意识到,谭尽是唯一一个,她真正能够倾吐心声的对象。
他们遭遇的一切、心中复杂的情绪,跟过去的人们说、跟未来的人们说,都不会被理解。
会懂她的,只有谭尽。
谭叔叔的轿车已经开回了他们小区。
林诗兰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小区门口不见谭尽和静静的身影。
谭叔叔直接把车,开到她们家下面的楼梯口。即使吕晓蓉说不用人扶,谭子恒也还是下车,和林诗兰一起,将她妈送上楼。
家里的人走了。
他们留下一室的狼藉与敞开的家门,各回各家。
吕晓蓉回里面的小房间躺着,林诗兰翻箱倒柜去给她找药。
倒了水,拿了药,她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妈。
吕晓蓉用胳膊遮着眼,林诗兰小声喊“妈妈”,她像没听见。
“很不舒服吗?妈妈,你要是人难受,起不来吃药,我们还是……”
她妈轻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不舒服不是更好,我死了不是更好?我死了你就没人管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林诗兰垂着眼睛:“你怎么骂我都行,吃药吧。”
放下胳膊,吕晓蓉朝她丢了个靠枕。
“我吃不吃不关你的事。滚出去,我看到你就烦。”
“好,我走。”
在床旁,她妈伸手能碰到的地方,林诗兰搁下药和水。
她出了房间,打算收拾一下家里。
一掀帘子。谭子恒居然没离开,还在外面等着。
他冲她招手,把她领到走廊。
邻家玉树芝兰的大哥哥回到了小镇。
他站在那儿,眼神温润,亲昵地叫着她,宛如全然没有目睹她先前的窘况。
他邀请她:“小兰,去我家吃饭吧。”
不容林诗兰拒绝,他又补充。
“今天我刚回来,你怎么也得赏个脸,替我接接风。”
“啊!”经他提醒,她才想起来:“确实是……你今天刚从外地回来,我就麻烦你们……”
“不要紧。”谭子恒笑笑,等待她回应刚才的邀请。
“那,好的,我去你家吃饭!”
林诗兰瞥到自己沾了泥水的衣袖:“我洗个澡再过去找你。”
“嗯。”谭子恒走前,又柔声安慰了她一句:“你妈在气头上,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
谭尽回家时,天都黑了。
他的头发被淋成了刺猬头,把林诗兰的电动车停进她家楼下的雨棚,他匆匆上楼找她。
他本以为在医院的吕晓蓉,正自己坐在家里吃饭。
谭尽把小土狗往背后一揣,敲门:“阿姨,我找林诗兰。”
吕晓蓉给了他个白眼:“你找她,我还想找她呢。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越大越不听话。”
谭尽默默退出她家。
他跑回自己家,想问问他爸和他哥知不知道林诗兰上哪儿了。
一进门,也不用问了。
他找的人就坐在他家的沙发。
谭子恒的手按在林诗兰的额头。
她罕见地披散着长发,低着头,表情顺从。
谭子恒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的脸庞。
而她迁就着他手的姿势,微微地身体前倾。
“你们在干嘛?”谭尽出声打碎客厅里美好的氛围。
他们动作一致,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他。
谭子恒松开手,露出对面额头上的一块创可贴。
“小尽回来啦?”
他哥起身,自然地跟他打招呼。
“我在帮小兰贴创可贴,她的头被她妈打破了。”
这个解释却并没有让谭尽戒备的肌肉放松。
他无表情的时候,整张脸会透出一种有距离感的冷淡。
谭尽将小土狗放到地上,穿着狗雨衣的静静一瘸一拐地跑向它的主人。
“它有雨衣,你怎么自己淋湿了?”林诗兰抱起狗狗,又抽了纸巾,想给他。
谭尽没接她的纸,自己去抽了几张擦头发:“宠物店没有卖人的雨衣。”
见他的衣服都能拧出水,她心中愧疚:“我跟你说,电动车前面有雨衣。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他丢了纸。
林诗兰看他似乎打算回自己房间,随口找了个话题叫住他。
“医生怎么说的?静静还好吗?”
谭尽停住脚步。
“还好吗?”
他回头,漆黑的眼眸扫过她的额角。
“你都不要你的狗了,林诗兰。”
语调冷得掉渣,他列数她的罪状。
“你的狗在小区被雨淋,淋成落汤鸡。你的狗受伤,伤得很重。它没有你,很不开心、很无助,很可怜。你都不要小狗了,还问它做什么?”
一字一句,他告诉她。
“你要是,不想让它做你的小狗,一开始就不要对它好。”
林诗兰望着他。
他们的距离不过一米。
她望进他的眼睛,细细地看,却看不穿他眼里的东西。
于是,再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
谭尽在她的脚步落地之前,飞快地逃走了。
房间门“砰”地关上。
他落了锁,不让外面的人找他。
静静浑身干燥,肚皮鼓鼓,伤口也包扎的完好。
小土狗并不知道自己在走丢时,承受了莫大委屈;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一直爱怜地注视自己,轻轻地一下一下摸自己的脑袋。
小土狗快乐地享受着抚摸,躺在主人怀里摇尾巴。
今晚有好吃的,它闻到了。小狗没心没肺地吐着舌头哈着气,什么都不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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